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就在那個秋天范文
時間:2023-03-20 06:28:20
導(dǎo)語:如何才能寫好一篇分手就在那個秋天,這就需要搜集整理更多的資料和文獻,歡迎閱讀由公務(wù)員之家整理的十篇范文,供你借鑒。
篇1
愛情來的時候,是那么的匆匆忙忙,在我們還沒有任何準(zhǔn)備的時候,我們就在那個蘆葦搖曳的河堤,那個寫在我們愛情開始的橋下:瓦屋趙橋下開始了一起手牽手,那一天我們的臉上是一種秋天一樣明凈柔軟的快樂,那一天我們的影子永遠鑲嵌在那個橋的背景里,然后我們就開始了我們整整一年的愛情之旅,其實那時候我們就是兩只故意落單的雁,我們快樂的鳴叫著比翼雙飛,盡管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我們可以飛多遠,可是我們那時候是滿心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我們就這樣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空曠的高遠的明凈的天空里,永不停歇飛下去,飛到海枯石爛,飛到天荒地老,大概每一場愛情開始的樣子都是一模一樣的美輪美奐,只不過那時候我們堅信我們兩個的愛情與眾不同。
我們小心翼翼的飛過冬天的寒冷和孤寂,我們不怕,因為我們可以用我們愛戀的目光去舔干凈彼此眼睛里的孤寂,我們可以用彼此愛的羽毛去溫暖彼此的寒冷,我們飛過斷流荒草萋萋的那條河流,那條河在地圖上就是一個細細地線,在我們心里就是愛情的紅飄帶,我們飛過那片光禿禿的楊樹林,我們看見了我們無數(shù)次騎著電車,從各自的方向快樂而來,然后相依相偎的坐在沒有人看見的河溝里,我們耳鬢廝磨,我們相親相愛。
我們飛過春天的花紅柳綠,小河里的水開始歡快的流淌,如同我們彼此的心靈一樣,愛情讓我們眼睛里春天更加明媚燦爛,我們在那個寂靜的河灣里一起散步,我們在那片已經(jīng)發(fā)出來新綠的蘆葦蕩里放生魚兒,如同放生我們的愛情,記不記得那一天你對我說,一天到晚都是我的影子,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一個人往河堤的方向走,因為我就在那里等你,那時候我們幾乎幾分鐘一個電話,因為害怕對方一會就不見了,那時候我們想對方想的心疼了,我們就會說去那個橋吧,每一次相聚的開始的快樂,都會被分手時候的依依不舍肝腸欲斷撕碎,我們在蜿蜒的河堤送來送去,我們剛剛分手,電話就打過來了,我想你,那是我們異口同聲的心聲。
夏天很熱,可是我們感到一種秋天一樣的涼爽,因為我們的愛情就是一臺大功率的空調(diào),把這個炎熱的夏天吹得一片清亮,我們手牽手在河水里捉魚,我們在樹林里哭著笑著親吻,我們在去漯河的路上共騎一輛電車,一個耳機兩個人聽同一首歌,那一天麥苗是碧綠的海,我們就是海里的兩條幸福的游來游去的魚兒,那一天陽光把那條婉約的田間小路熏染的那么紛呈,我們臉貼著臉,你說,我們就這樣永遠走下去吧,路沒有盡頭,愛沒有止境。
秋天來的時候,無邊無際的青紗帳是那么的蓬蓬勃勃,記不記得那個夕陽彌漫的黃昏,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瓦屋趙東面那一大片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地,在那個機井邊,我們對著深不可測的機井喊我們彼此的名字,那一天我有點傷感的對你說,假如有一天我們分手了,不知道會不會記起這個沒有人知道的機井。
愛情在冬天開始,冬天結(jié)束,好像我們在天空飛了一個圓圓的園,那園就是心的樣子,那天很冷,你說放假了在家沒事干,想進點糖果賣,那一天我就感到好冷,不知道是天冷還是你一反常態(tài)的冷,在飯店我們吃飯的時候,你看到了一個網(wǎng)友給我的短信,盡管你若無其事,可是我知道你在偽裝,后來我們就一直想修補心靈的裂痕,直到那一天你來更上找我,我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我們今生的最后一面。
篇2
天亮后通子還沒回來。起床時聽說他出事了。保衛(wèi)科的人審了他一夜。他們不信通子整夜不睡覺只為撿廢品賣錢,不信他每頓飯只吃饅頭和自己腌的糖醋蒜還這么健壯。通子說他飯量大,保安說多大,通子說四個饅頭勉強飽,可他只能吃這么多了,一頓飯最多花一塊錢。吃多了月底就得挨餓。保安還是不信,叫通子承認他圖謀計科院樓上的舊電腦。通子急了,說我要是賊不是娘養(yǎng)的,誰要誣賴我不是娘養(yǎng)的。然后通子就挨了打。我們趕到時通子已經(jīng)老實了,靠墻垂頭喪氣地站著,地上扔著他的破編織袋。懷義一見通子的鼻子就要沖上去跟保安打架,我拉住他,說別跟這些狗一般見識。一個保安瞪我一眼,他沒聽清楚。
我姐叫來了輔導(dǎo)員,通子終于出了那間屋子,勾著頭一個人在前面走。我追上去問他哪去。他說去食堂買饅頭,吃了回宿舍睡覺。
我的兄弟通子從此有了夜里撿廢品的權(quán)利。晚上十點鐘照例跑他的三千米,有時我會陪他跑,跑完一塊踩著柔軟的足球草溜達。草叢里不知名的昆蟲在拉琴,夜色溫柔。這時通子開始了吟誦:“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很快就動情了,剛剃的板寸頭一顫一顫。
我姐說通子是個硬漢。我姐不是親姐,我的親姐在食品廠搬豬肉。我姐高我一屆,新生報到時她參加了接待。扭著身子幫我提那只笨重的旅行包。我們是老鄉(xiāng),后來熟了就讓我喊她姐。
我姐不愛打扮,一件登山裝,配上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走路將兩手揣到褲兜里,搖搖晃晃像個男孩子。可是所有人都說她是中文系的系花。文化節(jié)系里辦晚會,一位女孩穿一襲寶石藍的旗袍,綰了發(fā)髻,像是從張愛玲的公寓里走來。還沒開口,臺下已是一片尖叫。我一看是我姐,后面的節(jié)目就沒再看進去。
我姐把寫出來的文章不聲不響地拿去發(fā)表,收發(fā)室常有她的稿費匯款單。她不怎么跟女孩子交往,時常有幾個帥氣男生陪在身邊。她的生活似乎很喧騰。那天在圖書館書架上找勞倫斯,耐著性子一排一排找過去,終于找到,抽出來,從書縫里看到一雙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眼里深藏的秘密。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也不掩飾,看了看我,眼神幽幽的,走開了。
聽說我姐家教很嚴(yán),她是帶著考研讀博的任務(wù)來上大學(xué)的。非典時學(xué)校封閉,她父親開車來給她送吃的。她叫上我?guī)退釚|西。隔著鐵柵欄,我見到了這位家鄉(xiāng)日報的總編。紅著臉用家鄉(xiāng)話叫了聲大爺,馬上懊惱不已。總編看我一眼,嘟囔了句什么。就忙著招呼女兒。我發(fā)覺自己礙事,就抱起那只裝滿食物的大紙箱子,站到一邊看我姐裝淑女。
我姐命我跑去喊懷義和通子,說是請我們吃肯德基。坐在網(wǎng)球場西邊的小樹林里,懷義和通子啃著雞腿。我手里也拿一只,可是吃不下。四月的風(fēng)穿林而過,吹落一地的紫槐花。有兩瓣粘在她頭發(fā)上,我想幫她摘去,可是沒敢動。她正端杯可樂怔怔地出神,扭臉見我只顧低頭盯著自己的破球鞋,就拿眼睛冷冷地看我。
非典過后的那個秋天,我姐身邊的人固定下來。他是蘭華,系學(xué)生會主席。蘭華求我姐幫忙在她父親日報的副刊發(fā)表文章,一來一往就熟了。有時會在路上碰到他們,我姐朝我笑笑,我可能也朝她笑了,不知她能不能看到。我不喜歡蘭華,他也從不用正眼看我。
北方的秋天雨水多,多樹的校園蒙著層水霧。宿舍樓下的梧桐樹依然枝葉繁茂,在雨中憂郁。我把手上的一份家教讓給同學(xué),圖書館也懶得去了,蜷縮在宿舍里望窗外的凄風(fēng)苦雨。
懷義買來幾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央求我和通子陪他喝酒。通子拿出新腌的糖醋蒜,說因為沒買到鎮(zhèn)江陳醋,味道比不了從前。通子不會喝酒,卻擺出豪飲的架勢,在那兒虛張聲勢。他知道懷義心里難受,處了三年的女友一從財院畢業(yè)就提出分手,跟一個批發(fā)衛(wèi)生紙的好上了。
吃了通子半瓷缸糖醋蒜,酒也已經(jīng)喝完,我和懷義都有點支撐不住。通子又去跑步了,我倆也搖搖擺擺走了出來。剛下過雨的夜晚,空氣清新如谷底,走在路上,不時有冰冷的水滴突然從頭頂?shù)臉淙~上滾落。我興奮地對懷義講著尼采。尼采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女人的男人,他借一個老太婆之口說了句很解氣的話:“你要去見女人嗎?帶上你的鞭子!”懷義說這尼采真爺們,他在哪?我認他大哥。我不再說話。我看見了在我們前面走著的她,還有蘭華。
懷義也看見了,踢了一腳路旁的黃楊,難過地看著我。我說你看啥,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懷義沒說話,突然從地上撿了塊磚頭,風(fēng)一樣往前跑。我一怔,隨即明白了,就在后面追。
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我和懷義踏著積水的路面,在黑暗里無聲地拼命奔跑,兩個人的心里都充滿了絕望。
懷義到底喝多了酒,要擱平時我是不可能追上他的。我倆趴在地上喘著粗氣。越過腦袋前頭濕漉漉的草葉,我看見昏暗路燈下她單薄的搖晃的背影。她一定知道了。我把發(fā)燒的腦袋貼在地上,眼睛發(fā)澀,心亂得像一片荒草。
我姐沒能考上研究生,沒能完成父親交給的任務(wù),只有去她父親的報社當(dāng)記者。畢業(yè)典禮已過,畢業(yè)生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她了,聽說那個蘭華也早已不知所蹤。正當(dāng)我心里沒著沒落時,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說她明天就走了,讓我?guī)兔θネ羞\行李。
一出宿舍門,就看見了她,穿了件碎花連衣裙。在梧桐樹下站著。走近了,叫了聲姐,就難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有些落寞,可能沒休息好,眼圈有點發(fā)黑。
篇3
到現(xiàn)在,我仍是假想:要是沒有那次偶遇,我也許會和周小遠結(jié)婚,可上天偏偏讓我遇見了他,并且又動了情,并為此付出了失去幸福的代價。
那天吃過晚飯,周小遠打開電視,擁著我坐在沙發(fā)上。屏幕上電視劇正演到了緊張?zhí)帲覅s沒心思看,腦海里老出現(xiàn)白天發(fā)生的那件事。
突然,我聽到周小遠問:“你有心事?”他的聲音輕而緩,但仍嚇了我一跳,我穩(wěn)了穩(wěn)神,故作鎮(zhèn)定地說:“沒有呀!”小遠瞟了一眼我的手,“一定有,你干嗎不停地抓左手背?”我下意識地抬起手,左手皮膚上有一塊被撓紅的印跡。我想也沒想,謊話脫口而出:“今天去買防曬霜,老在手上擦,結(jié)果過敏了,癢得很。”
周小遠拿過我的手,在發(fā)紅處輕輕撫了兩下,不再說什么。第二天,他拿回了一支皮炎平軟膏。他這人平素不善說些甜言蜜語哄我開心,卻總會從最細微處給我體貼和關(guān)懷,我感動之余又為欺瞞他而內(nèi)疚。其實,我并非有意騙周小遠,我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從西安到深圳快兩年了,過去的故事被我塵封在心底,無人知曉。那故事的男主人公叫海文。“新歡”周小遠從不知道“舊愛”海文的存在。
那天上午在帝王大廈我遇到了海文。海文離開我后,我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假如有一天我們相遇了,我會微昂著頭,斜他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可真發(fā)生這種情況時,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對著我笑,而我的心在狂跳不已。他問:“你也在深圳?”我喉嚨發(fā)干,出不了聲,只好點點頭。“我現(xiàn)在也在深圳,”他遞給我名片,說,“我趕時間,記住聯(lián)系我。”
我攥著那張小小的紙片,靈魂出竅般地在帝王大廈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忘了自己要買什么東西。走累了,便趴在五樓的欄桿上,從亮得照出人影的金屬桿上,我看見自己的臉上掛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微笑。我把臉埋在肘彎處,悲哀之感浸遍全身。原來,過了這么久的時間,我依然還是這樣地在乎他啊!
兩年前,和我相戀多年的海文提出分手,理由只有一條:他母親不同意我們來往。那個華貴雍容的婦人,不能容忍他品學(xué)兼優(yōu)前程遠大的醫(yī)學(xué)碩士兒子和我這個站化妝品柜臺的高中畢業(yè)地位低微的普通人結(jié)合。
與海文初相識的那一刻,他目光灼灼,直射在我不染鉛華卻光彩奪目的臉上。那個春日,我們公司在西安醫(yī)科大學(xué)校園設(shè)點促銷化妝品。傍晚,我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醫(yī)科大學(xué)時,除了帶走海文的那顆心以外,也收獲了少女初涉愛河時難抑的喜悅。
我們的交往很快便遇冰山。在他母親看來,有著如花美貌的我除了能滿足海文的虛榮心外,再無用處。美色是男人心頭的一株罌粟花,雖風(fēng)光旖旎卻暗伏隱患,會有招人妒恨之災(zāi)或紅杏出墻之恥。親情與愛情較量,被淘汰出局的是愛情。
三個月后,深圳一家廣告公司來西安招聘模特,相中了我,我揮揮手,并不瀟灑地跟他們走了。深圳是一個年輕的城市,我也正年輕,應(yīng)該向這它學(xué)習(xí),忘記舊的,準(zhǔn)備迎接新的。
周小遠就在那個秋天出現(xiàn)了。他是一家藥品公司的經(jīng)理,我為他的感冒藥做廣告模特。拍片休息時,導(dǎo)演走過來,一手遞給我飲料,一手居然大模大樣地攬住了我的腰。剛才,他和攝像師肆無忌憚地議論我的三圍已讓我很惱火,現(xiàn)在又這般得寸進尺。我“啪”地用力打掉那只手,同時把飲料摜在地上,厭惡道:“離我遠點!”
這個碰了釘子的男人有些下不來臺,惱羞成怒:“哼,裝什么正經(jīng)!你們這種女孩!”
這話耳熟,海文母親曾輕蔑地說過我:你們這種女孩!我,到底是哪種女孩?要一再地遭人羞辱?新仇舊恨齊上心頭,我攥緊雙拳,怒視著他,一字一頓:“你少惹我!小心我一腳把你從公雞踢成童子雞!”
劍拔弩張之際,忽聽旁邊有人“撲哧”笑了一聲,我扭頭,見一男人,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穿著白衣白褲。他不無譏諷地對導(dǎo)演道:“老趙啊,還站那兒干嗎,想變童子雞?不想的話,就開工吧。”導(dǎo)演訕訕地叫了聲:“周經(jīng)理。”瞪我一眼,氣哼哼地走了。
周經(jīng)理就是周小遠。他遞過一條毛巾,示意我擦擦被大汗濡濕的頭發(fā),“看你長得斯斯文文的,沒想到說起話來……”
“一點兒也不斯文,是不是?”我搶白一句,心里冷笑:斯文?在這樣的男人面前,讓“斯文”兩個字見鬼去吧!
廣告拍了五天。第五天下午,周小遠提出請我吃飯。我曾多次和年紀(jì)或大或小的老板們吃飯。餐桌上,他們色迷迷地盯著你,反復(fù)地問:“小姐是個人才呀,愿不愿來我們公司做秘書?”什么秘書?生活秘書呀?通常,我一邊剝著大蝦,一邊笑瞇瞇地回道:“我哪里是人才,一沒文憑,二不會打字,勝任不了秘書工作。”爾后,臉上做出十二分天真無邪狀。
晚飯進行到一半,周小遠喝下一口酒后說:“愿不愿意做……”
我剝著蝦,頭也不抬:“我沒文憑,也不會打字,無法勝任。”
“啊?”周小遠納悶且驚異,“難道,難道現(xiàn)在流行做女朋友必須有文憑,會打字?”
“什么?”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傻乎乎地瞪著眼睛,捏著光溜溜的蝦忘了往嘴里送。半晌,我問:“我們才認識幾天,你了解我嗎?”
“不了解。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你有潛質(zhì),你的生活不該這樣過,你不想有個更好的未來?去讀書吧,我?guī)湍恪!彼nD一下,又說,“我是認真的。”從來沒有人為我的將來考慮過,包括我自己。我輕輕嘆口氣,心里溫暖而感傷。此后的幾天,我一直思索是否答應(yīng)周小遠。答應(yīng)了他,生活便可衣食無憂,何況,他真心待我,并不是和我玩游戲。至于這個男人是不是我今生的最愛,已不重要,物質(zhì)感情雙豐收固然好,但兩全其美的事憑什么會落到我頭上?
三天后,我給周小遠回復(fù),同意。
從此,我素面、直發(fā)、T恤、仔褲,開始做起某高校成人教育學(xué)院的大一學(xué)生,與此同時,也搬進了周小遠的四室兩廳的住房。他說,等我三年學(xué)業(yè)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
如果海文不出現(xiàn),這樣的生活即使算不得幸福,也可滿足了。
一個無人的下午,在電話機前徘徊了兩個小時后,我終于撥通了海文的手機。我并非蓄意背叛周小遠,我只是想跟海文說說話。這是我跟了周小遠后和海文的首次接觸,這一回也僅僅限于一般朋友關(guān)系,但慢慢地,我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推著,無可抗拒地一步一步偏離了軌道。坐在海文的小屋里,我們喝著酒,聊著天,我說,周小遠送我上大學(xué),還給我買了一件繡花旗袍,3000多塊,同學(xué)們羨慕得要死。我不知說這話出于何種微妙心理,是不是想讓海文吃醋?海文不以為然地揚揚眉,我嘴里吐出周小遠三個字時,他并沒有從我臉上看到愛上一個人應(yīng)有的欣悅與激情。海文拉過我的手,唇覆蓋上去。我百感交集。兩年來,這個男人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糾纏著我,令我淚濕枕巾……我閉上眼,不做抵抗,水與火纏綿至極。
我決定離開周小遠。他近日正為爭取美國一家藥品的權(quán)而忙碌,等他忙過這一陣,就同他攤牌。我不再大手大腳地花周小遠的錢,他給的現(xiàn)金,我都整齊地碼在床頭柜的抽屜里。上下學(xué),也不讓他開車接送,寧愿自己擠公車,午飯也改吃大排檔。做這一切,我并不覺得苦,反而涌出一股重獲新生的快樂。
未及我找周小遠,他已同我攤牌。我找盡借口避免與他親熱,這種變化,他怎會察覺不到?一天,我放學(xué)回來,他陰著臉坐在客廳,茶幾上豎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紅酒。他說,坐過來,我們談?wù)劇!拔抑滥悴粣畚遥蚁耄o我點兒時間,我會讓你愛上我的。”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悲傷,令我不忍看。“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好。”這話發(fā)自肺腑。自我搬進這房子,沒有一分鐘不受到他的呵護和關(guān)愛。就在幾天前,周小遠還說,等美國這筆生意做成了,春節(jié)便帶我去澳大利亞玩。“可我更愛海文。”我的右手開始控制不住地在左手上抓著。
“他向你許諾了什么?”周小遠沉著嗓子問。
“沒有,但我知道他愛我。我曾嘗試努力忘掉他,可我做不到,我愛他,沒辦法,我們分手吧……”我一鼓作氣說完,等著周小遠的反應(yīng)。
周小遠緊抿著嘴,腮幫的肌肉劇烈抽動。死一樣的寂靜。突然,他“霍”地掄起茶幾上一只玻璃杯,使勁砸向?qū)γ娴穆涞卮蟛迤浚@天動地的巨響。我一激靈,本能地往沙發(fā)里縮了縮。周小遠咆哮道:“你以為他會和你結(jié)婚?啊?兩年前不會,兩年后就會了嗎?要不要我把派人打探到的消息告訴你?他的新娘不是你,是一個集團公司老總的女兒!”他喘著粗氣,困獸般地來回走了兩步,然后摔門而去。
我一動不動,眼睛盯著胳膊上越流越多的血,剛才,一塊鋒利的碎片飛濺過來,劃傷了我。殷紅的血滴落在白色的褲子上,開出一朵死亡的花。我就這么看著……血在流。我希望它流盡,良久,起身,世界驀然一黑,我一頭栽倒在地毯上。
再給海文打電話時,我單刀直入:“你有女朋友?”他沉默了。我耐心地等。然后他期期艾艾:“她是我媽老同學(xué)的女兒,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不再有興趣聽下去,打斷他:“這么說,周小遠講的是真的了。”他又沉默。
臉上已是淚水洶涌。我不為自己難過,而是為周小遠,他怎么愛上我這個是非不分,恩怨不明的蠢女人!以前,是別人扼殺了我的幸福,這次是我自己親手毀了我的生活。除了離開周小遠,離開那住了一年的房子,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篇4
天亮了。光照進來。
起先只是隱約感覺到亮光,待到真正睜開眼,木地板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光線悄無聲息地鋪滿。沒有關(guān)緊的落地窗,秋日的風(fēng)吹動碎花和格紋拼接的天藍色窗簾,搖曳如同夢境。
純白的房間,純白的家具,純白的世界在眼中慢慢浮現(xiàn)。
另一條街的喜悅,像從遙遠的河流彼岸傳來的笑聲,填充著秋天特有的涼爽空氣,在半夢半醒間輕柔搖晃。
這無疑是沈嘉貞最喜愛的季節(jié)。
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星期天,這一天和過去或?qū)淼娜魏我粋€普通周末一樣。沒有懸念,沒有驚喜,重復(fù)而平淡。
沈嘉貞在九點半準(zhǔn)時醒來。
用三分鐘時間喚醒沉重的身體。起床淋浴。潔面儀把洗臉時間控制在恰到好處的一分鐘。雙手熟練地把洗發(fā)液打出綿密泡沫均勻抹在頭發(fā)上。用電動牙刷刷牙兩分鐘。全身沖洗干凈后走出浴室。煮上一大壺黑咖啡。用多士爐烤兩片面包,她喜歡帶一點點焦。然后抹上黃油和藍莓果醬。最后打開筆記本看微博。
無論有沒有課,休息抑或忙碌,她總會在醒來之后的第一個空隙去看那個微博。這已經(jīng)漸漸變成了一種習(xí)慣。她越來越察覺到,時間是有裂縫的,在日常瑣事之間,在吃飯與睡覺之間,在上課與閑暇之間,有一條不易察覺的分界線。而她喜歡躲進這條時寬時窄的分界線里,如同片刻隱身。
曾有一次她睡過頭,晚了一整節(jié)課,顧不上吃早餐卻沒忘記看一眼微博再走,結(jié)果那位素來以嚴(yán)苛聞名的老師竟破天荒的沒有任何責(zé)備,簡直比念祈禱詞更有用。另一次她發(fā)燒39度,若無其事地做了早餐看完微博才出門,結(jié)果連人帶自行車摔在校園里昏迷不醒,所幸被好心的路人送進醫(yī)院才無大礙。那位路人是她的學(xué)姐,后來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名叫陳夢恬。這也是她在這所大學(xué)里少數(shù)能記住名字的人之一。
早餐之后她約了陳夢恬一起散步。
合上電腦,立刻打電話到陳家,接電話的是她母親。“阿姨,我今天突然有點不舒服,麻煩您替我轉(zhuǎn)告夢恬,我——”話未說完,女友已經(jīng)搶過電話:“沈嘉貞,你少跟我來這套。我衣服都換好了,正準(zhǔn)備出門呢。”
陳夢恬可不是省油的燈:“你要是真難受,我?guī)闳メt(yī)院。”
沈嘉貞知道很難瞞過她,十分為難:“可我實在有事。”
“我說啊,你不是背著我談戀愛了吧。”陳夢恬突然似真似假地來了這么一句。
沈嘉貞先是一愣,隨即馬上解釋說沒有沒有,怎么可能嘛。她上了三年課,連自己班上那幾個男生都搞不清楚誰是誰,她在這方面一直有點障礙,記性壞得很。
“那不就得了,除了愛情,有什么比閨蜜更重要?”陳夢恬十分滿意她著急的樣子,在那頭清清爽爽地笑起來,“我們老地方見。”
沈嘉貞掛了電話,看見九月的陽光透過被風(fēng)吹開一角的窗簾,在陽臺地板上留下了一小塊耀眼的反光,叫人不敢直視。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要騙過陳夢恬絕非易事,那幾乎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無法想象漫長的時光,如果沒有遇見她,自己又會去向哪里。
沈嘉貞是那種可以孤獨至死的人,并非害怕或者排斥人群,只是下意識地會有一條分界線將自己與人群隔開。每個人或多或少會有這樣一條線,也許有些人的線淡得幾乎看不見,也許有些人可以容納無限,但她不幸是另一種少數(shù)——她的線又粗又硬,范圍狹小到只能容納下自己。
她在日常交際上毫無問題,也會注意保持微笑,但不知為何周圍的人總覺得她有距離感。長得不算美但也絕不丑陋,可大學(xué)之前幾乎從沒交到過什么像樣的朋友,在學(xué)校也屬于比較孤僻的角色,一個人來來去去,學(xué)會了隱藏自我的存在,盡可能不被人注意,漸漸也懂得了孤獨的樂趣,不再偽裝自己需要朋友。
可直到那一天,陳夢恬像個大力士一樣把暈倒的她背到醫(yī)院吊點滴,又在她悄悄溜走后的第二天沖到階梯教室逮住她,當(dāng)著所有同學(xué)的面質(zhì)問她為何不告而別,連臺上的老師都看傻了眼,然后少女丟下一堆藥水,瀟瀟灑灑地離去,晾她一個人在原地,半天才發(fā)覺自己嘴角不知何時醞釀著某種從未有過的笑意。
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沈嘉貞至今仍記得那天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舊牛仔襯衫,袖子挽到手肘,一頭漂亮的深栗色長發(fā)一直垂到腰際,襯得一張臉輪廓分明,尤其是緋紅倔強的嘴唇,格外引人注意。
沈嘉貞直覺認為她理應(yīng)是那種站在舞臺中央的人。一舉一動惹人追隨,燈光璀璨,也許永遠不會察覺到臺下幽暗的存在。可陳夢恬卻輕而易舉地闖入她劃好的,大搖大擺來到身邊,連打招呼的寒暄都省卻,然后理所當(dāng)然地在自己的生命中自如地存在——如同一開始就存在一樣。
沈嘉貞曾問過她是否感覺到那條隱形的分界線,但得到的回答叫人哭笑不得——“所有事情都有例外嘛。”
但她喜歡這種例外。明明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落到她眼里,又是另一番風(fēng)情。
也許世間萬物皆有意義。而她的存在之于自己,不僅僅只是一個朋友那么簡單,她是自己通往別處的通道。因為她的緣故,沈嘉貞確實得到了不少方便。
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于某種理由要告別這個世界,最后的時間一定要陳夢恬在身邊才行。有她在的話,她大概又會笑著開彼此的玩笑,然后不流一滴眼淚地說“好啦你先去我們晚點見哦”之類的話吧。
但即便如此,沈嘉貞還是懷有連陳夢恬都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他。比如她。
打開衣柜,清一色的黑白灰,如她的人那樣微小隱秘的存在。她換了一套黑色運動服,背上昨天就收拾好的包,穿上球鞋,又特意找了一頂帽子戴上,出門去見陳夢恬。
總覺得,已經(jīng)好久沒見他了。
PART2 聯(lián)想到房間里的一把椅子。
親愛的奐真:
上海的秋天又來了。一切都像以前那么美,那么平靜。我記得你最喜歡秋天,你總是帶我去看畫展,坐在露天的遮陽傘下吃冰激凌,在黃浦江邊看船,或者走遍上海的老馬路,尋找梧桐樹影下的老洋房和古老建筑。你走之后,我依然保留著散步的習(xí)慣,只不過身邊的人換成了陳夢恬。她是另一個“找到了我的人”,是我在大學(xué)里唯一的收獲。
一如既往地,想念你。秋天快樂。
沈嘉貞在赴約的途中,順手把一張印有秋天風(fēng)景的明信片扔進郵筒。
梁奐真是她的監(jiān)護人,一位自由插畫家。如今他們已不住在一起。沈嘉貞成年之后奐真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旅行創(chuàng)作,只有圣誕節(jié)才會回來,平時的聯(lián)絡(luò)基本依靠E-mail和明信片,雖然有彼此的電話,但兩人像約好了似的從沒有打過。
他們是親人,是朋友,是知己。是那種只要想到世界上還有彼此的存在,生命就不會孤單的同類。沈嘉貞非常喜歡“同類”這個詞,這代表了某種不需要“語言”的默契。
散完步之后,沈嘉貞提議去一家名叫“偶爾”的咖啡館,這家店在文藝青年的圈子里很出名。木質(zhì)地板,復(fù)古家具,格子桌布,碎花抱枕,一整面墻的書架上放的是村上春樹和一些港臺作家的書籍,當(dāng)然還有《新蕾》之類的文藝雜志。每周二四晚上會放映一些或新或舊的文藝電影,周日有不同主題的特runch,所有菜單都是店主親筆手寫,店內(nèi)的陳設(shè)則是店主周游不同國家時搜羅而來。
他們?nèi)サ臅r候,碰巧電視臺的美食節(jié)目在那里拍攝。本就不大的咖啡店突然擠進了各種器材設(shè)備,加上圍觀拍照的人,更顯得擁擠不堪。陳夢恬有點后悔來這里,但礙于是沈嘉貞的提議才忍住沒有說。
“不如還是換一家店吧。”沈嘉貞自然明白她的心思,陳夢恬一向沒耐心,何況前面還有幾桌在排隊。
“算啦,沒關(guān)系。”陳夢恬反倒露出體貼的笑容,“反正我也不餓,再說這家店不是你一直想來的嗎?”
不,不是的。
沈嘉貞沒有回答,目光轉(zhuǎn)向人頭攢動的角落。
二十分鐘后終于輪到他們,座位距離攝像機不過兩張桌子,角度剛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陳夢恬覺得十分幸運,低聲說:“那個主持人是誰呀,好像是個新人,我在電視上從沒見過她。”
沈嘉貞沒有脫下帽子,也沒有抬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埋頭翻閱菜單。她要了一杯香草拿鐵和一小塊拿破侖蛋糕,把菜單遞給陳夢恬。
這時拍攝現(xiàn)場突然出現(xiàn)了一陣小小的騷亂,似乎是編導(dǎo)正在責(zé)罵新人,因為距離實在近,一字不落地傳到耳朵里——“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講了多少遍,你有沒有長腦子?這么點臺詞也記不住,如果腦子放在家里忘記帶來,馬上去給我拿來,大家等你。”
所有人都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長相甜美的女主播垂著頭,眼淚默默流下來。但嚴(yán)厲的編導(dǎo)顯然不打算就此作罷,繼續(xù)指責(zé)她如何忘詞又不認真,一點小事也做不好,白白浪費大家時間。
氣氛霎時降到冰點。
節(jié)目組的人像是見慣了這場面,全都繃著臉一聲不吭,連圍觀的人們都不禁屏住呼吸,整個咖啡館里突然靜得像高考中的教室。
沈嘉貞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這時,終于有人開了腔。
不過是一秒鐘的事情,桌上那杯水被猛地潑向那個高高在上又滔滔不絕的男子。在人群的驚呼聲中,女主播失手摔落了話筒,發(fā)出刺耳的嘯叫聲,場面亂作一團。
沈嘉貞的臉上卻沒有一點驚訝的表情。她太了解陳夢恬了,美少女的外表下活脫脫就是一個愛管閑事的老大爺,微翹的紅唇吐出的恐怕不會是什么吳儂軟語,她的前任男友因為劈腿最后不得不以退學(xué)來躲避陳夢恬的毒舌攻擊,皆因她自稱“愛與正義的化身”,把人家的丑事捅了個遍,結(jié)果整個學(xué)校視他如過街老鼠,實在是混不下去。
沈嘉貞靜靜看著一切發(fā)生,捕捉到女友憤怒的臉上閃過片刻的驚艷,她一定沒有料到那個被潑水的家伙竟會有一張無可挑剔的英俊面孔,一旦抬起臉來,恐怕連潑辣的陳夢恬都會愣一下。
這種臉就應(yīng)該放在雜志封面供人垂涎嘛,何必出來做編導(dǎo)搶人飯碗,真是暴殄天物。當(dāng)時陳夢恬這樣想著。
直到旁邊的助理忙不迭遞上紙巾幫忙擦拭,兇悍的少女才反應(yīng)過來,義正言辭道:“你憑什么罵人?人家女生都哭了哎。編導(dǎo)就了不起嗎,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你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
這樣厲害的女生,驕傲的你大概是頭一次遇見吧。
這時男子突然站起身,眾目睽睽下盯著陳夢恬看了十來秒,旁人都以為他會做出什么過激行為,不料他卻一言不發(fā)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這一餐看來是吃不下去了。沈嘉貞連忙把陳夢恬拉回到座位上,在她耳邊輕輕說一句“我去下洗手間我們就走”。
反正已經(jīng)見到你了。
懷舊咖啡館的洗手間只得小小一格,且男女共用。沈嘉貞壓了壓帽子,在門口排隊,倒是可以清楚地聽見里面洗手臺的對話——
“那個女生是誰啊?跟潑婦似的,害你頭發(fā)衣服全濕了。不過也難怪你要發(fā)火,今天真是倒霉,伺候臺長的侄女拍片子,笨女人又不記臺詞又要求一大堆。那么做作的聲音怎么能當(dāng)主播,主持水平連高中生都不如,大家全都窩著火呢。”
“不要緊。那女生說的沒錯,是我自己心煩,拍了兩天了,到現(xiàn)在一條都過不了,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算完?難道要我們所有人陪著她過家家?”
沈嘉貞在門外聽著,并不覺意外。早就知道他動怒一定事出有因,他不是挑剔的人,只是素來追求完美,最厭惡被金錢左右。
只是想,再聽你說說話罷了。
顧一喬的聲音近在咫尺,好似一伸手就能觸碰得到。每一次,都會讓她聯(lián)想到房間里的一把椅子,舒服,堅固,穩(wěn)妥,足以包裹住整個身體的曲線,讓人安心地交出自我。
那是屬于顧一喬的聲音的形狀,在沈嘉貞的記憶中深深印刻。
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悄悄離開時,突然洗手臺那邊的門開了,高大英俊的男子走出來與她擦肩而過。那么窄的通道,他禮貌性地微微側(cè)身,卻還是碰到她的衣袖,那個瞬間她幾乎喪失呼吸,仰著臉,清楚地看見顧一喬望向她時,眼底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又逝去,只留下淡淡的淺灰色的影子。
沈嘉貞別過臉去,把面孔藏在帽子之下,暗自松了一口氣,太危險了。
親愛的奐真,我偶爾也會偷偷想,他到底會不會發(fā)現(xiàn)我呢?漫長的一生,如果不曾相識,他會否覺得可惜?
但也只是偶爾想想罷了。
沈嘉貞走過去輕輕地擰開水龍頭,雙手霎時盈滿透明的液體。那種快要溢出的感覺,讓她眼底有一點點濕。
PART3 突如其來,卻又恰如其分。
我是顧一喬的影子。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最初的相遇,是電視臺到大學(xué)校園里來做活動。沈嘉貞陪陳夢恬一起去,答應(yīng)在結(jié)束后幫她跟某位主持人拍照合影。結(jié)果沈嘉貞遲到,卻在門口遇見了顧一喬。他站在簽到臺前跟學(xué)生會的幾個人講話,穿簡單的黑衣,牛仔褲,頭發(fā)不短也不長,身材不胖也不瘦,說話聲不大,卻充滿自信,擲地有聲。他英俊得有些陰柔的側(cè)臉在燈光下顯出漂亮的弧線,整個人熠熠生輝。
那是我所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
我們只邂逅過一次。但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沒有忘記過他。
沈嘉貞當(dāng)下全身僵硬,身體竟有如同電流通過般的酥麻感。就像她讀初中時有一次不小心碰到熱水袋的充電器,手指頭發(fā)麻,整個人呆在那里幾秒鐘,不知是怎么回事。后來曾向奐真說起,大抵是自己比較鈍感,身體反應(yīng)慢半拍,當(dāng)下竟也沒有立刻松手。奐真那時還與她在一起生活,半真半假地說:“以后談戀愛要是這么遲鈍,再好的男生也會錯過。萬一嫁不出去,可別說是受我影響。”
奐真一直未婚。如果說愛情會讓人沖昏頭腦,那么奐真無疑是智慧的。許多她無心說過的話最后都成了真,但當(dāng)時沈嘉貞并沒有意識到。
遇見顧一喬時,記憶中的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再度襲來。他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仿佛之前漫長的空白都是為此刻而鋪墊,突如其來,卻又恰如其分。
沈嘉貞看見他漆黑的頭發(fā)里混著彩色的小紙片,大概是做活動時不小心沾上的,一閃一閃反著光,像無邪的孩童躲藏在角落等待她的發(fā)現(xiàn)。她驟然心跳加速,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幫他摘下。
不。不行。不可以。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
可身體卻不由分說地走近了,像有磁鐵不自覺吸引。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呵,原來你在這里。
學(xué)生會的人注意到她,以為是來簽到的同學(xué),便遞給她一支筆,請她在門口印著“電視主持人校園行”的橫幅上簽名。大概是參加活動的女生占了多數(shù),橫幅上能夠得到的位置都已經(jīng)被各種龍飛鳳舞的簽名寫得密密麻麻,沈嘉貞踮起腳努力了幾次,都無法順利寫上名字,正覺得尷尬,身后有人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顧一喬的聲音。是的,那時她就確定那聲音屬于他。那么安穩(wěn)沉靜,充滿把握。
沈嘉貞并沒有回頭,只是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那個人從身后取過她手里的簽字筆,高大的身影比她高出一個頭還要多,微微低下臉來遷就她,問道:“三點水的沈?嘉獎的嘉?忠貞的貞?”
全對。
沈嘉貞內(nèi)心喜悅,微笑著用力點頭。他字如其人,大氣磅礴,在橫幅上十分醒目。
沈嘉貞回過頭來,輕聲說了句“謝謝”,那個人退開一步,又低下頭,鑲著金邊的影子漫上了她的唇她的眼她的眉,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如心中火焰,熱的發(fā)燙。
“不客氣。沈嘉貞同學(xué),我叫顧一喬。”
從那一天起,沈嘉貞便淪陷了。每每憶起,便想到曾擁有那種過電般的酥麻,一生一次足矣。幾乎是在同時,她已經(jīng)決定永遠在那個人面前隱藏自己的存在。
她想起奐真的話。呵,睿智的奐真。幾乎一語成讖。
沈嘉貞一直尊敬喜愛她。雖是家長,但奐真十分開明,從不把她當(dāng)做小孩子,愿意聆聽她的想法,適時提出建議,并不強迫她做任何事,給予充分自由。大抵因為不是親生父母,從不抱有深切的期望,也就沒有失望,甚至還驚訝:“現(xiàn)在中學(xué)生的功課就已經(jīng)這么難?”“你是如何拿到全區(qū)游泳冠軍的?我都不見你練習(xí)。”“什么?95分還不夠好?你要多花時間交朋友談戀愛,成天讀書怎么行?下次考70分就夠了,多點時間出去玩。”
沈嘉貞和她在一起沒有負累,身心放松,功課反而比之前出色十倍。但她依然沒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奐真。他們彼此間直呼名字,十分親昵。
沈嘉貞十歲之前也與父母一起生活過,但到六七歲時她就已完全明白,這段婚姻是一個可笑的錯誤。她是一個不應(yīng)該到來的生命,一個不合時宜的存在,一個毀滅性的災(zāi)難。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時時刻刻提醒著同一屋檐下的兩個成年人,他們不過是這個孩子生理意義上的父母,即使奉子成婚,也做出過努力,卻無法改變彼此不合適的事實。
不合適真是一個太高明的理由,相愛是一碼事,合不合適又是另一件事情了。
這樣的局面一直到梁奐真從國外回來。她是父親的表妹,一個真正的不婚主義者,想要一個孩子。在父母解脫般的分手之后,奐真蹲下身,認真看著面前柔弱的小女孩。她悄無聲息地站在房間的角落,連一滴眼淚也沒有,乖得出奇,似乎早已習(xí)慣了消滅自己的存在感。奐真小聲對她說:“我找到你了呢。”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夕陽沉落,暮色將晚,房內(nèi)陰冷蕭瑟。父母親宣布各自開始新生活,雖然同意支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和學(xué)費,但沈嘉貞知道,她已失去了父母。最后人去樓空,只有梁奐真靜靜站在她身邊,眼底有暖意,那是善的記號。
在漫長的沉默和彼此確認后,女孩終于抱住她嚎啕大哭起來。
PART4 以戀人的身份出現(xiàn)。
陳夢恬和電視臺編導(dǎo)顧一喬的戀情很快就眾人皆知。
據(jù)說相遇的橋段跟韓劇情節(jié)如出一轍,陳夢恬看不慣顧一喬的囂張跋扈,直接把一杯水潑在他臉上,對方極有風(fēng)度,不生氣也不辯解,還讓助手將一份招牌拿破侖蛋糕送到陳夢恬那桌,助手又向她解釋了事情的原委,誤會一場,于是很快冰釋前嫌。錄完節(jié)目后,顧一喬邀請她去吃晚餐,接著又送她回家。歷時一周的曖昧期之后,兩人最終以戀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校園里。
沈嘉貞和其他人一樣,也是他們公開后才知道此事。她和陳夢恬不在一個學(xué)院,消息傳到她這里,已經(jīng)過去大半月,期間周日散步的活動因為陳夢恬臨時有事取消過兩次。沈嘉貞一味沉默,佯裝不知,只是繼續(xù)在每天醒來之后刷新那個微博,獲得他細枝末節(jié)的消息。
顧一喬轉(zhuǎn)發(fā)了陳夢恬自拍的兩人合照;
顧一喬和陳夢恬一起看電影,看話劇,看展覽,看音樂劇;
顧一喬為陳夢恬過生日,送上鮮花蛋糕和一條銀色手鏈;
顧一喬帶陳夢恬去朋友開的酒吧,讓她加入他的圈子,認識他的朋友;
顧一喬工作時,陳夢恬總是全程陪同,給節(jié)目組的人買咖啡送下午茶,體貼入微……
濃情蜜意,高調(diào)而熱烈,就像顧一喬之前的每一段戀情。他面容英俊又才華橫溢,加上電視臺本就是聲色犬馬的地方,他身邊向來不乏女性朋友。前任女友是一位美女蛋糕師,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認識。顧一喬在蛋糕店外面看見她時,被那雙會變魔術(shù)的手吸引,只見她全神貫注,一雙眼睛像森林中的小動物黑白分明,正目不轉(zhuǎn)睛地工作,傾盡自己生命的全部熱情。一小時后一只招牌的提拉米蘇蛋糕在她手中誕生,然后由服務(wù)生切成小塊放入玻璃柜。女孩像是取得了某項巨大的成就般,綻開一個毫無防備的笑容,被攝像機收入鏡頭,也被顧一喬寫進自己的微博里。
那是發(fā)生在春天的事情,然后一轉(zhuǎn)眼就延伸到了仲夏,某個早晨沈嘉貞醒來,發(fā)現(xiàn)所有關(guān)于那女孩的微博都已被盡數(shù)刪除。距離她第一次出現(xiàn),僅僅三個月。
卻已是一場離散。
顧一喬從來不是長情的人。所有他喜歡的女孩都有共同點:長發(fā),美麗,熱情,單純。他喜歡看她們笑,陽光下神采飛揚,讓人禁不住想要好好駐足欣賞一番。他像世上大部分男子一樣,偏愛簡單的男女關(guān)系,過于糾結(jié)曲折的感情讓他心生畏懼。
這次輪到陳夢恬。
一如既往的熱鬧開場。在顧一喬的助手送來那個拿破侖蛋糕的時候,沈嘉貞就意識到陳夢恬完全符合他的標(biāo)準(zhǔn)。而自己,大概是出現(xiàn)五十萬次也無法留下深刻印象的路人吧。
她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面,伸手摸摸自己的短發(fā),還有這張孤獨寡淡的容顏。她不曾擁有陳夢恬那樣自然上翹的紅唇,溫柔俏麗的眉,垂至腰際的長發(fā),潔白修長的腿。沈嘉貞的親生母親曾經(jīng)說她的眉毛太多太粗,眼睛不大又是單眼皮(其實是內(nèi)雙),不愛笑,生起氣來尤其冷漠,不懂得討人喜歡,念小學(xué)之前留過的長發(fā)也因為清洗太麻煩而被剪掉了,那之后她一貫以短發(fā)示人。
可是即便如此,我就不值得被愛嗎?我就沒有被愛的資格嗎?
一次次成為父母爭吵的導(dǎo)火線,幼小的她明白只有不犯錯,不哭鬧,不添麻煩才能獲得短暫的平靜。沈嘉貞藏在暗處,將自己用力裹緊,度過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光。
十歲那年,奐真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中,手中舉著火把。他們在一起生活八年,奐真待她視如己出,凡事同她商量,買什么牌子的洗漱用品和衣服鞋襪,全聽她自己的意思,從不強加任何要求。生活并不奢侈,但豐足。直到沈嘉貞成年,搬到大學(xué)附近的小公寓獨自居住,而奐真則跟從她的心,周游列國繼續(xù)游學(xué)創(chuàng)作。沈嘉貞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生活,她生命中第一次觸摸到光。
而遭遇顧一喬,始料未及。
沈嘉貞花了八年時間才從黑暗中走出來,而他一出現(xiàn),卻又令她回到那熟悉的洞穴,仿佛只有那里是安全的,不被傷害,冷眼旁觀。任憑外面的世界變化莫測,她卻只想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地久天長,白頭到老。
后來有一次在去郊外的公車上,無意中聽到電臺里播放林宥嘉的歌,名字叫《浪費》。年輕憂郁的男子一個人靜靜獨白,冷感的聲音,竟是如此無所畏懼。
沒關(guān)系你也不用給我機會,反正我還有一生可以浪費。
親愛的奐真,我想你會明白這種感受。永恒的孤獨與永恒的愛情,兩者有相同的本質(zhì)。
PART5 唯一一次靠近那個人。
再見到陳夢恬是在圖書館門口。深栗色長發(fā)的少女忘記帶傘,站在門口對著大雨發(fā)呆,連背影都那么鮮活動人。難怪顧一喬喜歡。
沈嘉貞沒有喚她,默默站到她身邊,準(zhǔn)備撐傘離開,這時聽見陳夢恬喊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回過頭,卻又陷入沉默。
兩人竟因為一個男子而生分了,這在之前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隔了一會兒,沈嘉貞先開口問:“最近好嗎?”
“對不起,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我戀愛了。”陳夢恬鼓起勇氣,咬著紅嘴唇說,“就是上次在咖啡館拍電視的編導(dǎo),他叫顧一喬。”
能從她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沈嘉貞覺得已經(jīng)足夠:“沒關(guān)系,只要你幸福就好。”
“其實上次他發(fā)那么大的脾氣是事出有因,他平時不是那樣。”陳夢恬解釋了兩句,又覺得畫蛇添足,有點不好意思。
我知道。我都知道,甚至比你了解的更多。
但沈嘉貞卻是第一次見到她像小女孩般羞澀,竟然紅了臉,模樣極可愛。原來陳夢恬也有這樣甜美的一面,可見奐真說的沒錯,愛情果真叫人沖昏頭腦。
沈嘉貞即刻心軟下來:“其實你不用跟我解釋。”
“當(dāng)然要解釋!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因為談戀愛而與你疏遠。”陳夢恬望著她,眼里竟有點可憐兮兮。唉呀,那個盛氣凌人氣場強大的陳夢恬哪里去了,沈嘉貞突然非常想念她。
“以后如果你戀愛了也一樣喔。而且我們約定,結(jié)婚時一定要做彼此的伴娘,好不好?”
可是,我已經(jīng)決定,要在那個人面前一輩子隱藏自己的存在了。
那是連你也無法分享的秘密,是即使喝醉酒說夢話也不會說出口的秘密。它完整而純粹,只屬于我一個人。
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已經(jīng)擁有了我的幸福。永恒的幸福。
沈嘉貞只覺得心疼。也許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那么孤獨冷靜,但堅強開朗如陳夢恬,也不過是期望一個長久穩(wěn)定的肩膀。兩人雖是密友,各自要的東西卻大相徑庭。
但顧一喬絕非托付終生的理想對象,他英俊、聰明、才華橫溢、充滿自信,卻也多情、自負、完美主義、喜新厭舊。他是天生的浪子,靈魂永遠在路上。
遠觀怡情,近看傷心。說的大概就是這種人。
所幸陳夢恬沒有繼續(xù)糾結(jié)于這個話題:“對了,這周日你有空吧?我介紹你和一喬正式認識。”
沈嘉貞連連搖頭:“你們談你們的戀愛,我沒興趣做電燈泡。別把我扯進來。”
“難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還不肯原諒我嗎?”
沈嘉貞驚駭:“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原諒?拜托,我只想安靜度日,不想見你的一號二號三號男友。”
“可我這次認真了。”陳夢恬咬一咬倔強的紅唇。從沒見她這樣重視一個人。她的前任們甚至沒有機會受邀來見沈嘉貞,只在陳夢恬唇邊輕描淡寫地略過,誰是誰,沈嘉貞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真是受不了你,你再說我要走了。”沈嘉貞話完,撐起傘便往外跑,誰知陳夢恬亦早有準(zhǔn)備,挽著她的手臂便跟了去。
雨越下越大了。
沈嘉貞到底還是去了。
約在一家知名的日本料理店,據(jù)說菜式極簡但價格貴得驚人,需要提前一個禮拜預(yù)定座位。沈嘉貞選了款式簡單的淺灰色娃娃領(lǐng)襯衣和黑色牛仔褲,披一件風(fēng)衣去赴約,遠遠看見陳夢恬和顧一喬已經(jīng)到了,于是走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沈嘉貞再一次清晰地看見那個人眼底稍縱即逝的詫異,如此熟悉,像一個玩了很多很多年的游戲,她早已通關(guān),而他尚未找到訣竅,百思不得其解。
陳夢恬為他們介紹:“這位是顧一喬。”
我終于見到你,和你坐在一起。
“我好像見過你。”記憶的匣子突然被打開,他聲音的形狀在空氣中編制成型,是這樣獨一無二。
是的。你見過我。過去的三年里,每一次你出外景、和朋友聚餐、或是去看話劇,我?guī)缀醵荚诂F(xiàn)場。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你當(dāng)然見過她,我們在咖啡館相遇時,她就坐在我的對面。她是我的閨蜜,名字叫沈嘉貞。”
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看著他。近乎貪婪地觀察他眼里熟悉的詫異,細小的驚喜,片刻的溫柔,還有模糊的記憶——
“三點水的沈?嘉獎的嘉?忠貞的貞?”
全對。
又一次。
沈嘉貞的笑容漸漸漫上臉龐,終于迎著他溫柔的眼,伸出手向他,“好久不見,顧一喬。”
直至他們的手重疊。
那個深秋的午后,是她此生唯一一次鼓起勇氣靠近那個人。當(dāng)時所有的場景、光線、溫度、氣味、聲音、形狀,他的穿著、發(fā)型、語氣,甚至是握手的力度、說話時的手勢、熬夜的黑眼圈、喝了一半的梅子酒,都被她一一記錄,整理,深藏于心。
一生一次的戀愛,唯有記憶永垂不朽。
夜里,沈嘉貞?yīng)氉宰谄聊磺埃次⒉瑢戉]件,一瓶甜酒加冰喝至薄醉。
奐真,你有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并不想靠近,生怕驚擾了他。沒有占有之心,只需遠遠觀望,就足以燃燒一生。他存在于這個世界,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是最浪漫的事情。至于他愛上誰,和誰在一起,那根本是不重要的事。
就算是浪費也沒關(guān)系。浪費就浪費好了。反正那個人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倒不如是他。我寧可是他。
愛到害怕失去,所以不想擁有。一個人的天長地久,簡直浪漫至死。
這樣的愛已經(jīng)是最最豐盛的狀態(tài)。
PART6 她的眼睛和你有一點像。
半年之后,陳夢恬與顧一喬不出意料地分了手。
陳夢恬憔悴得不成樣子,向?qū)W校請了一個月的病假。她投入了太多的精力熱情,以至于真正面對顧一喬的冷漠和厭倦時,她恍然如夢,無力抽身,如同突然被剪斷翅膀的鴿子,毫無預(yù)兆地從高處墜落,沒有任何緩沖,只能任憑自己毀壞、崩塌,最終潰不成軍。
沈嘉貞去探望她。
她的房間漆黑一片,透露出腐壞的氣息。如此熟悉。沈嘉貞連忙上前扯開用夾子封緊的窗簾,開窗透氣,光線順勢傾瀉,她見到了陳夢恬。
深栗色及腰長發(fā)被全部剪斷,緋紅嘴唇變作蒼白,仿佛一場戀愛已經(jīng)耗盡全部青春,令美麗少女一夕老去。沈嘉貞震驚不已,一句安慰的話也講不出來。
愛,竟有這樣大的破壞力。可使一個人脫胎換骨如同重生,亦可徹底摧毀,萬劫不復(fù)。疼痛或可消除,傷痕永不褪去。
沈嘉貞緊抿著唇,俯下身去擁抱陳夢恬,像擁抱多年前的自己。
“你瘦了這么多。”可就算瘦成這樣,身體卻并不輕盈,太多腐爛的感情淤塞于此,她的內(nèi)心幽暗荒蕪。誰能想到愛情竟成了致命武器,殺死了她健康快樂的心。就像一條被大海遺忘在在岸上的魚,奄奄一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吮吸著她,卻沒有一朵愿意把她帶回海里,帶回深藍的夢境里。
“跟我去吃點東西吧,我們?nèi)ツ阕钕矚g的餐廳,你最愛吃烤乳鴿了。”沈嘉貞喚她名字,眼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盈滿了淚,“陳夢恬,陳夢恬。”
蒼白的少女沒有任何回應(yīng)。沈嘉貞在地上無數(shù)的紙巾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揉成一團的白紙,她撿起來,每一張的開頭都是:一喬,我不愿與你分手,我從未如此認真地愛過一個人,這半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我可以為你改變……
“他不肯接我的電話,短信也石沉大海,現(xiàn)在索性關(guān)機了。”嘶啞的嗓音如同在刀刃上行走,陳夢恬把臉蒙在被子里,開始哭泣,“他一定是換了手機號,他不想再見到我。”
“可是愛一個人,怎么可以說忘記就忘記呢,說一句不愛了,說一句太累了,就可以把所有的記憶丟在一邊,然后永不相見嗎?那么那些過去算什么?那些美好時光又該去哪里溫習(xí)?”
沈嘉貞不知如何安慰她。如果可以回到最初的起點,她當(dāng)然不會帶陳夢恬去那家咖啡店,不會邂逅顧一喬,便也不會承受這些痛苦,糾結(jié),悲傷,可是如此一來,如果不曾相遇,現(xiàn)在的陳夢恬又會和誰在一起,又會為誰哭紅眼睛,瘦成如此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與陳夢恬選擇的方式,究竟誰比較幸福,誰又比誰快樂一些?
她也無法告訴陳夢恬,那一天在日料店,當(dāng)陳夢恬一臉甜蜜地去洗手間時,顧一喬曾看住她的眼睛,眉眼間笑意濃郁得化不開。
“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他的聲音如在夢中,描繪出催眠般的魔力。
于是用力傾聽。不打算作答。
“你既然愛我,又不靠近我,這是為什么?”他身上淡淡的香,像海洋,微微的潮,深深的藍。
于是用力呼吸。繼續(xù)沉默著。
“如果是你的話,我可能會答應(yīng)呢。”他吐出的話語,親密得叫人臉紅,“因為——你的眼睛,很像一個我認識的人。”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了。
沈嘉貞左手托著腮,認真想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看著窗外的落葉,輕輕說:“冬天就要到了。”
奐真。我開始明白,為何你堅持不婚。原來愛的燃燒或永恒,與美貌智慧全無關(guān)系,唯一相關(guān)的,大概只是運氣。
可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喜歡碰運氣的事情。
陳夢恬回來的時候,沈嘉貞已經(jīng)離開。顧一喬什么也沒有說,兩人安靜地吃完了一頓貴的離譜的晚餐。結(jié)賬時,陳夢恬發(fā)現(xiàn)他的錢包里有一張他和另一個女子的合影:“是家人嗎?”
“只是一個老朋友罷了。”顧一喬并沒有掩飾,只是輕描淡寫道,“一直放著,忘了拿出來。”
事實上,直至他們分手,那張照片依然占據(jù)著那個位置,顧一喬甚至沒有想過要放到夾層里。陳夢恬隱約感覺到這個人對于顧一喬是如此重要,超越了“前女友”的概念,在他心目中占據(jù)了類似于親人的高度,只是他從未提過,生活中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這樣一個人真實存在。這讓陳夢恬十分不安,每次眼角的余光瞥見,那人仿佛都以一種“永遠”的姿態(tài)嘲笑著她,好像她的出現(xiàn)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偶發(fā)事件。
——事實竟也如此。
“我一直很好奇這個人究竟是誰,所以我把它偷了出來。”陳夢恬的眼睛一亮,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掌心大小的照片給沈嘉貞看,“你說,這個人會是誰?”
目光觸到照片上容顏清冷的女子,沈嘉貞頓時愣在那里。
她當(dāng)然知道這是誰。
陳夢恬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yīng),雙眼只是緊緊盯住那張照片,喃喃道:“仔細看起來,她的眼睛倒和你有一點像。”
正當(dāng)沈嘉貞不知如何回應(yīng)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這個鈴聲是……”陳夢恬閃電似的躍到床頭,不禁激動地掩住了嘴:“是他!”
可手機拿在手里,卻遲遲沒有接起。她猶疑了片刻,轉(zhuǎn)而交給沈嘉貞:“你幫我聽,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現(xiàn)在這樣……”
沈嘉貞微微皺起眉頭,此刻的陳夢恬可憐得像一個嬰兒,眼巴巴看著她,生怕錯過,又不敢面對。
別無選擇。指尖滑動屏幕,顧一喬的聲音便近在咫尺。
“陳夢恬,你偷了我的照片。”語氣是如此冰冷。像是把感情抽離了身體一般,叫沈嘉貞感到不寒而栗。
“她出去旅行了,手機暫時由我保管。”她盡量穩(wěn)定自己的聲音。
“那么請你轉(zhuǎn)告她,回來之后聯(lián)系我,我來拿照片。”
就在電話快要掛斷的瞬間,沈嘉貞突然說:“照片在我這里。”
聽筒被重新置于耳畔:“你是誰?”
“我是沈嘉貞,你要的照片在我這里。”
“很好,下午我來拿,發(fā)短信告訴我地址。”顧一喬隨即掛了電話。
沈嘉貞把照片放進包里,起身穿上外套,看到陳夢恬疑惑的目光,輕輕說:“你不是想知道她是誰嗎。”
而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
PART7 只談風(fēng)月不談戀愛。
下午三點鐘。顧一喬出現(xiàn)在沈嘉貞的門外。
這在之前根本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真實發(fā)生的時候,卻由不得沈嘉貞任何猶豫考慮,因為顧一喬顯然沒有耐心,他幾乎是砸響了門。
“你是誰?”這是沈嘉貞開門后,迎接她的第一句話。
“告訴我,你究竟是誰?你為什么住在這里?”顧一喬幾乎是咆哮了。這個地址,這間公寓,這里所有的裝修布局家具擺設(shè),都凝聚了他的心血,那么多年竟沒有多大改變。
“這里是我家。”沈嘉貞抬起頭看住他的雙眼,這個人此刻與自己站在同一屋檐下,卻仿佛自然而然與屋內(nèi)的一切自動融為一體。而自己周圍的那條分界線,不知不覺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你和梁奐真是什么關(guān)系?”顧一喬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和那個人驚人的相似,不,簡直一模一樣。
“我是她的女兒。”
“你撒謊!奐真根本沒有結(jié)婚,哪里來你這么大的孩子?”顧一喬斬釘截鐵。
“她是我的養(yǎng)母。”沈嘉貞如實相告,“我父親是她的表哥。父母離異后我一直跟她生活在一起。”
顧一喬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瞬間柔軟下來:“難道她說的那個人是你?奐真曾說她和一個友人同住,難道說的就是你?”
“我從十歲開始與她相依為命,一直到我考進大學(xué)。”沈嘉貞把那張照片還給他,“我們認識已有十年。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朋友,老師。”
而沈嘉貞不知道的是,十年前,正是顧一喬去機場接梁奐真回到這里,十年后,同樣是在這里,顧一喬遇見她最親的人。
沈嘉貞輕輕問:“那么,可以告訴我你和奐真的故事嗎?”
男子仿佛沒有聽見,緩緩走過每一塊木地板,指尖碰觸著每一寸墻壁和家具:“這里,原本是奐真的工作室。她以前總愛窩在這里畫畫,喝茶,發(fā)呆。她早期的作品幾乎全部誕生于此,那時,她還只是一個高中生,就已經(jīng)拿了那么多獎,許多媒體來采訪她,照片被登在報紙上,風(fēng)光無限,前途不可限量。”
顧一喬走進書房,熟稔地打開左邊第二排最底下的柜子。奐真走后,她的書柜原封不動地保留原樣,沈嘉貞只是增加了兩個柜子用來放書,她不想奐真回來時覺得陌生。
“看,這個箱子里是她所有的獎杯和獎狀。”顧一喬捧出一個普普通通的瓦楞紙箱,“其實呢,奐真從小就特別討厭參加比賽,她總說畫畫應(yīng)該是自由地創(chuàng)作,是與神對話的瞬間,一旦要比較出高下,便失去了畫畫的意義了。”
他又指著最下面一排整整齊齊擺放的《新蕾》雜志,俯身從中抽出一本:“奐真最早就是為這本雜志畫插畫,一畫就是十年。雜志十周年紀(jì)念的時候,奐真還特意畫了一幅祝賀作品送給雜志社。”
“那么,你和奐真是好朋友?”沈嘉貞幾乎都不知道這些事,奐真從不說她的過去,也從來不炫耀她的作品,甚至也不談?wù)撍墓ぷ鳌K袷且粋€巨大的謎題,無法從正面解開,只能從細枝末節(jié)處隱約拼湊。
“是。”顧一喬無限感慨地撫摸那些過去羽翼的影子,“我們在高中時相遇,那時她多么耀眼啊,而我只是個靠臉蛋混日子的家伙。”
“可為什么她從來沒有提起過你?”
“也許是她不想記起那時發(fā)生的事情吧。”顧一喬沉默了一會兒,從口袋里取出那張兩人的合影,“這是我們畢業(yè)時拍的照片,之后她選擇了出國,而我留在這里。”
“為什么不一起去?”沈嘉貞鼓起勇氣問:“你們不是戀人嗎?”
暮色四合的房間內(nèi),他的聲音隔了許久——久到沈嘉貞以為他不想回答,于是站起身想去開燈——才緩緩地浮現(xiàn)在微涼的空氣中。
“不。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顧一喬最初并沒有注意到梁奐真。她太平凡了,外貌并無驚艷之處。而他是學(xué)校里公認最英俊的男生,剛進校就被許多學(xué)姐搭訕,周旋于眾多女生之間,日子過得飛快。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留心到她的呢?大概是那一天,顧一喬送女生回家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包還丟在教室里,只好回學(xué)校去取,看見梁奐真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畫年級黑板報。她揮動著手里各種顏色的粉筆,時而彎腰,時而踮腳,時而抱著雙臂沉思,時而站到凳子上大展拳腳……難以想象她小小的身體里竟然蘊藏著那么大的力量。
顧一喬突然忘記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遠處,害怕驚動了她。直到最后,看到完整的圖畫在她筆下一氣呵成,他忍不住大呼完美。奐真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來看他。只見少女滿頭滿臉的粉筆灰,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像受驚的小鹿。
這才發(fā)覺她的可愛。以時間晚了為由要送她回家,沒想到梁奐真想也不想便拒絕了,理由簡單的令他費解,“我自己有手有腳,為什么要你送?”
顧一喬由此知道她是個不易接近的女孩子。也罷,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孩子。
后來,他的女朋友換了一打又一打,清一色的長發(fā)、纖細、美麗。而梁奐真,已經(jīng)展露出絕佳的才華,作品開始頻頻拿獎,被學(xué)校視若珍寶,逐漸成為焦點人物。偶爾在學(xué)校里遇見,至多也只是眼神片刻交流,如陌生人般擦肩而過。
轉(zhuǎn)折點是高二的某個晚上,學(xué)生幾乎都要已經(jīng)走光,顧一喬和學(xué)妹在校園里散步聊天,他提議兩人去頂樓逛逛,那里是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所在,尤其安靜隱秘,平時禁止學(xué)生上去。
兩人躡手躡腳上樓,走廊里沒有一點燈光,安靜得叫人害怕。他們只覺得緊張刺激,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正當(dāng)顧一喬吻向女孩的時候,突然聽見一扇門打開,副校長從里面走出來,迎頭撞見了他們,而身后跟著的人竟是梁奐真。
那一晚的月光特別好,溫柔地灑在四個人身上,無人說話。
事情就這樣掩蓋下來,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緘口不言。只是顧一喬再碰見梁奐真的時候,總會心悸不已,只因他們同時擁有一個巨大的秘密。
真正東窗事發(fā)是在一個記者筆下,那時梁奐真剛剛獲了大獎,那名記者前往她家里采訪,正巧目睹了她從副校長的車?yán)锵聛恚e止十分親昵。
梁奐真的光明前途就此打住,她再也沒有參加比賽,再也不曾登上領(lǐng)獎臺,轉(zhuǎn)而開始為雜志畫插畫以及自由創(chuàng)作。副校長不久被調(diào)到另一所郊區(qū)的學(xué)校去做后勤工作,發(fā)誓再也不見梁奐真。他的老婆也來學(xué)校吵鬧過好幾次,言辭激烈不堪,最后還是離了婚。而梁奐忍受著他人的眼光和指指點點,高三畢業(yè)典禮一結(jié)束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城市。
唯一送她的人是顧一喬。
他們的友誼是在事發(fā)之后。梁奐真從眾星捧月的高處跌落,所有人見到她都退避三舍,上課吃飯都是一個人,日子過得十分辛苦,于是一下課就躲進她的工作室里。而顧一喬惹上了麻煩,他甩掉的女生找了人來教訓(xùn)他,是社會上的幾個無所事事的流氓無賴,成天在校門口堵人。他迫于無奈,又或許是真的有些累了,暫時收斂起自己的花心,半真半假地裝起了乖乖牌。
事實上,也只有顧一喬敢靠近遍體鱗傷的梁奐真。她是真的愛上了那個人,失去他之后,她悲痛欲絕,開始沒命地畫畫,一畫就是一整天,顧一喬就陪著她,在沙發(fā)上睡覺看書,半年下來成績反而大幅提升,甚至還自學(xué)了吉他。
那時候梁奐真的父親已經(jīng)揚言要與她斷絕關(guān)系,似乎是想把她送出國眼不見為凈。顧一喬便照顧她的生活,自己省吃儉用,吃穿用全買給她最好的,讓她衣食不愁專心創(chuàng)作,一直到高三畢業(yè)。
連顧一喬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對她好,但他總覺得她走到這一步有自己的責(zé)任,如果他曾經(jīng)去勸她,讓她早點離開那個人,不要再錯下去,也許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也許她就不會跌得這么重,這么痛。
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只是兩只刺猬相互取暖。
梁奐真跟他談梵高、蒙娜麗莎、達芬奇,顧一喬便彈著吉他,聊他那些形形的戀愛經(jīng)歷,他們一個把生命奉獻給藝術(shù),一個則崇尚身體靈魂的享受。顧一喬笑說他們之間只談風(fēng)月不談戀愛。這句話當(dāng)真一點也沒錯。
到最后他們也沒有在一起。
畢業(yè)典禮那天,班級集體照,梁奐真被排除在外。所有人都在高唱校歌,互相擁抱,只有她靜靜走遍了學(xué)校的每一個角落,輕聲說再見。
唯一一張照片,是顧一喬找到她之后拉著她一起拍的。照片上兩人額頭相抵,梁奐真到這時候才微微露出一點笑容。
彼時,梁奐真十八歲。顧一喬眼看著飛機帶走了她,還有他們的青春年少。
他甚至來不及告訴她,其實自己是喜歡她的。
七年之后梁奐真歸國,顧一喬去機場接他。他已經(jīng)長到1米87,那么高的個子,俊美的男子在機場緊緊擁抱她,幾乎窒息。
梁奐真回來是為了參加父親的葬禮,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年幼的沈嘉貞,頓時心生憐憫之心,那時她已經(jīng)決定終生不婚,于是想要收養(yǎng)這個孩子。
梁奐真離開的七年里,顧一喬的改變可謂脫胎換骨。他不再濫情,反而收了心,大學(xué)學(xué)的是影視編導(dǎo)專業(yè),畢業(yè)后憑努力在電視臺站穩(wěn)了腳跟,做了節(jié)目編導(dǎo),事業(yè)風(fēng)生水起。他甚至裝修了梁奐真的工作室,以便她回來之后能安定下來。
但是梁奐真卻拒絕了他的追求,她選擇了自己的生活,顧一喬并不在其中。
在國外七年,她已經(jīng)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插畫師,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追求。她不再是那個受人排擠需要照顧的柔弱少女,她甚至不需要一個男子來介入和安排她的生活。她已經(jīng)有了沈嘉貞,這意味著責(zé)任和承擔(dān)。對她而言,就足夠了。
顧一喬與梁奐真在同一片星空下重逢,卻再次離散。
PART8 如同花一樣綻放。
門鈴響起。沈嘉貞去開門,只見門外站著陳夢恬。
“顧一喬在嗎?”她剪了發(fā)型,換了一身衣服,看起來似乎找回了自己,“我考慮了很久,也想來聽聽這個故事,好讓我死了心,重新開始。”
陳夢恬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沙發(fā)上的顧一喬,她努力露出了一個微笑,獨自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落座。沈嘉貞暗自佩服她,可見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過半天時間,陳夢恬從此刻起宣告復(fù)活。
沈嘉貞向她簡述整個故事。末了,一聲嘆息。
三個人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后是陳夢恬打破沉默:“真是個傷感的故事,那么梁奐真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我好想見見她。”
沈嘉貞搖搖頭,“她又去了國外游學(xué),我們之間只是用明信片和E-mail往來。不過,每年圣誕奐真都會回來。”
手里的杯子落了地,“啪”一聲,碎片如同花一樣綻放。顧一喬抬頭看著沈嘉貞,聲音竟然有些顫抖,“你是說,奐真還活著?”
“你在說什么呀,她當(dāng)然活著。”沈嘉貞瞪大了眼睛,那雙眼睛像極了十六歲的梁奐真,那么清澈無辜,像受驚的小鹿。
顧一喬的聲音更加顫抖:“那么三年前我參加奐真的葬禮又是怎么回事?那時候奐真所有的親戚里,我并沒有看到你。”
“不可能!你胡說!”沈嘉貞一聲驚叫,全身開始不聽使喚地抽動,陳夢恬急忙抱住她,只聽她不斷地重復(fù)同一句話,“奐真怎么會死呢?奐真在國外呀,她要找靈感,她去國外游學(xué)了呀……”
真是可笑,奐真沒有死,我為什么要參加莫名其妙的葬禮。
陳夢恬和顧一喬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葬禮怎么可能有假,如果死的人不是奐真,顧一喬又怎會當(dāng)著眾人的面哭到失態(tài),在之后的三年里不斷地交女朋友。他心里有一個巨大的空洞,仿佛怎么填都填不滿。
那都是因為永遠的失去了奐真啊。
“你剛剛說,你們是用明信片聯(lián)絡(luò)?那些明信片在哪里?”陳夢恬一語驚醒夢中人,此時的沈嘉貞已經(jīng)癱軟在沙發(fā)上,目光指向客廳儲物柜上一個橘色的宜家盒子。陳夢恬拿過來打開一看,里面果真整整齊齊存放了幾十張明信片,她遞給顧一喬。
“這是——”男子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他仔細看過每一張明信片后,對陳夢恬搖搖頭。
這里面沒有一張是從國外寄來的,所有的郵戳都來自于本市。
是沈嘉貞自己寫給自己。
不,是她寫給奐真,又假裝奐真寫給自己。
“顧一喬,你說奐真死了,她是怎么死的?”沈嘉貞輕輕問。
男子坐到她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答道:“是飛機墜毀。三年前,從上海飛往巴黎的航班,奐真就在上面。”
他的聲音真好聽。每一次,都會讓她聯(lián)想到房間里的一把椅子,舒服,堅固,穩(wěn)妥,足以包裹住整個身體的曲線,讓人安心地交出自我。
那是屬于顧一喬的聲音的形狀。
安靜的房間里,再也沒有人說一句話。
夜里,沈嘉貞打開奐真的郵箱收信。
篇5
2008年初,香港某網(wǎng)站上突然冒出一批不堪入目的“春宮照”,艷照的女主角赫然就是當(dāng)紅明星、玉女阿嬌(鐘欣桐)。“艷照門”事件由此爆發(fā),引起軒然大波,阿嬌的生活、事業(yè)遭遇強烈地震,迎來了人生中最慘淡的時光。
人們都以為這位27歲的女星演藝事業(yè)走到了盡頭,然而,2009年3月,阿嬌在香港高調(diào)代言某品牌服飾,成為“艷照門”受害者中第一個勇敢復(fù)出的藝人。阿嬌能戰(zhàn)勝自我,得到了許多貴人的幫助,其中有位四川震區(qū)的小伙子……
志愿者之家
歲的韓豪是羌族人,出生于北川縣擂鼓鎮(zhèn)一普通農(nóng)家,大專畢業(yè)后在成都某公司從事廣告攝影工作。
2008年5月12日,韓豪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當(dāng)天下午2時許,汶川發(fā)生特大地震,晚上,他從廣播中聽到了“北川已經(jīng)有7000人遇難”的新聞,他想到家中的親人,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5月13日凌晨,心急如焚的韓豪趕往綿陽市九州體育館的災(zāi)民安置點,他幸運地尋找到了父母和奶奶,卻沒有找到妹妹,但妹妹的同學(xué)反映,她好像被救出來了。
抱著這唯一的線索,韓豪設(shè)計制作了一個大大的招牌,上面醒目地寫著“尋妹啟事”,每天在已成廢墟的北川中學(xué)校門口舉著;他還在網(wǎng)上瘋狂地發(fā)“尋找妹妹”的帖子……有人勸他去公安局查遇難者照片名單,他抱著僥幸心理說,我妹妹不會出事的。3個月后,他的父母在綿陽公安局,查到了女兒遇難的照片。韓豪聞訊,呆若木雞,抱著尋人招牌潸然淚下……
韓豪尋親的悲愴背影感動了很多人。廈門大學(xué)的9名年輕志愿者來到北川看他,還與他結(jié)成“十兄妹”,返校后,他們經(jīng)常給他打電話,寄來各種生活用品,帶給他親人般的溫暖。災(zāi)后重建時,韓豪又親眼看到了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們對災(zāi)區(qū)的無疆大愛,深受震撼的他決定把這種大愛傳承下去,他拉著父親雙雙加入到志愿者行列。
2008年11月,韓豪通過朋友幫忙,籌集到了一批過冬衣物,租車將物資運到了震區(qū)最偏僻的白坭鄉(xiāng)小學(xué)孩子們的手中;見當(dāng)?shù)卮迕竦倪^渡房漏風(fēng)漏雨,他找朋友籌集了1500塊錢,自己出了3000元,裝了一大車彩條布,翻山越嶺親自送去;全國各地到北川的志愿者,都愛在韓家落腳,一傳十,十傳百,韓家成了“志愿者之家”。
2008年11月20日,韓豪了解到白坭鄉(xiāng)小學(xué)的孩子們?nèi)鄙龠^冬的鞋襪后,在網(wǎng)上發(fā)出救助帖,通過一些慈善團體籌集到了部分鞋襪。11月29日,他突然接到了一個來自香港的電話:“你好,我叫阿嬌,在香港,我給災(zāi)區(qū)小朋友帶了一些過冬的物資,想得到你的幫助,將物資送到孩子們手上……”她的普通話說得很不流暢,態(tài)度很誠懇。
韓豪很快與對方商定好了運送方式和對方來川的時間,掛電話前,韓豪和她開了一個玩笑:“香港有個大明星叫阿嬌,不會就是你吧?”
她的回答讓韓豪的心跳陡然加速,她說:“是的,那個阿嬌就是我。”
11路公汽
提起阿嬌,韓豪的心情無比復(fù)雜――年輕的他是追星族,最喜歡香港的TWINS女子演唱組合,其中阿嬌長相甜美,氣質(zhì)清純,是他心中的優(yōu)質(zhì)偶像。可是,2008年年初爆發(fā)的香港艷照門事件,讓韓豪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嬌和陳冠希在拍廣告時認識,他俊朗的外形,玩世不恭的風(fēng)格深深吸引了她,不顧一切地撲進愛河。那段時間,她生活里只有他,只要是對方所喜歡的,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一次幽會時,他提出用剛買的數(shù)碼相機拍下過程,情至癡迷的她根本就沒考慮這么做是對是錯,以為這是男友受國外新思想影響的緣故,因此沒反對。照片拍下后,他拷貝到電腦里,阿嬌說:“快刪了,多難為情呀!”他答應(yīng)了,卻沒有立刻刪除。不久,因忙于拍戲,阿嬌也忘了督促他刪除。后來,她發(fā)現(xiàn)真心付出換來的卻是欺騙,他竟然同時和幾個女藝人交往。她當(dāng)即提出分手,分手后再不敢輕易言愛。熟料,這些照片像定時炸彈,給演藝事業(yè)如日中天時的她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
由于阿嬌形象清純正面,很多歌迷都是在校學(xué)生,因此艷照曝光后,許多家長難以接受,不僅嚴(yán)禁子女再聽她的歌,甚至結(jié)隊到她的住宅門口示威,要求她退出影視圈,有人還向她家房子扔雞蛋、菜葉。阿嬌的母親氣得連話都說不出,扇了她一耳光。傷心絕望的她躲進廁所,偷偷割腕,想一死了之,幸虧被助手發(fā)現(xiàn)。事發(fā)后,她曾通過電視臺公開表示了懺悔,卻并沒得到公眾的原諒,她的演藝事業(yè)全面停止:新錄的唱片不能發(fā)行,電視臺不再播放她的影像和聲音,廣告商取消了跟她的所有合約,正在拍攝的電影《梅蘭芳》也刪除了她所有戲份。更為可怕的是,一些不法商販竟將的錄像視頻拷貝成DVD光盤出售,連路邊攤都能看到這盤光碟。
阿嬌萬念俱灰,幸虧有好友阿Sa、麥浚龍等人的關(guān)心和陪伴,她才咬牙挺了過來。她的老板英皇娛樂公司老總楊受成也十分同情她,親自找她談話,承諾一定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幫助她復(fù)出,就算花費巨資也在所不惜。可是,深受重創(chuàng)的阿嬌還是無法驅(qū)散心中的陰影,不敢想象以后還要站在聚光燈下面對大眾。在矛盾中,阿嬌購買了一批物資,決定去四川震災(zāi)地區(qū)走一趟,一是奉獻愛心,二是想在那個能洗滌心靈的地方重新找到自我。于是,她通過香港的“無國界義工組織”,聯(lián)系上了韓豪……
2008年12月1日,在“無國界義工組織”的安排下,韓豪在成都與阿嬌見面。阿嬌肌膚如雪,眼睛明亮,雖然神情有些落寞,但掩飾不住周身明星人物特有的氣場。韓豪緊張得有些手足無措。阿嬌態(tài)度和藹,主動與陳豪打招呼,他才放松了下來。
寒暄過后,韓豪打開電腦,給阿嬌看他拍攝的震區(qū)圖片,重點給她看了進山的交通:震前的公路如盤曲的巨龍,蜿蜒流暢,震后的公路扭曲變形,凌亂地橫亙著許多巨石,隨處可見深坑和斷壁懸崖,兇險異常。韓豪以為阿嬌會知難而退,就體恤地說:“進山太危險,你可以將物資交給我,我保證將它們送到孩子們手中。”沒想到阿嬌看完照片后很平靜:“沒問題,我去!”“真的敢去嗎?”“不怕,可以去!”不過她對韓豪提出了一個條件。“啥子條件?”韓豪問。“讓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韓豪恍然大悟,說:“保證做好保密工作。”接著,他和阿嬌商量好了行程,落實了車輛,選擇了去比較偏遠的白坭鄉(xiāng)小學(xué)為420名小朋友發(fā)放物資。
為安全起見,韓豪讓父親押送阿嬌送來的一卡車物資先行,他和阿嬌隨后跟進。12月3日凌晨5時,韓豪在酒店接到阿嬌,租了輛商務(wù)車,從江油方向走九環(huán)線進入北川境內(nèi)的桂溪鄉(xiāng),再從桂溪鄉(xiāng)到都壩鄉(xiāng),然后翻越一座大山前往白坭鄉(xiāng)。
路上一波三折。商務(wù)車好不容易駛到桂溪鄉(xiāng),就熄火了。韓豪又找來一輛三菱越野車,越野車到達都壩鄉(xiāng)時油路出現(xiàn)故障,也趴下了。韓豪又聯(lián)絡(luò)上了一輛志愿者的順路車,可對方的車在趕來的路上輪胎破了……無奈中,韓豪歉意地望著阿嬌,本以為阿嬌會叫苦連天,沒想到她一臉坦然,拍拍雙腿說:“我們就坐11路公汽吧。”
“這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哪有公汽啊?”韓豪不解地問。
阿嬌笑著拍拍雙腿:“這不就是嗎?”
微笑的時候最美麗
于是,一行人就徒步翻越一座大山前往白坭鄉(xiāng)――此路是震后打通的唯一一條通往北川關(guān)內(nèi)的生命線。路況很差,隨時可能發(fā)生泥石流。
山路險阻,但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刀削斧鑿般的山體,卻是難得一見的奇景。韓豪建議阿嬌拍照留影,阿嬌乖巧地擺出了造型,只是眉頭輕蹙。韓豪笑著對她說:“地震過去半年多了,如果拍出來的照片還是哭喪個臉,那才沒有意義嗦,你笑一下嘛。”話音未落,阿嬌竟真的笑了。這是韓豪和阿嬌見面后,第一次看她露出笑臉。不施脂粉的她笑起來真好看,如一朵潔白的蓮花,清新地綻放!
在經(jīng)過一段殘垣斷壁時,阿嬌的手不小心被鐵絲扎了一下,疼得她“啊”了一聲。韓豪迅速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創(chuàng)可貼給她貼上。前面有段濕滑的陡坡,韓豪找了一根棍子,用棍子牽著阿嬌往上爬。阿嬌在后面小聲對他說:“別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韓豪真誠地說:“你一直是我的偶像啊!”阿嬌聽后,沉默不語。
以后的行程中,氣氛變得越來越輕松了。韓豪漸漸淡忘了阿嬌的明星身份,把她當(dāng)成一個普通志愿者,自豪地對她說起了家鄉(xiāng)的美景:春天的溪水奔騰跳躍;夏天有滿山遍野的花和果;秋天的玉米苞苞金燦燦,青茶飄出醉人的清香;冬天在火塘邊唱山歌,跳鍋莊……聽得阿嬌無比神往。當(dāng)韓豪傷感地講到妹妹時,阿嬌善解人意地遞給他一張紙巾,說:“我的命運也不比你強多少。”
原來,阿嬌1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她小小年紀(jì)就進入娛樂圈,成為家中的經(jīng)濟支柱,肩負照顧妹妹、媽媽、爺爺、奶奶的重任。艷照門事件后,她有種“天塌了且被人當(dāng)街扒光衣服”的感覺。她閉門不出,白天不敢開窗簾,夜晚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眠,她的體重一度暴瘦,又一度暴肥,內(nèi)心經(jīng)歷了八級地震。好幾次,她真的想打開窗戶從10層樓一躍而下,以死謝罪。但想到以后全家人的生活將沒有著落了,她又狠不下心……
韓豪慌忙安慰她:“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再懊悔也沒有用。”他又說,“你知道我的QQ簽名嗎?”阿嬌好奇地問:“寫的什么?”“在哪跌倒就在哪趴著。”阿嬌被逗得“撲噗”一聲笑了。笑著笑著,她又沉默了。韓豪說:“其實,這只是一句冷笑話,生活中,我們還是要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來!”阿嬌驚恐地說:“不,一想到要面對公眾,我就害怕。”
“誰沒有做過錯事呢?因為小龍女,成龍大哥當(dāng)年還不是當(dāng)眾承認自己做錯了?當(dāng)年的事件,劉嘉玲最后勇敢站了出來,結(jié)果贏得了所有人的支持。況且,我認為你沒有錯,戀人之間的親密舉動有什么大不了的?”說到這里,韓豪拍拍胸脯說:“連我這么高大威武的人都是你的堅強后盾,你怕啥!”韓豪身高1.85米,但是很瘦,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有些滑稽,但一股暖流已經(jīng)悄悄涌上阿嬌的心頭。
見她心情好多了,韓豪高興地說:“你笑的時候最美!記住,笑是解除一切煩惱的靈丹妙藥!”
等到一個好消息
當(dāng)天下午3時,阿嬌一行徒步跋涉10公里抵達白坭鄉(xiāng)小學(xué)。黃開林校長帶著全校師生400余人站在操場上,用熱烈的掌聲歡迎阿嬌。也許是許久沒有在公共場合露面了,阿嬌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比第一次登臺演出還要緊張。韓豪看出了她的變化,連忙寫了一張紙條,悄悄遞給她。
阿嬌展開紙條,上面畫著一個大大的笑臉,后面寫著一行字:“山里的娃娃很淳樸,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你在他們眼中,只是一位來自香港的美麗善良的大姐姐!”阿嬌如釋重負,臉上綻放出了笑容。她親切地和每一個孩子握手,逐一為他們分發(fā)鞋帽、手套、圍巾、糖果。由于她的細心,從學(xué)前班到6年級,竟然每個學(xué)生都分到了大小合適的棉鞋、手套、襪子。孩子們回報給阿嬌的,是純真的笑臉和熱烈的掌聲。阿嬌心中有種久違的親切和踏實感。
這時,有眼尖的群眾認出了阿嬌,于是奔走相告,一會兒,學(xué)校里就涌進了許多村民,爭睹明星的風(fēng)采,熱烈地用方言交談著。阿嬌以為大伙是在議論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頓時嚇得花容失色。
韓豪連忙湊近阿嬌,對她說:“別害怕,鄉(xiāng)親們心中自有一桿秤。”他轉(zhuǎn)過身,大聲對鄉(xiāng)親們介紹了阿嬌此行的目的。鄉(xiāng)親們紛紛交口稱贊:“一個女娃子敢走這么難的山路來行善,真不容易。”“她是大恩人啊,我們的娃娃冬天不會受凍了……”有位漢子大聲說:“來而不往非禮也,羌家人不能白受恩惠,我們給客人唱支歌吧。”他的話一呼百應(yīng)。于是,一人起頭,眾人唱和,一首當(dāng)?shù)厝藗兌炷茉數(shù)拿窀柙谛@上空回響,孩子們也跟著大人一起唱:
“月兒喲/彎如鉤/羌笛聲聲繞碉樓啊/姑娘喲/站在水臺望/小路上走來打獵手/姑娘喲/下水臺/彩裙飄飄映碉樓啊/手捧喲/繡花帶/笑聲撒滿小路口/啊依喲……”
這是怎樣的一幅場景啊,殘破但依然美麗的土地,陌生而熱情的人群,旋律簡單卻直達心底的歌聲!
阿嬌在北川待了三天,才戀戀不舍地返回香港。臨別,她主動與韓豪擁抱,在他耳邊說:“謝謝你,我的心靈已經(jīng)得到了滌蕩,我再也不是棄兒了!”韓豪心里一酸,說:“希望你以后好好珍惜自己,等你的好消息。”她調(diào)皮地在他的手心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我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成好朋友了,等著我重新站起來的好消息吧。”
篇6
李建軍怎么也沒有想到,妻子精心選定的這個新家,竟然是位于前妻和兒子居所的對面。
半年前,越洋電話里,李建軍清楚地感覺到妻子掩飾不住的興奮。妻子總是稱李建軍為建軍兄。她說建軍兄啊,真的不敢相信,咱們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千載難逢!真是千載難逢!位置真的是一級棒呀!妻子像是買彩票中了大獎一樣。
對這心情,李建軍完全能夠理解,現(xiàn)在誰都知道選房這事情有多難。自打他跟妻子同居一室那天起,二人就開始為房子的事情奔忙,先是熱情高漲,接下來是長時間里牽腸掛肚,后來都感到有些心灰意冷,直到這次公司派他來國外進修前。可是沒有想到,李建軍剛剛踏上國外的土地,有關(guān)房子的好消息就接踵而至,這讓他不禁喜出望外。
經(jīng)歷過一段時間的漂泊,李建軍越來越渴望一個安定的家,感覺它無異于一個寧靜的港灣。有了它,意味著二人的感情也停泊得更穩(wěn)。無奈自己暫時身在國外,只好由妻子全權(quán)處理此事。妻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長時間在南方城市打拼,經(jīng)濟上有些基礎(chǔ)。這期間,妻子心甘情愿地張羅著一切,包括原來租住屋的舊物的搬移,一些新家俱的購置。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通過越洋電話向李建軍通報進展。多少次,妻子在電話里激動地放話:放心吧!等你半年后回來,就有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家迎接你。李建軍心里感激著,口中感謝著,對這個新家頻為期待。
剛才在機場,妻子第一個迎上來。令李建軍意外的是,她居然還捧來一大束玫瑰。女人送花給男人,李建軍從來沒有經(jīng)驗過。他心跳臉熱著,努力顯出寵辱不驚地樣子。直到坐進了妻子的車,才感到自在一些,瀟灑地沖起哄的同事擺了擺手,那手勢仿佛是將所有艷羨的目光一股腦兒掃向車后。回過頭,他不免洋洋得意地想:這些家伙,讓他們忌妒去吧!此時這份溫柔鄉(xiāng)里愜意陶醉,只我一人有權(quán)獨享。就像透進車玻璃的陽光,只為我一人溫暖,車載音響里流出的潺潺樂聲,只為我一人曖昧。他輕輕地像是似地哼了一聲,懶懶散散地挪了挪身子,好讓自己身心都更適合此刻的幸福心境,由著那色彩斑瀾的春意撲面而來,一絲又一絲的甜蜜融進身體。惶惚中,感覺自己似乎行進在回原來的家的路上。
這時,在一旁駕駛車輛的妻子說了一句話:親愛的,我們的新家馬上就要到了。李建軍聞言激靈一下子驚醒過來,立刻坐直了身子,用手拍一拍前額,帶著歉意說:啊!我剛才是不是睡著了?這10小時的飛機旅行真是太累人啦!李建軍偷眼看著妻子,心虛地想:這是怎么了?我明明知道身旁的這個可愛的女人,才是我此時此刻的另一半。可是為什么剛才腦子里會出現(xiàn)前妻的形象呢?真是莫明其妙啊!李建軍定了定神,開始凝望起沿途的景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難怪他會發(fā)生錯覺呢。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李建軍有種不好的感覺,顯得神不守舍。直到車子在一幢18層的高樓前停住,李建軍才又如夢初醒,脫口而出道:是這里?我們的新家,是在這里?妻子并沒有注意到李建軍語氣中的異樣,猶自得意道:地段不錯吧!要不是原房主移民國外,我們哪會有這機會?李建軍這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隨即掩飾道:真的!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你,你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幸運。
臨下車前,妻子伸過手,按在李建軍膝上,仰起臉定睛望著他:建軍兄,怎么搞的?我忽然心里沒底了!建軍兄,你會滿意嗎?好奇怪,我現(xiàn)在心里砰砰直跳。但愿你會滿意這個新家!妻子雖說小李建軍好幾歲,但也三十歲出頭了,可有時候表情卻像一個大孩子一樣清徹透明。李建軍伸過手輕輕捏了捏妻子的臉,不無動情地想:哪怕就是僅憑這一點點東西,這個女人也有足夠理由讓我心動。
李建軍隨著妻子進了電梯,電梯升到15樓停下。他心里又是格登一下:這么巧,也是15樓!緊接著,李建軍就只有為自己這個新的家感慨的份兒了。從中,他真切地感受到的不僅有妻子半年來傾注的心血,更有她對兩人未來生活的真誠與期許。心底里不由涌起一股股愧疚和酸楚。那一場失敗的婚姻讓他傾家蕩產(chǎn)。而現(xiàn)在,面對這樣一個無可挑剔的家,你李建軍憑什么安心消受、安心擁有呢?想到這里,他攬過妻子動情地說: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這個房子,不!準(zhǔn)確地說,是這個家,本來就是你賜予我的。妻子連忙捂住了李建軍的嘴。快別這樣說!建軍兄。妻子低下頭依偎在李建軍的懷里,幾乎輕聲呢喃道:知道嗎?這半年里,我常常對自己說,你終于找到了,他就是你要的。你的一切都應(yīng)該屬于他。李建軍又是五味雜陳,由衷地說:你知道嗎?有時我真的罵自己,天殺的,你上輩子積什么德了?
李建軍深情地望著妻子,心里想:懷中這個可愛的女人啊!如果要說我對她有什么不滿意,那就是她出現(xiàn)得太晚。為什么她不在十多年前進入我的生活呢?如果還要說我對她什么不滿意,那就是她出現(xiàn)得太早。要知道,我剛從一個家庭出來,已經(jīng)是身心疲憊。她應(yīng)該給我一段時間好好療傷。可是偏偏這時候就讓我墜入了情網(wǎng),一切一切是那樣的猝不及防。唉!感情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李建軍找一個機會走到窗邊,嚴(yán)嚴(yán)實實拉上窗簾。那樓,就在對面。它搞得他心神不寧。
二
第二天是休息日,已經(jīng)日上三竿,李建軍才慢慢睜開眼睛。此前,他正沉淪在一片無邊無涯的苦海的意象中,昏昏沉沉的潮水一道道退去,頭痛欲裂的砂石卻一層層堆起。
此后,他目光呆滯地在臥室里的陳設(shè)上掠過一遍,似乎才一點點回歸了自己,一點點確定了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接著,床頭柜上一張紙條進入他的視線。那是妻子給他的留言,龍飛鳳舞的兩行字:建軍兄,今天公司有重要活動,我去了!你睡得真香呀!出門前,我要在你的額頭留下輕輕一吻,或許它變成一只蝴蝶飛進你的夢里。是否這樣呢?真想知道。晚上告訴我好嗎?你旅途勞頓,好好在家休息,等我晚上回來!好嗎?妻。
李建軍一松手,那紙條緩緩飄落在枕頭邊。這個可供自由支配和把握的一整天,實在也沒有什么令他高興之處。回想起來,自己其實這一整夜都沒有真正睡安穩(wěn)。就算在夢里,也總被某種不安縈繞著。有幾次,不知哪里來的一只手驀地伸過來,將他從夢境中硬生生扯出。那時,他看一眼尚在沉沉入睡的妻子,目光就立即被窗簾奪去,總感覺那道布實在不能做到嚴(yán)嚴(yán)實實。現(xiàn)在天亮了,李建軍進一步發(fā)現(xiàn),那個窗簾實在也不夠厚實,混沌不清的太陽和絲絲縷縷的光線下,它已經(jīng)全線失守潰不成軍。但其實他心里十分清楚,一切與窗簾是否嚴(yán)實是否厚實完全無關(guān)。雖說妻子叮囑他好好睡一覺,可是,李建軍怎么也躺不住了。他披衣起床,慢慢地踱進了書房。遲疑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將那窗簾掀開了一角。
從李建軍新家窗口望出去,就在對面二百米開外的地方,那幢高樓仿佛在天地之間雄峙著。在李建軍看來,它的存在實在是有著不加任何修飾的突兀。先是那樓所在小區(qū)的草坪對應(yīng)著李建軍所在小區(qū)的草坪,然后是那樓所在小區(qū)的柵欄對應(yīng)著李建軍所在小區(qū)的柵欄,最中間,一條如帶的寬闊馬路橫穿而過,馬路上偶爾經(jīng)過的車輛制造出些滾滾紅塵,漸漸地在空中形成薄薄的一層霧嵐。而這些,都無法真正起到將兩幢高樓隔開效果。更可氣的是兩幢樓的周圍,高高低低的樓宇鱗次櫛比,可是都似乎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圓滑地退居左右,徒具繁榮的景象,只形成對兩幢樓的陪襯作用。那情形,就如古代的兩軍陣前,敵我雙方的人馬圍成一圈,他和她被不由分說地推到對峙的最前沿。身后是雙方人馬攛掇起哄,目光灼灼地期待著那場血與肉搏斗的好戲上演。這使得李建軍不得不面對那幢樓,不得不將讓他心煩的好視力投向?qū)γ媸鍖拥囊惶追孔印D抢锸抢罱ㄜ娫鹊募摇@罱ㄜ婋x婚時,他將房子留給了前妻。目前,那里由前妻和孩子所居住。對那里的一切,李建軍可說是太熟悉了。
這時,前妻家那邊主臥室的窗簾被拉開,一個人影從窗邊閃過。李建軍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按慣例,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天,是前妻的閨中密友來訪的時間。從窗邊閃過的身影正是她。看來,那邊一切還都仿佛沒有什么變化。前妻密友的標(biāo)志是那一頭卷發(fā),而且還染成黃色。李建軍暗暗叫她金毛獅子。前妻女友反客為主的舉動,包括這個拉窗簾。她常常叫囂說,這是明人不做暗事。跟前妻沒有離婚前,李建軍一度對她這一點心里頗反感。他很不明白,前妻為什么會跟這樣的女人親密無間。前妻密友每次來訪,都帶著她的孩子。帶來了,就往李建軍兒子房間一扔。然后,然后兩個女人關(guān)進一個屋里嘰嘰咕咕好幾個小時。李建軍兒子并沒有在窗邊出現(xiàn),他不知兒子這個時間是否在家。建軍認為,自己兒子其實很反感這個小朋友。陪他玩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因為可以有機會對這個小家伙嚴(yán)加戒備。如果李建軍兒子不在家,那個小魔王不知在他的房間里怎么鬧騰呢?
快中午時,前妻去廚房里忙碌,前妻密友就會獨自呆在臥室里。窗子左邊窗簾垂下的地方,擺放著一個小小的圓桌,鋼化玻璃桌面。前妻密友一般就坐在那里。有時喝茶,有時用妻子的化妝品,給自己描描眉,畫畫唇。有一次,忽然沖進李建軍所在的書房,穿著前妻的一件裙子,問李建軍:你瞧,這件裙子多適合我!搞得李建軍有些哭笑不得。
李建軍離婚前,前妻密友最后一次來訪時,因為那頭金毛獅子在屋子里亢奮地走來走去,晃得他頭昏腦脹,只好躲進廚房給前妻打下手。一段時間,李建軍跟前妻已經(jīng)無話可說。但是外人在場,總是要做做樣子。所謂打下手,無非是擇擇菜洗洗盤子什么的,前妻仿佛他并不存在,對他完成的作品也是不置可否,常常拿起來自己重新來過。搞得李建軍常常臉熱氣涌。但那一天,那道密友愛吃的魚香肉絲,前妻示意李建軍掌大勺。李建軍往菜里沒有擱糖,卻灑了二倍的鹽。前妻密友對食物有一種特殊口味要求,吃飯時常常前面少不了一碟白砂糖。從這件事,李建軍感覺前妻也有些心煩這個女人。
大約下午一點多時,李建軍估計那邊也許已經(jīng)吃完了飯。他不由又走到窗邊向?qū)γ鎻埻V赃@樣做,是因為接下來常常會有兩個孩子的糾紛。不知道為什么,一吃完飯,兩個孩子總是要因各種原由干上一架。兩個女人對之視若無物,都嚷著要李建軍去處理。對主客兩個孩子,李建軍都不好過分責(zé)備,常常搞得自己很是尷尬。李建軍沉溺在對過去生活的想象中,他特別想知道,如果今天孩子發(fā)生爭斗,會由誰來出面調(diào)停。
李建軍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搞錯了。這天在前妻家里作客的,根本不是前妻密友。李建軍看清楚了,一個男人的身影從臥室的窗邊閃過,將幾個小時前拉開的窗簾又重新拉上。前妻從前很少有男性的朋友,即使有也不可能請他來家中作客,而現(xiàn)在終于也有一個男人進入前妻的家了。半個小時后,那個男人來到陽臺上,拉開了一扇玻璃窗,將上半身探了出來,使得李建軍可以更方便地觀察他。直觀估計,男人的身高應(yīng)在一米七五以上,體型偏瘦。男人在抽煙,他盡可能地向窗外伸出身體,好讓吐出的煙霧更多地消散在空氣中。李建軍本人從不抽煙,對在前妻家里抽煙的男人心生莫名的厭惡。估計前妻同樣也不還不習(xí)慣抽煙的男子,不然他也不會到陽臺上抽煙。李建軍想,如果這是前妻的新男人,不知自己兒子能否接受他。
看著看著,李建軍忽然仿佛被針扎了一下似的。透過氳氤的空氣,他凝神仔細辨認。沒錯!男人的另一只手中正是李建軍的紫砂杯。杯柄上系著的黃色綢條是再熟悉不過的標(biāo)志。那家伙竟然用它做煙灰缸。那個杯子是李建軍曾經(jīng)心愛之物。那是前妻在婚前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它外型大方,樸實敦厚。李建軍在閑暇的時候,經(jīng)常用它泡上綠茶,欣賞那杯里杯外耐人尋味色澤,陶醉于那一縷若有若無的醇郁芳沁。經(jīng)過他長時間的把玩,器身已經(jīng)發(fā)出幽幽的光亮。李建軍后悔自己在離婚時沒有帶走它。而現(xiàn)在,他在一個男人手中被污辱。這讓李建軍不堪忍受。李建軍感覺自己已經(jīng)火冒三丈了,他忍不住哆嗦著去摸手機。他要給妻子打電話,要狠狠地怒斥她一番。他還要打電話給兒子。同樣他對兒子也是十分的氣惱。他要在電話中質(zhì)問兒子,別人在羞辱他老爹的時候,他究竟在作些什么,為什么能夠坐視不理?作老爹的過去真是白疼他了!
三
李建軍四十歲那年,他完成了自己一個很大的心愿,在這個城市里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套住房,在同年齡人眼中,他算是一個成功者。然而,仿佛就是從那一天起,他開始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起初的時候,是一回到家里就有一段時間感到暈眩、心悸,使得他不得不懷疑自己患有恐高癥。過了一段時間,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渾身顫抖,吃飯時如果發(fā)作,甚至都握不穩(wěn)筷子。他才又?jǐn)喽ㄗ约簩嵲诓贿m合這套房子。進入秋天后,一次在外面飲了過量的酒,被送到醫(yī)院急診科輸液。
這種情況,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回到家,連著有兩整天的時間,他都無法出門。躺在床上時,他無聊地拿起一個鏡子,開始端詳起自己,發(fā)現(xiàn)鬢角又多了十多根白發(fā),旁邊,幾束魚尾紋蜿蜿蜒蜒枝枝蔓蔓,其上,三道深刻的抬頭紋也是觸目驚心。他心中感慨道:西風(fēng)一夜催人老,凋盡朱顏白盡頭。老了,真的老了!想一想,無論是各個器官,還是生命本身,都在一天天走向衰竭。不免黯然神傷起來。此后,他仿佛變了一個人,過去那個陽光開朗的男人再也不見了,他的內(nèi)心仿佛被狹隘陰暗所占據(jù)。
一個星期天,妻子(前妻)的密友來訪,言談中,對方明明是在恭維他和夸贊他兒子。他卻忽然沒有來由地心頭升起無名之火,將自己關(guān)進書房里,愣愣地坐在那里生悶氣。心里說:那位法國哲學(xué)家說得沒有錯,他人真的就是地獄!她憑什么總是夸獎我是在大公司就職,現(xiàn)在小有成就!憑什么總是申明我有個健康成長兒子,將來定有出息!憑什么總是強調(diào)我有個公司白領(lǐng)的妻子,收入可觀,各方面也無可指摘!那個女人的言下之意,似乎我只配擁有這些似的,仿佛再有任何不滿足都是非份之想似的,這簡直就是徹頭徹尾地的剝奪, 剝奪我支配自己生活的自由!這時,他再次看到了對面鏡子里的自己,發(fā)現(xiàn)那布滿一臉的不只是衰老,更多的是絕望、沮喪、無奈。他想:似乎那個女說的沒有錯,別人尚在夢寐以求著的、摸爬滾打著的、為之奮斗著的一切,他都已經(jīng)全然擁有了。可是,折磨他李建軍的恰恰就是一種欠缺感,如雜草從心底里生出來,無以言狀的,卻又剪不斷理還亂,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他分明看到自己眼睛在發(fā)出詰問,難道?我的一切就這樣了?到了晚上,他夢到自己在陷在沼澤里,越陷越深。驚醒過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黑屋子里,房子里的空氣幾乎讓他窒息,四周更大的黑暗一點點向他逼近。他想要突圍,想要殺出一條血路。卻拔劍四顧心茫然,感到無從下手。他清楚地聽到他心底里發(fā)出的吶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不能就那樣束手就擒。他深切地意識到,要么讓自己從這所房子里逃離出去,要么讓生命永遠暗無天日下去,對他是一個問題。
有一天,李建軍下樓丟垃圾,在走廊上不小心碰到消防箱,垃圾灑了一地。李建軍在一點點收拾垃圾時,從中發(fā)現(xiàn)了幾個鏍絲和鋼片兒,經(jīng)辨認是旱冰鞋的零件。他很生氣。記得旱冰鞋前一天還完好無損,這顯然是兒子有意的破壞。李建軍拿起這些作案鐵證,怒氣沖沖地去找兒子算賬。兒子啞口無言,只好承受老爹的責(zé)罰。打完兒子,李建軍仍是怒氣不休。他發(fā)覺這個兒子真的讓人感到頭痛,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種破壞的傾向。令他困惑不解的是,這小子毀壞掉的往往是他自己的心愛之物。那一天,有關(guān)往事都被李建軍一樁樁一件件他回想起來。
兒子三歲那年,李建軍碰見他正用針刺破氣球;而另一次,也就是兒子四歲那年,他用小刀割藍貓玩偶的耳朵,被李建軍抓了個現(xiàn)行。又過了大約一年時間,有一次,李建軍看到兒子一次次暢快淋漓地推倒積木。辛苦搭成的積木,被毀掉時,他就兩眼放光。為此,李建軍一度停止為兒子購置新玩具,才使他的這一愛好得到抑制。沒想到,這一次,兒子又故態(tài)復(fù)萌。
而這一次,李建軍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他是多么喜愛那個旱冰鞋。到了兒子這個年齡的男孩子,迷戀旱冰是自然而然的,溜冰技術(shù)的高低,直接影響著他在伙伴中的地位,因此就算是為了虛榮,男孩子也會對它趨之若鶩。為此,他還花錢送兒子去了一個旱冰培訓(xùn)班,一期培訓(xùn)班下來,兒子顯示出了這方面的天才,V型走步、腳跟剎、后溜葫蘆、壓刃轉(zhuǎn)彎、平行轉(zhuǎn)彎這些技巧已經(jīng)玩得如行云流水一般。
那雙旱冰鞋,是李建軍從美國帶回來的。那是一次出國前,他答應(yīng)回來時送給兒子的禮物。其間,前妻兩次打越洋電話,都特別轉(zhuǎn)述兒子的話,叮囑他不可以食言。回國后在機場,兒子見到不僅有旱冰鞋,還有頭盔、護掌、護肘及護膝全套的護具裝備,立即欣喜若狂,把它們當(dāng)寶貝一樣抱在懷里。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受美國文化影響的一代,那套行頭一亮相,兒子果然成了小伙伴追捧的對象。每次滑冰回來,兒子都要情緒高漲地自吹自擂一番。然后回到房間把它們細心地擦拭、保養(yǎng)一番。然而可悲的是,它最終還是未能幸免于難,被這小子拿來滿足了自己的破壞欲。這到底是什么心理呢?實在讓李建軍頗費思量。他打算找一個時間,就此事咨詢一次心理專家。
此后沒多久,就發(fā)生了那件事情。有一天,趁前妻上班兒子上學(xué)的時間,李建軍將一個女人帶到自己的家里。而前妻恰好接到一個神秘電話,回到家里將此事抓個正著。李建軍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條不歸路。從此以后,他不在毀滅中爆發(fā),就在毀滅中死亡。
一個月后,李建軍如愿以償?shù)仉x了婚。他自愿放棄所有財產(chǎn)的權(quán)力,無牽無掛地離開了那個曾經(jīng)是自己的家。表面看來,他是被妻子逐出了。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其實他是自己逐出了自己。就像是兒子毀掉了心愛的玩具一樣,他親手毀掉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對這個家,他說不上有多少留戀,更多的是一種解脫感。然而就在最后終于走出家門的那一刻,他的心里還是生出了一絲惶惑,難道,這就是我要的?
離婚一個月后,他接到前妻電話。前妻說:對不起,我必須這樣。謝謝你,給了一個理由。放下電話,李建軍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淚流滿面了,他使勁捶打著自己的腦袋,不無痛苦地想:相比兒子的破壞欲而言,自己本來就是同一性質(zhì)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個家里不幸有了他這樣的人,也許就注定了那雙旱冰鞋一樣的犧牲品命運,而現(xiàn)在它終于被他那個問題搞得分崩離析了。
四
李建軍的新家和他原先的家,其實是分屬兩個生活小區(qū)。雖說是兩樓相對,可那是在一百多米的高空,而且相隔有二百米左右。可以說,在地面上,他跟前妻和兒子相遇的機率,并不因此會增加或減少。可是,并不是只要李建軍拉上窗簾,他就不再受來自對面的干擾。
有一天,李建軍的兒子打來了電話。兒子的手機號碼李建軍是知道的,但對接到兒子的電話,卻是感到有些意外。兒子很少主動給他過電話,不知是習(xí)慣、是羞怯,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過去兒子有什么事情時,他寧肯打電話給媽媽。兒子的心總是更貼近母親些,跟李建軍卻仿佛隔著一層。比如那個旱冰鞋的事,也是先說給母親,然后由母親在越洋電話中轉(zhuǎn)達。所以,看到這個來電顯示,李建軍不禁猶豫片刻,但最終忍不住還是接了。
在電話中,兒子第一句話是:爸,你還在國外嗎?
李建軍一愣。他忽然想起,他跟前妻離婚的事情在瞞著兒子。一年前為了跟前妻離婚,李建軍把自己逼到絕路上。分手的那段時間,兩個人無論內(nèi)心如何的慘烈決絕,外表卻努力平靜如水,不讓外人看出來一點什么。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在此事如何面對兒子的問題上,他跟前妻都顯得優(yōu)柔寡斷畏縮不前。兩個人最后還是決定暫時瞞著,能瞞一天是一天,讓時間來沖淡一切。然后,由母親找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跟兒子慢慢地將事情合盤托出。所以離開的那一天,李建軍叫來兒子,不動聲色地跟他說:公司派爸爸去出國學(xué)習(xí),時間可能會比較長些。然后三個人在一起,吃了其樂融融的最后一頓晚飯。出國對李建軍不是第一次,所以兒子也沒有覺出什么異樣。李建軍心里想,這一年多來,前妻作為他的傳聲筒,不知跟兒子撒了多少謊。他甚至都可以想象那些謊話的內(nèi)容。前妻會跟兒子說,兒子,昨天你跟媽媽說的事情,媽媽已經(jīng)一字不拉地告訴你爸了,你爸完全同意并支持你的決定;或者會說,瞧!就昨天那個問題我電話中跟你爸商量了,你爸完全跟媽媽站在一條線上,認為你的打算不合時宜。就這件事,你是否再考慮考慮?李建軍試圖理解前妻作為一個母親的軟弱,但對前妻還是略略地生出些不滿:難道說時至今日,她還沒有跟兒子談這個問題?哪怕是稍稍作一點暗示?而是把這個難題最后推給了自己!
那一次電話中,李建軍言語含糊著,掩飾掉兒子的問題。有意識地把話題引開,吩咐他一些學(xué)習(xí)和生活上的事情。好幾次,他感到兒子似乎要說什么,就立即拿話堵回去。最后,他聽到兒子仿佛輕輕嘆了口氣,跟老爸說了再見掛上了電話。
可是沒過多久,兒子又一次打來了電話。似乎也沒有什么事情,只是聊聊天。談了一些不痛不癢的瑣事。然后兒子告訴李建軍,自己有了一個新朋友,可是自己不喜歡他。李建軍聽了心里感到好笑:這是什么話,既然不喜歡他,為什么作朋友?
猛然,李建軍意識到了兒子給他打電話的原因。一定是因為那個高個子男人。那個由前妻引入的客人,成了兒子眼中的不速之客。也許對于李建軍長時間的離開,雖然讓兒子心生疑惑,卻終因無真憑實據(jù)而難以啟口。而現(xiàn)在,那一個陌生男人的出現(xiàn),讓兒子感到某種危險;男人跟母親之間的那種曖昧關(guān)系,讓兒子感到心神不安。終于,兒子坐不住了。他給李建軍打來了電話,用隱晦的語氣跟老爸示警。
不知怎么的,兒子讓李建軍微微有些感動,而那個用紫砂杯當(dāng)煙缸的男人,行為舉止也實在讓他反感。他不由就心里一沖動,說了些腦子發(fā)熱時才會說的話。他裝作無意地談起了自己的小時候,詳細敘述了他一次次捉弄小伙伴的細節(jié)。言語中充滿了對兒子閃爍其詞的暗示。
之后,他經(jīng)常接到兒子偷偷打給的他電話,話題一般都是圍繞著那個所謂的新朋友,兒子講自己如何如何捉弄他,兒子講得繪聲繪色,經(jīng)常逗得李建軍哈哈大笑。李建軍知道,他的笑聲就是對兒子的鼓勵。但是兒子電話一多,漸漸就讓李建軍感到苦惱了。一次,兒子在電話中說想他。另有一次,兒子問他,爸,你什么時候回來?這些話讓李建軍心促氣短。他真得想將真情告訴兒子:老爸其實就住在他的對面,常常遙遙地望著他。
兒子的這些話觸動了李建軍,讓他感到兩人之間的通話必須中止。那個高個男人是妻子的選擇,他不可以也無權(quán)從中興風(fēng)作浪。這樣理性地想一想,他還真的受到了良心的譴責(zé)。
于是,他給前妻打了一個電話。當(dāng)然,他同樣沒有告訴她說自己就住在對面,時不時就可以看到她們娘兒倆。他謊稱自己目前在另一個城市,不久之后還要出國。這次電話的主題是商量兒子的事情。兒子最近給他的電話過于頻繁。李建軍認為這樣很影響他自己的學(xué)習(xí)。前妻聽了沉默片刻之后,在電話中對他表示認同。妻子說,事情既然都這樣了,大家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平靜一段時間。兒子這樣的行為,最終會讓大家都不得安寧。在跟前妻商量后不久,他換了一個手機號。當(dāng)然,新的手機號他通報給了前妻,他相信以前妻的性格,非十分必要不會打擾他,同時也決不會把這個號碼告訴兒子。
一天晚上,他的目光還是被對面牽住了。到了晚上,在燈光下,對面窗子里情景會清晰許多。他看到兒子和那個新男人的沖突。先是,那個高子男人跟在兒子后面,鍥而不舍地跟兒子解釋著什么。高子男人情緒相當(dāng)激動,在兒子不為所動中,腦袋雞搗米樣地晃著。后來,兒子也像是被激怒了,開始對高個男子反唇相譏。終于,兩個人的沖突公開化。兒子不但捶胸頓足地號淘大哭,還一次次伸手去往外推高個男人。終于,李建軍看不下去了,搖頭嘆氣地拉上了窗簾。在這個事情上,他沒有辦法幫兒子。既然如此,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回避為妙,眼不見心不煩。
深夜時分,李建軍不知怎么就從夢中驚醒。長時間失眠中他忽然想到,兒子在高個男人那里受了委屈,這個時候,最需要找我這個父親傾訴。可是如果電話打不通。他該有多失落。這樣想著,他悄悄起了床,穿著睡衣去了另一個房間,在黑暗中心神不寧地走來走去。后來,神使鬼差地拿起了茶幾旁的電話機,撥了自己原來那個號碼,聽著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的提示 ,他愣了很長時間,腦子不由想象著兒子聽到這些話時的心情。
五
11月的一個中午,正在跟同事一起用午餐的李建軍接到妻子的電話。妻子很知趣,很少在建軍工作時間打擾他,如果有什么事要跟李建軍講,一般就會挑這個時間。
在電話里,妻子情緒高漲地說,建軍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李建軍一聽,馬上想到今天是兩人的結(jié)婚一周年,立即報歉道:哦,這是我的疏忽,我下班前就去你買禮物。妻子聽了用撒嬌的語氣說:什么呀?人家哪里跟你要禮物呢?其實,我現(xiàn)在正在大街上,為我們兩個人挑選一周年的禮物呢!建軍兄,我要買一個送給我們兩個人的,我們共同的禮物。妻子調(diào)皮地說:我先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在見到它之前,下午在工作的空閑里,可以在心里稍稍期待一下。
放下電話,李建軍為妻子的情緒所感染,略略有些激動地想:誰說婚后日子總會日漸平淡,怎么與她在一起的生活總是風(fēng)生水起呢!李建軍才這樣想著,妻子又打來電話。李建軍有些奇怪,妻子其實并不是一個瑣碎的人,難道她還會為一件事又打一次電話?帶著疑問又接了。妻子在電話里激動又增了一分,她對李建軍說:建軍兄呀!你猜我見到什么了?那真是我們共同的禮物呀!建軍呀!相信你知道了一定跟我一樣興奮。一樣地感謝上天。你知道嗎?上天給了我們的結(jié)婚周年一份的賀禮。建軍兄,誰能想到老天為我們安排這樣一場華美的演出!期待吧!親愛的,不久之后你就會知道,這是真正屬于你的華美演出!李建軍聽了如墜五里霧里,但當(dāng)他向妻子發(fā)出詢問時,妻子卻笑著說了兩個字:保密!就掛了電話。
傍晚,李建軍下班回到家里,妻子沒讓他去別的房間,而是一把將按在餐桌前。理由是她買的禮物在某一個地方,現(xiàn)在還需要保密。她正做好豐盛的飯菜等他。餐桌的中央還點著一只蠟燭。李建軍有些好奇,忍不住問妻子到底是什么禮物。妻子卻總是那番話:不要心急!現(xiàn)在保密。
直到吃完晚飯,妻子才拉著他的手,到了書房。先閉上眼!妻子吩咐著。走到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窗簾旁。李建軍聽著妻子口里喊著一、二、三,嘩地拉開窗簾,才睜開眼睛。接著他聽到自己腦子里“訇”的響了一聲,感覺自己簡直都有些站立不穩(wěn)了。只見書房外面的后陽臺上,赫然安放著一臺天文望遠鏡。如果對面有一面鏡子,李建軍一定會看到自己的煞白的臉。這就是說,她剛才揭開的不僅僅是窗簾,而是無情地扯開了他的遮羞布。恨不得能有地縫鉆進去,這正是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他暗嘆一口氣,心里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就是作小偷的結(jié)局。然而,此時此刻他還是羞愧得難以啟齒,只能張口結(jié)舌地說:我、我、我。
妻子卻仿佛沒有在意李建軍的尷尬,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似的。這是今天最熱銷的商品。好多鋪子里都打出那樣一則廣告。你知道那是一句什么廣告詞嗎?那是:想和你心愛的人一起看流星雨嗎? 就是這樣一句廣告詞讓我心動。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沒錯!這句話就是為我們寫的。
李建軍腦子木木的,感到自己似乎在夢游一樣。從妻子臉上,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言不由衷。關(guān)于流星雨,李建軍也略有耳聞,這兩天報紙電視都在講這個事情呢。可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將這場天文現(xiàn)象同自己聯(lián)系起來。這就是他忍不住要問妻子的問題。他問:你又憑什么說它是屬于我們的呢?
妻子聽了揶揄地說:你真笨呀,你忘了,你是哪個月出生的?
李建軍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是8月1日生日,你聽我的名字就知道。我出生那天,奶奶顛著小腳跑到郵電局,給在部隊上的父親打去電話報喜。回來后告訴我母親講,我父親在電話里說了,今天是建軍節(jié),兒子名字那就叫建軍吧!
妻子解釋說:你的星座是獅子座,而這是一場獅子座流星雨。
李建軍這才恍然大悟。
妻子給李建軍掃了關(guān)于星相學(xué)的盲。她告訴李建軍:獅子座的由來與古希臘英雄赫拉克勒斯有關(guān)。妻子又說:獅子座男性個性鮮明,看似嚴(yán)謹(jǐn)冷漠,但內(nèi)心孤獨感性,脆弱細膩。面對挑戰(zhàn)者,直來直往單打獨斗的王者風(fēng)范,是獅子座的象征。李建軍聽了暗自羞愧:自己一段時間行事那樣猥猥瑣瑣、首鼠兩端、魂不附體的,哪里有半點氣度不凡、威信十足的獅子英雄氣慨的樣子?
妻子說,當(dāng)我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就特別喜歡獨立仰望星空,向往那個浩瀚遼闊的世界。非常希望能有一臺天文永遠鏡。今天,那個廣告詞又喚醒了我童年時的渴望。我對自己說,這是我老公的燦爛,我一定要更清楚更仔細地欣賞。
李建軍深情地望著倚在懷里的妻子,心中嘆息著對自己說:當(dāng)初,當(dāng)我一身疲憊地從那個家里逃脫出來時,我的惟一想法,就是找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地休息。可是一見到她,我的一切計劃都打亂了。不由自主地就頻繁地約會,不由自主地就迅速同居。看來,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凌晨1點多時,李建軍跟妻子在陽臺上,通過背后電視機里傳出的記者的激動的描述,“欣賞”了那一場屬于兩個人的流星。“隨著獅子座在天空中越升越高,‘獅王’的舞姿也越來越精彩。不斷飛逝在天際的流星中,觀測者還意外看到了兩顆非常明亮的落地火流星,真是太刺激了!”那一刻,兩個人激動地擁抱在一起。
有一天,李建軍看到妻子的那本關(guān)于星相的書。過去他那書沒什么興趣,那一刻卻對它產(chǎn)生了閱讀的愿望。他找到了獅子座的內(nèi)空,只見那書上說:獅子座的男性不宜早婚,20歲左右遇到的女性和你沒有緣分,假定強行結(jié)婚必會遭遇許多風(fēng)波。35歲之后會邂逅最理想的女性。遇到有情調(diào)的女性會感覺幸福,能夠溫柔地領(lǐng)導(dǎo)你的女性是最理想的配偶。
李建軍看完這些內(nèi)容,又去找妻子的星座。妻子是白羊座,那書上說:獅子座與白羊座同屬火象星座,在初見時,會發(fā)出火花,有類似磁鐵般的相互吸引、一見鐘情,同時進展快速而濃烈。雙方的品性和觀念近似,是恩愛火熱又耀眼的組合。
然后不知怎么,李建軍又想到了前妻,試著查了查,前妻是雙魚座。只見上面寫著:獅子座和雙魚座配,對于這兩個星座而言,火水不容可說是最貼切不過的形容詞了。因為魚畢竟不是溫和或熱血的動物,難以與獅子座男性那強烈的高漲的熱情匹配。李建軍其實并沒有過于在意這本星相書中的內(nèi)容,他完全是抱著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去閱讀它。
十分鐘后,他就合上書,將它放回了書架。那是在一個清晨,充足睡眠和營養(yǎng)早餐給了他這十分鐘的閑適自在。上午,就在他被忙碌的工作搞得頭昏腦漲時,那些一度拋在腦后的句子卻猝不及防地向他襲來。他一時不能自持,惶惶地環(huán)顧左右,忽然很害怕在大庭廣眾之下有失控之舉。只好匆匆地去了衛(wèi)生間,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面,才有了些許安全之感,允許那悲喜交加的情緒徐徐釋放。他唏噓著想:如果早一天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妻子才是真正的另一半,而同前妻不過是一段錯誤,怎么會白白消耗掉那十多年呢?
六
接下來,由于妻子的影響,李建軍又增添了一個新的愛好,經(jīng)常在一個晚上來到后陽臺,借助那臺望遠鏡觀察星空。有一次,他無意中將望遠鏡動了動,望遠鏡的鏡像掃過對面的樓頂,掃過前妻的窗子,停在在了前妻的鄰居家。
過去李建軍住在那里時,同這家鄰居沒有任何交往,有時出門遇到了,大家都是客氣地點一點頭,對方姓甚名誰一概不知。這一家有一個男孩子,大約五六歲。吸引李建軍的是男孩子的,那是一只鳥兒。也許是某一天,那只鳥兒無意中闖入鄰居的家,被那個孩子抓住了。有時候,孩子就讓那鳥兒在自己面前反復(fù)起飛。鳥兒腿上綁有約一米長的繩子,繩子上可能還系有一個重物。這樣,鳥兒飛不了多高就會落了下來。有時候,孩子會把鳥兒捧在手里。別看鳥飛在天上時看著不小,抓在手里卻只有小小的一團。
李建軍通過望遠鏡,看到那鳥兒有著藍棕相間的羽毛,精巧的腳,秀氣的嘴,雅致的尾。更多的時候,它被放在窗臺上。孩子偶爾過來,往它旁邊扔上大半個饅頭,可是它連頭也不抬。接下來的兩天里,李建軍發(fā)現(xiàn)它不進食,只是一次次地樸楞翅膀,一次次碰在窗玻璃,一次次摔落在窗臺上。終于在第三天,鄰居來勸自己的孩子。大約是說:瞧,它生活在大自然里,在這兒不習(xí)慣,這里沒有這的媽媽和朋友,你想想沒有家的孩子多可憐呀。孩子是好哄的,三句兩句,他就把它從解下來,窗戶一開,就扔了出去。按李建軍的理解,這個放飛簡直象是一個偶然的沖動。因為立即,系在鳥腿上的繩子的另一頭掛外面空調(diào)室外機上,鳥倒垂著懸掛在半空中。孩子立即伸手把它抓回來,他后悔了,不再釋放它。但是兩天之后,李建軍卻再沒看到那鳥兒在鄰居家里出現(xiàn)。
這是李建軍原來那個家里左邊的鄰居。鳥兒失蹤之后,李建軍對這家人沒有了興趣。忽然又想看一看右邊的鄰居,于是又將望遠鏡稍稍挪了挪。右邊的鄰居是一位單身女人,她的背景對李建軍來說是一個謎。那天晚上,一場雨后,女人回到家里,送她回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李建軍看到,主客二人在客廳里聊。這期間,兩個人始終都面對面站著。男人保持著著隨時離開的姿態(tài),跟女主人交談了約一個小時。此時,天空上陰云重重,另一場雨即在眼前。終于,女主人仿佛對男人說,我去找把傘吧!然后,她去了另一個房間。女主人再次出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換了衣服,是一件綴著白花的黃色連衣裙。談話繼續(xù)。遞到男人手中的傘,被他擺弄來擺弄去,然后似乎無意中放在身旁桌子上。兩分鐘后,男人終于離開。女主人獨自在客廳里呆著。后來,她像是有些生氣地拿起桌上的那把傘,狠狠地摔在地上。這是頭天晚上的事。第二天就放晴了,一天的太陽。可是到了晚上,李建軍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又來拜訪女主人,而且手里還拿著一把傘。李建軍十分奇怪,難道他是來歸還傘的?然而,李建軍還是驚愕地看到了那一幕,男人將傘送到女主人的手里,而女主人同樣也笑盈盈地接了。李建軍心里想,真是活見鬼了,如果這是一場戲,觀眾肯定認為是個重大的漏洞。
又一個晚上,前妻家樓上那一家的窗中,一個掠過的黑影吸引了李建軍的目光。這是他第一次將目光投上這一戶人家。高層建筑,平時進出都是電梯上電梯下,樓上樓下鄰居基本不接觸。而現(xiàn)在,只有在這個角度下,他才會這樣做。接著,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原先李建軍住在那里時,經(jīng)常在深更半夜聽到沙沙的聲音。原來是樓上那家養(yǎng)著一只貓。此時,那只貓被男主人攆得上躥下跳。終于,男主人他抓住了它。接著,李建軍看到,男主人抱著貓來到陽臺上,一手拉開窗子。李建軍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時,那只貓已經(jīng)被扔了出來,喵的叫一聲消失在夜空中。那個男主人摔死了那只貓。李建軍心里憤怒不已,就在幾秒鐘前,那只貓還在主人的懷里,眼神神秘、癡迷、幽怨,像個敏感的詩人。這時,李建軍看到女人的身影從門邊閃過。李建軍想看看這家女主人長得什么樣子。同時,他懷著一種惡意,希望男主人的行為受到懲罰,他不相信女主人會認同他的這場謀殺。可是,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真切地看到女主人,她穿著厚厚的一直拖到腳面上的睡衣,披著一頭凌亂的長發(fā),渾身是永遠睡不醒的那種慵懶。令李建軍吃驚地是,在她肩頭的,正是那只貓,溫順地伏在那里。李建軍揉揉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看來貓是摔不死的,它又回到了那個家庭。但是,李建軍的欣慰在半個小時之后就蕩然無存了。他的視野里再一次出現(xiàn)了男主人,那只貓在他的懷里,眼神寂寥、空曠、渾濁,男人一臉疲憊,他的臉上明顯有著三道血痕。李建軍吃驚地看到,男人又在做著殺害貓的準(zhǔn)備,為了保證效果,他還把它裝在一個袋子里。看著它飛身空中,李建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相信自己再也見不到它了。然而,在下一個夜里,李建軍在那一家的窗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樣。窗玻璃上有一些痕跡,那是很規(guī)則的梅花,也有三道細而長的劃痕。那是貓留下的腳印,它沒有死,又回來了。李建軍看到了那貓,它躍上了窗臺,蜷在那里,眼睛大而透明,水汪汪、木呆呆跟他對望著。李建軍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幾乎要放下望遠鏡離開。那天晚上,李建軍看到對面樓上那家男主人沖進客廳,他的臉上一朵梅花疊壓著另一朵梅花。女主人不久之后進了家門,她的紅絨毛圍脖和大衣后領(lǐng)之間,露出貓的半個腦袋。李建軍看到,那只貓忽然躍上天花板,眼睛兇巴巴地向下俯視,似乎隨時準(zhǔn)備將女主人扯碎似的。
接下來,李建軍的注意力又投向前妻樓下的那一戶人家。那一家住著一位老人,還有一位美麗的女孩兒。在這個家里,李建軍看到了豐富的珠寶藏品。偶爾,老人會接等一位到訪客人,向他一一介紹那些寶貝。那時,美麗的女孩兒總在一個角落里看書,嘴里徐徐吟出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瑟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活脫脫一個古典美人樣兒。老人介紹得有些累了,就遞給客人一只小小的玉器掛件。客人把玩著,對著燈光,看到玉器的芯處有一個黑斑,不由沉吟不語起來。這時女子款款走向客人,冷眸掠過,仿佛深入到客人的心底。徐徐笑道:先生是識貨的,這件東西有個名子,叫“凝噎”,又叫“美人淚”。女子隨即吟出自柳永《雨霖玲》,“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原來那并不是瑕疵。客人心里一動,紅著臉說:我竟是一個俗人了。李建軍看到,同樣一幕多次在這一家上演,一件件掛件以同樣形式順利出手。
李建軍發(fā)現(xiàn)自己迷上了這種觀察。李建軍意識到,在這個觀看過程中,他可以不斷為之添加些想象的成分。仿佛他是作為這一幕幕演劇的觀眾,既可以全心投入,也可以冷眼旁觀,還可以隨心所欲地跳進跳出,當(dāng)然更可以任意運用全知全能的的權(quán)力,一切都取決于他自己的觀看心態(tài)。而那些原來的鄰居,統(tǒng)統(tǒng)站到他的對面,一家一家地為他呈現(xiàn),供他欣賞,供他觀看。仿佛他們一個個都成了他研究的對象。他們居住重重疊疊的房間多像一個個蜂巢,他們忙忙碌碌的行動多像一只只的公蜂。通過這些觀看,他才真正站到了原來房子的對面,確切地說,真正站到了原來生活的對面。
這時候,即使某一個夜晚,前妻出現(xiàn)在陽臺上,兒子房間的燈亮了,在李建軍的眼里,也和那些鄰居沒有什么不同。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的角度,簡直就是一個上帝的角度。李建軍感到,在這場觀看中,他失去的是被過去糾纏不休痛苦,最終得到的是自己躍然而出的超脫。李建軍欣喜地發(fā)現(xiàn),通過這場觀看,他最終找回了自己。
七
李建軍獨自在家時,接到前妻打給他的電話。
自從離婚后,前妻很少與李建軍聯(lián)系,一旦打來電話就必有重要事情。當(dāng)時李建軍正在書房里,他拿起電話,不由將目光投向了對面。前妻在手機接通后不久,就慢慢踱步到了陽臺上,出現(xiàn)在李建軍的視野里。李建軍就這樣一邊遠遠看著她,一邊跟她通話。他對前妻語氣并不意外。就算是從前,前妻也是冷冰冰的。同時,不知怎么,前妻的一些無心說出的話,常常讓他到氣結(jié)。
前妻先是說了自己在前一天作的一個夢。前妻說那真是一個奇怪夢,我夢到你在窺視我們,就在陽臺外面,隔著玻璃,就是你一雙眼睛,不聲不響到注視著房子里的一切。李建軍聽了,心突地一跳,不由站了起來。對面,前妻在陽臺上踱來踱去。她說:后來我被驚醒了。過了很久才又重新入睡。可是,同樣的情景再一次進入到夢里。
前妻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呀,還是那樣忙嗎?前妻問這句話時抬一下臉,李建軍感覺她的目光是朝自己的方向掃了過來,不由心狂跳起來,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頭。他不敢對前妻說,此時他正在她的對面,一個可以看到她的地方。他只是喏喏地說,我在N城呢,短時間回不去。你知道的,都是為單位的破事兒瞎忙乎。
接下來,前妻提到兒子的教育問題。這是電話的正題。對于兒子表現(xiàn)出來的一些問題,前妻越來越是擔(dān)心。而兒子近期以來,也確實越來越成為了一個問題少年。他上課時常常很好動,好幾次把一些小東西塞進前面男同學(xué)的后脖領(lǐng)里,那個男同學(xué)向老師告發(fā)了他。于是兒子就開始用一些惡劣行為,去報復(fù)那個男同學(xué)。為了同樣的事情,班主任老師已經(jīng)請前妻去學(xué)校交換了好幾次意見。每次前妻因為此事大發(fā)雷霆時,兒子立即態(tài)度很好,表示要痛改前非。但是結(jié)果是兒子屢教不改。前妻之所以給李建軍打電話,是希望李建軍在一個適當(dāng)?shù)臋C會出面,作為男人,跟兒子好好談?wù)劇7凑髂赣H的已經(jīng)無計可施了,只有寄托男人化腐為神的功效。
李建軍對前妻比較了解,如果不是前妻對孩子的事情已經(jīng)一籌莫展,要強的她決不會求助于李建軍。比如,她對兒子跟那個高個男人的沖突就閉口不談。但是李建軍對前妻的提議卻心存疑慮。他如何跟兒子解釋自己跟他母親之間的事情呢?再有,他如何跟兒子解釋這一段時間的銷聲匿跡呢?以他現(xiàn)在的情況,兒子又處在逆反心理最重的年齡段,兩個人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適得其反。
就在李建軍對兒子的事情游移不定時,沒過兩天,他又一次接到前妻的電話,對方開口就問:李建軍,你到底跟你的兒子談了沒有?前妻根本就沒有相信他在外地的鬼話。接下去,前妻就直入主題地報怨兒子,說:這個孩子搞得她焦頭爛額,這一次是人家父母找上門來了,現(xiàn)在正坐在客廳里呢!我是躲到陽臺上給你電話,你知道不?李建軍心里面暗道:我當(dāng)然知道,我現(xiàn)在就在你的對面,在你不知覺地情況下注視著你呢!前妻說我沒時間多說了,眼下這一家兩口還在客廳里呢!前妻在匆匆地掛掉電話前,又扔下一句話,你一定要跟你兒子好好談?wù)劊@個事情已經(jīng)刻不容緩了。
這讓李建軍再次感到了事情的緊迫性。他不自覺地去通過望遠鏡觀察著對面。望遠鏡隱藏在窗簾后,并不會被外人發(fā)現(xiàn)。他看到了那個經(jīng)常被兒子欺負的孩子,可是按照李建軍目測,那孩子要比自己兒子高半頭,這讓李建軍很是意外,那樣又高又大的孩子,怎么會被自己兒子欺負呢?帶著這個疑問,李建軍長時間通過望遠鏡研究那孩子。后來,又跟隨著他離開前妻的家,一步一步走在小區(qū)的小路上。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孩子竟然住在自己這幢樓里。不知怎么,李建軍的腦海里出現(xiàn)兩幢對峙的高樓的形象,這讓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李建軍決定必須要跟兒子談一次了,這個交談的時機卻需要好好斟酌。他認為最好的見面是在作案現(xiàn)場,兒子被他抓個現(xiàn)行,他才會占據(jù)主動,談話才會有好效果。但是怎么樣才能抓到現(xiàn)行呢?也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請那個被兒子欺負的孩子幫忙。
第二天,李建軍下了樓,躲在那里暗暗觀察著。終于到了放學(xué)時間,那個孩子出現(xiàn)在那條回家的路上。那是孩子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李建軍的兒子有時忽然從路邊沖出來,兇神惡煞一樣擋在面前。走了幾步,那孩子不走了,東張西望,仿佛是在回想一天前,一位成年人找到他,對他說的那番話:對面那個欺負你的壞孩子,我有辦法對付他,你不相信嗎?李建軍想:一旦那個孩子知道他倚仗的人,其實是欺負自己的那個壞蛋的父親,在走上這條路時,還能不能掩飾住自己的膽戰(zhàn)心驚,控制著自己的畏畏縮縮呢?他不禁心里有些埋怨那孩子,這樣又高又大的體型,卻為何這樣虛弱?之前,李建軍找到這個被欺負的孩子。反復(fù)鼓勵他:記住!你一定要表情鎮(zhèn)定!如果發(fā)現(xiàn)欺負你的壞孩子,一定不要怕!相反,你要遠遠地朝他招招手,然后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遠處果然出現(xiàn)了自己的兒子的身影,他看到經(jīng)常被他欺負的孩子時,立即從另一條道包抄過來。那個孩子顯然也看到了對方,他不由再次停住,也許是想確定李建軍是否按照約定藏在前面那個角落里。但此時,他只能硬著頭皮向著曾欺負他的孩子招招手。李建軍曾叮囑他:你徑自向前走的時候,一定要保持不急不徐的節(jié)奏,讓他感覺你有恃無恐。因為你沒有什么好害怕他的,我就在你不遠處躲著,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會站出來。
那個孩子一招手,果然大出李建軍兒子意料,片刻間他似乎顯出了些許遲疑。這讓一旁觀察的李建軍有了幾分欣喜。李建軍認為,自己的兒子的事情,可以歸于一種強迫癥。李建軍自己也是從孩子時代過來的,過去也干過些出格的事情,也欺負過班上一些弱小的同學(xué)。一些孩子之所以被欺負,主要原因不是因為他弱,而是因為那些欺負的行為的奏效。這給了欺負人的孩子一種心理的滿足,使他產(chǎn)生這樣一種心理的強迫癥。李建軍認為,如果自己兒子心理上受到挫折,就給他問題的解決創(chuàng)造了機會。
然而,李建軍卻看到,自己兒子竟然一步步跟了過來。之前,李建軍曾給那個孩子打氣:你放心!你越是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那個壞孩子就越會心虛。如果他不敢跟著你過來,證明其實他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你今后完全可以不再怕他。對于自己兒子的反應(yīng),李建軍也有心理準(zhǔn)備。他曾經(jīng)對那個孩子說:放心,你只管走自己的路。只要你走過前面那個角落,余下的事情由我來做,那個時候我就會從角落里出來。相信李建軍的這句話,那孩子就繼續(xù)向前走,終于,一段路被他艱難地走完了,自己家所在樓出現(xiàn)了面前。孩子長舒了一口氣,心里的支撐忽然消失殆盡,他縮起頭滋溜一下鉆進樓洞里。
第二天,李建軍在樓下等那孩子,微笑地對著他。孩子見了,漲紅著臉過來跟李建軍算賬:你騙我!你并沒有躲在那個角落里,昨天我經(jīng)過那里時,往那里了瞥一眼,你根本不在那里。你為什么要騙我?
李建軍笑著,慢條斯理地問那個孩子:你說說,我哪里有騙你?孩子幾乎要哭出聲來,說:你曾經(jīng)告訴我,你在那個角落里躲著。只要我走過那個角落,你就會走出來。可是你并沒有在那里。李建軍搖了搖頭,繼續(xù)笑著問:難道他昨天欺負你了嗎?并沒有呀!他并沒有欺負你呀。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李建軍告訴那孩子:就是因為你昨天沒有露出害怕他的樣子。你要知道,只要你表現(xiàn)出并不害怕他的樣子,他就不敢欺負你的。
看著這個余悸未休的孩子,李建軍心里得意洋洋地,暗對自己說:瞧吧!這就是對面思維!這就是對面的哲學(xué)!是那兩幢對峙的高樓的形象給了李建軍這個啟發(fā)。李建軍在最后,還是決定避免跟自己兒子直接面對面。他心里很清楚,那樣只能起到事與愿違的效果,在這件事情上,他自認為找到了最有效的辦法,那就是適度扶持兒子的對立面。
那個孩子比自己的兒子高半頭,他的恐懼完全是心理方面的。如果幫助其戰(zhàn)勝心理的恐懼,他就會直起腰桿站在自己兒子對面。當(dāng)以強欺弱沒有起到效果時,就是對兒子最好的教育。現(xiàn)在,通過對這個孱弱的孩子身上施加作用,事情終于有了一個好的開端。
八
幾天平安無事后,李建軍逐漸放松了警惕。星期五,他決定不再下樓。那個孩子放學(xué)時間里,他有些不放心,用望遠鏡觀察樓下那條馬路。誰知一看之下,眼前凌亂的人群讓他心中一沉。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兒子的老毛病又重犯了。
圍觀人群的中心,就是那個被欺負的孩子。李建軍不由得又一次埋怨起來:這個孩子怎么這么不爭氣呢!接著李建軍看到,一個男人推了他的兒子一把,他的兒子踉蹌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有人毆打自己的兒子!李建軍感到血往上撞,他站起來沖出了自己的房間。電梯下降的過程中,他的腦子閃過一絲遲疑:自己這樣出面是否太過冒失,萬一被兒子纏上怎么辦?
好在圍觀的人比較多,李建軍得以先躲在人群眾中觀察情況。接著,李建軍看到了一場沖突,這沖突發(fā)生在自己兒子和前妻的新男友之間。男人幾次想將李建軍兒子拖走,卻屢屢被李建軍的兒子不馴地掙脫。在李建軍眼中,那是之前通過望遠鏡看到的前妻家沖突的復(fù)演。
李建軍明白了事情的原因。那個本該由他李建軍出現(xiàn)的地方,由即將做兒子繼父的男人代替著出了頭。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替他李建軍擔(dān)負一個父親的責(zé)任,以一個家長的身份管教孩子。
李建軍不知道這是否是前妻的指使。如果是,前妻也許是在屢屢給李建軍電話后,沒有看到他的直接行動,就認為他不承擔(dān)一位父親的責(zé)任,不再對他心存指望。李建軍感到了被人誤解的委屈。此時,李建軍得以仔細地觀察這個男人。他頭發(fā)灰白,臉色發(fā)青,戴一副黑框眼鏡。個子雖高,背卻微微有些駝。不知前妻為什么會接受這樣一樣男人。就算從他的脊背看,也不敢確信他有能夠支撐一個家庭的力量。李建軍想:如果今天的事情與前妻無關(guān),而僅僅出于男人自己的義氣,那他也太不自量力了。他以為這個事情可以隨便挺身而出嗎?管教孩子的任務(wù)難道是他承擔(dān)得起的嗎?他難道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嗎?作為一個目前為止孩子還不愿意接受的人,一個沒名沒份的母親新男友,對這樣一個叛逆年齡段的孩子,這樣一個好面子的年齡段的孩子,他貿(mào)然出手無異于火上澆油。他遇到尷尬也是可想而知的。孩子不但不可能服他管教,而且還可能想方設(shè)法令他當(dāng)場出丑。想到這里,李建軍抱起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心態(tài)。
這時,那個男人開始一步步走向他兒子。他走得相當(dāng)緩慢,顯然是希望得到孩子的重視,李建軍兒子原本忿怒的眼里中露出一絲驚詫,他顯然意識到男人要采取什么重要行動。接下去,李建軍看到,男人俯下身,揪住孩子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叉開著,把一個耳光打在孩子臉上。那力量雖然不算大,對李建軍卻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使他一下子傻在了那里。
就是那一記耳光讓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李建軍的兒子忽然騰地站了起來,對男人說:好了!我再也不欺負同學(xué)了!走吧!我們走吧!李建軍看到,自己的兒子急切地要扯著高個男人離開。在這個過程中,他兒子甚至含糊不清叫了對方一聲“爸爸”。
此情此景,不僅大出李建軍的意外,而且也讓首次得到這個待遇的那個男人摸不著頭腦。就在離開前,男人還狐疑地扭回頭,仿佛想在圍觀的人群中尋找到什么答案似的。他絕對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行為,竟然取得了鬼斧神工的效果,使得這個孩子不再排斥自己。哪怕僅僅是在形式上的接受。然而,李建軍的兒子不容男人多想,急急惶惶地扯著他離開。兩個人就像是在逃。
圍觀的人們都散了,李建軍卻還在那里發(fā)呆。他能猜測到兒子態(tài)度大轉(zhuǎn)彎的原因。那是因為兒子看到他李建軍,自己這個躲在人群中的父親。就在兒子離開的瞬間,李建軍接觸到了他投過來的目光。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兒子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家庭情況。另外,兒子也不愿意讓那個高個男人看到李建軍。兒子的目光是那樣的冷,簡直令李建軍感到透骨徹寒。
回到家里,李建軍開始發(fā)瘋一樣找自己原來的手機卡。終于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了。它孤零零地躲在幾張廣告宣傳單旁邊,小小薄薄的一片,仿佛隨時從某個縫隙里漏掉。他拿著這張卡,手有些微微顫抖。這張棄用的卡,并沒有辦理停機手續(xù)。而且他為它交繳了一年時間座機費。此時李建軍懷疑,它當(dāng)初這樣做就是為了隨時重新啟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