日本憲法和平條款修改分析
時間:2022-01-29 1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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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憲法的修改以不違背憲法精神及其規范內涵為前提。作為日本憲法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九條所昭示的和平主義精神著稱于世,并對維護世界和平產生深遠影響,在憲法中居于根本性地位。但安倍內閣極力推動修憲進程,以調整修憲程序、通過新《安保法》及結果論立場等形式,意圖突破第九條對日本發展軍事力量的限制,借此為集體自衛權的行使提供依據。此舉不僅對和平主義主導下的國際法秩序造成嚴重沖擊,還將導致憲法精神的根本性變更,難以在正當性層面得到自我證成。
關鍵詞:日本修憲;憲法;和平條款
現行日本憲法于二戰后在美國主導下制定,核心內容有二:一是改變天皇統治下“君權神授”的專制思想,代之以國民主權為核心的民主制度;二是申明放棄戰爭及不保有軍事力量的基本立場,以憲法形式限制國家軍事權力,消除軍國主義對世界和平的潛在威脅。前者已通過國家權力的移轉形成了天皇虛位、國民主權的現代民主政治制度,并在制度實踐中保持了高度的穩定性;后者則通過憲法第九條確立了和平主義的基本框架,嚴格規制日本軍事力量的擴張。而近年安倍內閣主導修憲的核心議題,即力圖修改被稱為和平條款的憲法第九條,極力突破日本在軍事擴張上的限制。2016年7月,日本執政聯盟在第24屆參議院選舉中獲得三分之二以上席位。在此基礎上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重啟修憲程序,并提出“在2020年實施新憲法”的修憲目標。但安倍內閣為推動修憲而創造的政治條件并不足以證明修憲本身的正當性。現有研究中,學者多立足于國際政治視角,集中探討修憲背后的國際局勢,較少關注法學規范。基于該角度的研究空白,本文將以憲法理論為切入視角,從憲法修改的適用條件出發,明確修憲權行使的界限,探討日本憲法第九條的規范性內涵,并對安倍內閣修憲工作的正當性提出質疑。
一、憲法修改的界限
憲法修改,即修憲機關根據憲法規定的特定修改程序,刪除、增加、變更憲法不適應社會實際的部分內容。①修憲權是制憲權所設定的權力,為此不能變更作為憲法根基的價值原理,否則就超越了修憲的范圍,等于革命或重新制定憲法。為使修憲權在合理框架內運行,防止修憲主導者隨意改變憲法基本精神,必須對修憲權進行形式和內容上的限制。②形式上,修憲必須遵守憲法所規定的程序;內容上,結合世界各國的立法例,憲法所確立的根本國家制度、領土范圍、共和政體等根本性條款,應當視為不得修改的內容,一旦修改將導致憲法規范的徹底變更。日本憲法第96條已對修憲程序加以明確規定,因此在程序層面解釋空間較小,爭議不大;而關于修憲的實質性限制,往往存在解釋論上的分歧。對此日本學者蘆部信喜認為,憲法變遷應同時具備兩個特征:第一,憲法規范的現實意義已經發生變化;第二,這種變化不違反憲法精神。③其憲法變遷理論從憲法規范的內涵出發,充分尊重憲法條文本身的價值,將對憲法規范的捍衛置于政治利益的考量之上,維護了憲法的獨立性與權威性,為憲法主流學說所接受。基于上述理論,若第九條在日本憲法中處于根本性地位,其所確立的和平主義原則作為憲法的基本精神及價值取向,深刻影響了本國國民乃至世界各國對日本憲法的認知,則該條款也屬于不可修改的內容。若以時代需要為由對其妄加修改,將改變日本憲法性質,無異于重新制定憲法。可見,若要討論日本修憲的正當性問題,應明確憲法第九條在整個憲法體系中的地位,分析該條款的規范性內涵及其在日本國家治理和維護世界和平中的重要意義。
二、和平憲法的規范性內涵
日本憲法第九條明確規定“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于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憲法條文的表述多具綱領性和抽象性特點,所以須從規范解釋的角度明確其內涵,以防該條款被右翼勢力惡意解讀并架空。(一)“強加憲法論”的謬誤。從形式上看,戰后日本憲法是在聯盟總司令部起草的憲法草案的基礎上加以制定的,帶有戰后制裁的強制性特點。日本右翼勢力因此鼓吹“強加憲法論”④,用以否定和平憲法的正當性,即戰后憲法是美國強加給日本的,是日本喪失獨立主權的象征,無法代表日本人民的意志。此種觀點帶有一定的煽動性,易引發日本民眾對現行憲法的負面情緒。此種將制憲的強制性特點與民主相對立的觀點實則是將人民意志形式化,恰恰忽視了戰后日本人民的真實意志。對此日本學者柄谷行人在《憲法的無意識》中指出,若以日本民眾的意識為判斷準據,明治憲法和戰后憲法均是外力的產物,都是因外在的緊張關系而不得不制定的憲法。“因為明治憲法的制定是為了對外展現日本作為‘現代國家’的政治身份,并廢除幕末締結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⑤可見,受外在強制力影響下的制2019•1(中)憲并不天然地喪失其正當性,不應以此憲法制定的效力。右翼勢力將戰后憲法制定中的形式性瑕疵片面夸大化,以此騙取民眾對修憲的支持,其言論在邏輯上難以周延。判斷戰后憲法制定的正當性,關鍵在于對主權過渡的認識。1945年8月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時,其主權即從天皇轉移到人民,明治憲法因制定時的原有基礎喪失而失效。在此前提下,由帝國議會經審議后以絕對多數表決通過的新憲法草案,是國民意志自由表達的結果。⑥這不僅反映了日本民眾的意愿,還與現代憲法民主精神相契合。由此可見,和平憲法的制定雖帶有強制性特點,但符合憲法制定的基本精神,因此其具有正當性。(二)戰后憲法的實質正當性基礎。1.日本憲法第九條的法理淵源第九條之所以被稱為“和平條款”,是因為其規定了日本“放棄發動戰爭”和“不保持軍事力量”原則。這體現了國際法的和平主義原則,也使憲法第九條因此具有了超國家性。和平主義原則最早可追溯至康德的《永久和平論》,其主張各國交往應以國際和平為核心目標,以廢除常備軍及避免戰爭為維護國際和平的先決條件。其后1928年《巴黎非戰公約》重提“締約各國譴責用戰爭解決國際爭端,并廢棄以戰爭作為在其相互關系中實施國家政策的工具”這一基本原則,奠定了二戰后《聯合國憲章》等一系列多變或雙邊條約的非戰與和平主義基調。由此可見,日本憲法第九條意義在于防止軍國主義東山再起,維護世界和平,這符合國際法的規范要求,具有高度正當性,其效力應被肯定。2.憲法第九條的實質意義與法效果憲法條文的現實意義,以是否符合人民意志及自由正義之自然法精神作為其判斷標準。但因民意是較抽象的概念,不應以民眾支持率為依據作簡單衡量,而應從法條的實際效果出發,探討憲法第九條對日本及世界的現實意義。該條款的法效果包括如下兩方面:從維護國際和平的角度看,日本憲法第九條對日本軍國主義加以嚴格限制,減小了新一輪世界戰爭爆發的可能性,維護了二戰后逐步完善的國際法秩序。對此日本學者寺島俊穗曾提出憲法第九條的“世界史意義”,認為憲法第九條雖為國家內部規則體系的一部分,但卻超越了民族國家框架的范圍,體現出超越國界的世界精神,被國際認可為通向秩序與和平的先例。⑦從戰后日本自身的發展來看,一方面,憲法第九條為其經濟恢復提供了和平穩定的國內環境,有效促進了日本社會秩序的穩定;另一方面,憲法第九條的規定也為日本贏得了國際輿論認可,緩解了日本與鄰國之間的緊張關系,為日本在經濟、政治、外交等領域的發展奠定了良好基礎。因此,憲法第九條雖限制了日本軍事力量的發展,但其長遠效果遠大于日本通過擴充軍隊所獲得的利益。第九條使日本憲法擁有了和平主義的世界屬性,與人權主權條款并稱為日本憲法的兩大基石,在整部憲法中居于根本性地位。第九條所確立的和平主義原則作為“憲法基本三原則”之一,適應日本和國際的現實需要,應被長期堅持并嚴格遵守。從憲法的實質意義上看,安倍內閣修改憲法的舉動缺乏目的上的正當性,屬于“無理由修憲”⑧。(三)和平條款與集體自衛權之關系。依據憲法調查會的會議報告,目前黨派間意見的主要分歧在于集體自衛權的行使是否超出憲法第九條(尤其是第二款)的涵射范圍。所謂集體自衛權,指與本國關系密切的國家遭受他國武力攻擊時,無論自身是否受到攻擊,都有使用武力進行干預和阻止的權利。雖然《武力攻擊事態法》規定了行使武力的三個必要條件(“存立危機事態”,“保全國家存立、保護國民的適當手段”以及“必要最小限度”),但因手段與限度難以具體界定,該限制實際上被虛置。集體自衛權的行使將使日本突破憲法原有框架,以提高日本的國際影響力為由掩蓋其擴充軍事力量的目的,嚴重背離和平主義的憲法基本精神。對此,自民黨副總裁高村正彥在2016年7月的演講中曾承認自衛隊違憲的事實:“坦誠地說,我也想(修改憲法第九條),自衛隊是違反憲法的。最好是修改(第二款)。”⑨該言論真實地反映出修憲派實現其政治目標的手段,即通過發展自衛隊實質上改變憲法適用條件,再以修憲形式使集體自衛權的行使具有徹底的正當性,達到行使集體自衛權與修憲二者相互促進的效果。綜上,第一,憲法第九條的和平主義原則仍具有深遠的時代意義,并未脫離現實需要;第二,集體自衛權不在憲法第九條規范范圍之內,若將其寫入憲法,將導致憲法精神的根本性變更,不但對日本本國的社會穩定與法秩序建構造成威脅,而且將對國際和平秩序造成嚴重沖擊。因此,安倍內閣推動修憲之舉缺乏正當化事由。
三、安倍內閣修憲準備工作的正當性評價
在以修憲理論為依據對憲法規范加以分析后,仍需對安倍內閣主導修憲進程中的具體行動加以評價。通過分析其修憲路徑的轉變及具體舉措,可以從中發現日本在權力分配、政黨競爭、選舉制度等層面特有的政治現象及問題。在安倍內閣推動修憲的背后,是一場權力競爭與憲法規范的博弈。修憲進程中,政治利益的考量居于優先地位,而民意集中與正當程序被置于末端,此種情形下的憲法修改也流于形式化,使得憲法不再是授權規范,而成為了證權工具,成為政府實現其政治目標的一種功利性手段。筆者將對安倍政府的修憲準備工作進行具體評價。(一)修改修憲程序的政治嘗試。日本憲法第96條規定了憲法的修改程序:“必須經各議員全體議員三分之二以上的贊成,并在特別國民投票中獲得半數以上的贊成。”為此,安倍曾在2012年12月提出“修改96條論”,意圖將國會的三分之二同意改為二分之一通過,以此減小修憲阻力。修憲程序條款是對憲法實施的保護條款,起到防止憲法規范被任意變更的重要作用,因此其效力不容隨意否定。在其他政黨甚至美國對該做法表示強烈質疑后,該政治嘗試以“尚未處于被國民理解的階段”為由宣告破產。⑩(二)新《安保法》的通過。2015年5月15日,安倍內閣以內閣立法的形式向國會提交了《安全保障相關法案》,經眾議院通過后,至同年9月在參議院最終通過。該法由兩部分構成,其一為《國際和平支援法》,為日本自衛隊支持多國軍隊提供依據;其二為《和平安全法制整備法》,涵蓋《武力攻擊事態法》、《周邊事態法》、《聯合國維和活動協力法》等十部法案,規定了日本自衛隊行使集體自衛權和發動武力攻擊的條件,把“日本或與日本有密切關系的國家遭到武力攻擊,日本存亡受威脅、存在國民權利被徹底剝奪的明確危險”的情況定義為“存亡危機事態”,此時日本即使未直接受攻擊,也可對他國行使武力。在憲法為普通法律的制定確立嚴格框架限制的社會,新《安保法》的通過與修憲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矛盾:一方面,安倍意圖以修憲方式將集體自衛權寫入憲法,表明現行憲法并未對集體自衛權作出明確授權,則新《安保法》的內容應因違憲而歸于無效;另一方面,若主張新《安保法》合憲,則安倍政府沒有理由修改憲法,通過憲法解釋的形式即可維護法秩序的統一性。因憲法解釋的擴張空間有限,在允許的解釋范圍內無法實現對集體自衛權正當性的自洽,因此安倍只得通過修憲形式為日本擴充軍事力量披上合法外衣。這一憲法邏輯上的吊詭,體現出日本法制與權力運作中的三個問題:第一,從憲法與普通法律的關系來看,憲法在規則體系中居于最高地位。新《安保法》的出臺實則是為修憲奠定實質性基礎,以架空憲法第九條的形式迫使民眾被動接受憲法的修改。此種隱形操縱民意的行為與憲法的最高地位相沖突。第二,從內閣的職能權限角度看,作為行政機關的內閣本無權干預立法事項,但受日本政黨執政傳統的影響,政府往往與議會中多數黨議員的政治目標一致,從而使政府權力得以延伸并過度擴張。此種形式化分權只是職能的分工,并非權力的制衡,在缺乏多元權力制衡機制的日本政治社會難以保障權力行使的規范化和有序性。第三,從違憲審查機制來看,依據日本憲法第81條,最高法院雖有違憲審查的權利,但該權利限定于附帶性審查,不告不理,并且只能對政府的具體行政行為是否合憲進行個案判斷,無權對法律條文進行抽象審查。最高法院法官由內閣提名,天皇任命,其權力來源于首相,因此對憲法問題的判斷與政府立場一致。此外,判例體系中下級法院應遵循上級法院的先例,無權依自己的判斷推翻原有判決。以上原因均導致違憲審查機制在實際運行中處于缺位狀態,難以對違憲的法律加以有效抵制。(三)結果論的修憲立場。2015年1月29日,安倍晉三在第189回國會眾議院預算委員會的答辯中強調“修憲結果”的重要性,指出“政治不僅僅是理念,理念很重要,但也有必要拿出結果來。為了得到結果有必要取得國民、國際的理解。修改憲法是自民黨結黨以來的主張,也已提出修改草案。可如果在國民投票中不能得到過半數贊成,就不能得到修改憲法這一結果。”此后安倍政府為減少修憲阻力,不再談及具體修改憲法哪項條款,而是鼓動選民進行第一次投票,以漸進的方式實現修改第九條的目標。2016年4月共同社民調顯示,國民中超過四成者支持修改憲法,但針對的是隱私保護領域,而非憲法第九條。在NHK民調中,44%的受訪者認為“和平主義”為戰后日本憲法的成就,更有高達73%的民意認同“和平主義與放棄戰爭”。此外,57%的受訪者認為修憲與否的討論仍未充分。相比安倍將集體自衛權寫入憲法的執著,在“安倍經濟學”未緩解日本經濟疲軟現象的背景下,日本民眾的著眼點更側重于國內社會保障、福利及就業政策,及日本被卷入國際沖突的潛在風險。通過對民眾與政府關注點的對比,可見安倍所謂的“結果論”只是一種迂回策略,通過偷換概念,將國民對修憲的認同等同于對修改第九條的認同。從國民投票的具體運作來看,其在形式和實質上均存在缺陷:第一,國民雖有權反對,但卻無權否決,一旦修憲程序啟動,將導致憲法修改處于不可控的狀態;第二,國民僅在國民投票或參議院大選的投票中得以表達個人意志,缺少長期且持續的民意表達渠道,國民對于政府的行為難以做到及時的監督與規制;第三,過半數的一般多數決方式只是功利性形式化的計算,超過50%的多數只能反應贊成者這一群體的意志,并不代表公意,因而全體國民的意志并未得到有效表達;第四,政府易利用群體性心理,通過對修憲意圖的選擇性解釋誤導國民,使民眾的意志成為政治的附庸,違背了戰后憲法的人民主權原則,也對政府自身運行的穩定性造成極大沖擊。以結果為導向的修憲策略確會減少修憲程序上的阻礙,但形式化的包裝無法隱藏安倍內閣修憲的實際目的,“讓民眾體驗一次修改憲法運動”的構想忽視了啟動修憲的實質必要條件,削弱了憲法的權威性。日本憲法第九條確立的和平主義原則對當今日本社會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對維護國際和平產生深遠影響。安倍內閣意圖修改憲法第九條之舉缺乏正當化事由,其具體行為超越了憲法所賦予的權限,突破了憲法的基本框架,無法獲得正當化基礎。缺乏正當性的修憲行為,不但背離了修憲制度設計的初衷,而且違背了國民意愿,偏離了日本國家發展的正確方向。長遠來看,安倍內閣的修憲之舉難以獲得持續且穩定的推動力。
作者:金文璇 單位:清華大學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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