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戰與國際經濟法的走向
時間:2022-10-08 09:45:50
導語:中美貿易戰與國際經濟法的走向一文來源于網友上傳,不代表本站觀點,若需要原創文章可咨詢客服老師,歡迎參考。
一、經濟全球化與逆全球化
全球化(globalization)無公認的定義,通常是指打破國界的束縛,地球規模的相互聯系和合作,相互依存,趨于一致和統一的發展趨勢。它不是起點或終點,而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全球化體現在包括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等等各個方面,而經濟全球化(eco-nomicglobalization)則是全球化在經濟領域的具體體現。它是指經濟活動超越邊境,通過對外貿易、資本流動、技術轉移、提供服務而形成的全球范圍規模的體系的發展趨勢。[1]P4經濟全球化一詞最早是在1985年由美國的T•萊維提出來。在這之前并非沒有出現過全球化現象,但在上世紀80年代,各國間經濟的相互聯系越來越緊密,跨國公司和政府推動的國際經濟合作越來越普遍,所以當經濟全球化的概念提出來時,基本上得到了普遍公認,只在經濟全球化的具體含義或側重點上存在著不同。[2]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認為經濟全球化是指跨國商品與服務貿易及資本流動規模和形式的增加,以及技術的廣泛迅速傳播,使世界各國經濟的相互依賴性增強。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則認為,經濟全球化可以被看作一種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經濟、市場、技術與通訊形式都具有全球特征,同時民族性和地方性在減少。在經濟領域及其內容上,經濟全球化具體體現在國際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國際投資、國際金融、國際物流等各個領域里。在制度和規則上,經濟全球化則體現在全球性或跨國性制度和規則的形成和普遍得到推廣與實施,國家主權下對國際經濟活動的監管和控制趨于緩和。經濟全球化的內在動力是跨國公司的贏利導向。在國際規則的優勢和政府對國際經濟活動監管的放松的國際大環境下,跨國公司可以將資源和生產要素在全球范圍內進行最合理的配置,以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限度的利潤,從而使公司的生存能力得到提高,經營規模不斷加大。這樣一來,深度的國際分工得以實現,全世界的貨物、服務、資本等生產要素得到充分的激活,生產力得到提高,成本下降,贏利增長,帶來了全球財富的極大增長,人類社會進入到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罕見的繁榮時代。經濟全球化是人類科技生產水平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也是經過沉重的歷史教訓而使得主權國家主動做出的政策選擇的共同結果。新航路的開辟將世界聯系為統一的市場體系,出現了全球規模的國際貿易,這是經濟全球化的黎明。第一次產業革命后的19世紀,隨著工業化大機器生產的出現和有蒸汽動力船裝備的全球海運體系聯系起來的原料與市場供應鏈的形成,出現了經濟全球化得到很大的發展。這個時代的全球化由英國主導,最后法國、德國、美國等西方主要大國均被卷入。這也是自由貿易的黃金時代,西方國家將關稅稅率降到很低,甚至英國等國實行了零關稅政策,而對于投資和資金的國際流動,甚至國際移民等,都幾乎不加限制或管制。巧合的是,這一時代也是世界史上罕見的和平世紀,從1815年拿破侖戰爭結束后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卷入多國參戰的大規模戰爭極少發生。[3]P273客觀地說,19世紀的經濟全球化促進了西方國家間的經濟要素相互滲透,互為你我,發動戰爭的損失遠遠不能彌補和平環境的國際經貿活動可能獲得的經濟利益,也是這個和平世紀得以實現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不是可以從這里看到經濟全球化和世界和平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性呢?但是必須看到,盡管這一時期的經濟全球化在經濟上滲透度比較高,卻在制度上法律上是低水平的,脆弱的。它并無制度和法律保障。除了技術和生產的進步之外,它還有很大的部分是建立在殖民主義剝削和掠奪的原罪基礎之上。[4]西方殖民大國通過經濟全球化帶來的繁榮和進步,卻給世界其他地區造成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化和文明的破壞,帶來的是貧困和人道的災難。這絕不是人類社會進步所期待的經濟全球化,終歸被歷史所拋棄。第一次世界大戰打斷了世界和平繁榮永續的夢想。在戰亂和蕭條輪番上演的20世紀前期,盡管發生了以電力技術、汽車和重化工業等為核心的第二次產業革命,科技和生產進步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但各國之間在制度規則上的合作進展緩慢,經濟全球化現象和成果消失得無影無蹤。戰爭給人類帶來的傷害甚至超過了殖民主義的罪惡,慘痛的歷史教訓帶來了人類的共識。在這里我們看到了經濟全球化的退化是與全球性的戰爭和動蕩相隨相伴的。雖然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又拉開了東西方冷戰的序幕,意識形態的分裂導致國際經濟及其合作出現了蘇聯東方模式和歐美西方模式的分化發展,但推進經濟的國際合作,建立國際規則的經濟全球化方向也成為國際共識。蘇聯東歐國家開始了計劃經濟的國際經濟合作嘗試,經互會就是蘇聯東歐式的經濟全球化,有限主權論和國際分工論是其理論基礎。[5]這個嘗試最后失敗了,最后終于被融合到西方的市場經濟的國際經濟合作模式之中。以IMF、世界銀行和GATT為三大支柱的布雷頓森林體制的建立,開始了戰后市場經濟圈的經濟全球化進程。在這輪經濟全球化中,雖然有GATT推行的關稅減讓和減少非關稅壁壘的努力,但各國政府仍然保留了很大一部分權限,可以對貨物貿易實行種種限制措施,貿易戰也可以合法進行。國際投資領域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糾葛始終沒有得到解決。國際金融方面各國并不想放松金融主權,實行嚴格的金融監管,難以實行金融開放。[6]P112但所有這些,在那一時期都是必要的,都有存在的理由。戰后最初三十年經濟貿易得到順利發展,實現穩定增長,也證明了這樣一種有限的,可控的經濟全球化是一個成功的全球實踐。但是,任何一種機制都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地運行下去。到20世紀70年代,這樣一種可控的經濟全球化進程遇到發展的瓶頸,各種矛盾開始集中爆發。西方國家國有化潮流下,國企的效率開始嚴重惡化,關稅壁壘向非關稅壁壘的轉換,凱恩斯主義下的經濟政策導致政府收支不平衡,赤字和通脹成為常態。以英國撒切爾夫人的改革開始,美國里根總統時代政策的跟進,凱恩斯主義消退,哈耶克等自由主義經濟思潮開始流行,以“華盛頓共識”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政策成為西方國家新的時尚和潮流。[7]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這就是全面的經濟全球化時代。WTO的建立就是這一時代最高的成就。它順利運行已經超過20年。它完全實現了對幾乎所有成員都有好處的共贏模式,所推行的自由貿易給幾乎所有的成員帶來了巨大的比較利益,極大地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和福祉的增加,使得世界進入到空前繁榮的黃金時代。但是,經濟全球化帶來的經濟貿易投資的自由化進程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實現一統江湖。經濟全球化帶來的利益和好處不可能均衡地普惠到每一個國家和每一行業或群體。反全球化,或逆全球化始終是作為經濟全球化的一種對立的存在,時而顯現出來,影響和干擾經濟全球化的順利推進。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由于當時的經濟全球化是有限的和可控制的,與逆全球化之間的對立還不尖銳,矛盾還不突出。但到了80年代開始的新自由主義時代,“華盛頓共識”在國際經濟領域里具有了普世效應,市場原理和自由競爭成為很多國家施政者普遍的信仰,或者追求的目標。這樣的近乎市場原教旨主義風潮刺激了逆全球化的興起。[8]最早是抗議西方七國集團峰會,后來從1999年西雅圖召開的WTO第三次部長會議開始把每次WTO部長級會議都作為抗議經濟全球化的重點場所。逆全球化是與全球化進程背道而馳,重新賦權于地方和國家層面的社會思潮和經濟趨勢。它的出現是基于經濟全球化出現了贏家和輸家之間結構性對立的實施。全球化是西方發達國家及其跨國公司發動的,其內涵的國際經濟自由化追求完全的自由競爭和市場原理,而西方國家及其跨國公司是其中的強者。與此相對的是很多發展中國家因殖民時代負遺產導致的先天不足,或者很多非西方國家因社會經濟體制導致的市場經濟發展不充分,作為經濟全球化的弱者一方,自然有抵觸。一些宗教、人權或者環境保護團體及其人群也因與經濟全球化之間存在理念上的對立也無法贊同經濟全球化。即使在西方發達國家內部,不同行業,不同群體也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儼然分化為贏家和輸家。對于不幸的輸家而言,經濟全球化也許給他們帶來的是收入或社會地位的絕對或相對下降,失業等等非常嚴峻的現實問題。此外還有政黨政治、新聞媒體等各種勢力的交互作用,所以逆全球化始終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存在。[9]P3新自由主義時代的初期,由于全面的經濟全球化初期階段高效用的體現,也許這些逆全球化的勢力還不成氣候。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經濟全球化積累的問題越來越多。特別是在經濟全球化幾乎成為西方社會政治正確的標桿之一的時候,逆全球化的勢力被嚴重打壓,西方各國無論是哪個政黨執政,幾乎都是經濟全球化的擁護者和推進者,其政見之爭似乎只圍繞在經濟全球化的程度和方式之別上面。“政治正確”,也許意味著將本身含有不正確的東西通過輿論導向硬說成是正確的。2008年發源于美國而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給了經濟全球化一個沉重的打擊。以后接連不斷的問題也使得經濟全球化的繁榮表面下所掩蓋的問題逐漸顯露出來。西方國家經濟出現持續性的結構性低迷,WTO等多邊機制因多哈回合談判未獲得實質性進展而無法靈活對應這些新問題。保護主義不斷升級,區域經濟合作也遇到各種障礙。[10]終于,以2016年英國脫歐公決和美國大選為標志,逆全球化潮流逐漸開始登上大雅之堂,震動西方社會,影響到全球。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以全面的經濟全球化為象征的新自由主義風靡30多年,把世界帶到繁榮的頂峰之后,似乎開始出現了末期癥狀。特別是美國總統特朗普推行的“美國優先”、“美國第一”,不惜開始對中國、歐盟等實行貿易戰,似乎讓我們看到沉寂多年的保護主義的幽靈重新出竅,開始在地球上空徘徊。經濟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博弈時代已經開始,國際經濟迎來了轉折時期,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如何對應?
二、經濟全球化與國際經濟法
經濟制度和規則固然有自身的發展規律,但如果沒有法律制度的配套就難以獲得穩定性。法律制度主要是指的國內法制度,而經濟全球化是一個跨國乃至國際的問題,只是依靠國內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在這里,國際法,以及戰后從國際法中分化出來的國際經濟法和經濟全球化的關聯,就是我們需要探討的內容。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是一場席卷全球的經濟大蕭條時代。源于1929年10月24日這個黑色星期五的華爾街股票市場價格的暴跌,當時整個國際經濟體系,包括金本位制,國際貿易體系和國際金融體系突然之間土崩瓦解。造成的后果是各國將本來就很嚴重的保護主義提升到一個空前的高度,經濟社會危機日益嚴重,最后不可避免將世界帶入萬劫不復的第二次世界大戰。[11]歷史的教訓非常深刻,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國際經濟體系和制度設計上就引入了經濟全球化的理念,防止歷史悲劇重演。IMF和世界銀行開始是一種危機對應和管理機制,防止再度出現世界性的經濟大崩盤。而GATT則是通過建立一種多邊貿易機制,讓所有締約方相互之間獲得最惠國待遇和國民待遇,實現關稅減讓,從而實現雙贏的經濟效果,將因經濟原因引發戰爭的原因釜底抽薪。[12]經濟全球化并非戰后才出現的新事物,但是為什么19世紀的經濟全球化會在20世紀前半土崩瓦解,并陷入無法解脫的全球性經濟危機?如果我們從全球性的經濟法律規則和制度層面上看,那個時代的國際經濟方面的國際規則并沒有制度化、法律化。也就是說還沒有能夠約束國家行為的國際經濟法制度和規則。經濟全球化只是各國自發的行為,沒有任何制度和法律的保障。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國際社會并無任何有效的國際經濟法律協調機制存在。雖然有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關于海運及空運的國際貨物運輸方面的國際條約(《海牙規則》、《華沙條約》等),以及關于票據的數個國際公約,但它們只是零星的,散見的,并沒有全面地對國際經濟體制作出約束性規定。所以當某個或某些國家搞保護主義,實行貿易投資或金融限制措施的時候,國際經濟和國際社會對此是無力阻止的,反而各國處于自保止損的目的而不得不采取相應措施進行報復,最后導致事態的失控,甚至訴諸武力來解決國際經濟爭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經濟全球化的進程,就是國際經濟法作為國際法下的一個部門法體系的建立和發展的過程。它既體現在國際經濟法的體系的形成和國際經濟法學的興盛,也體現在國際經濟法的進一步部門分化,形成諸如國際貿易法、國際服務貿易法、國際投資法、國際金融法、國際稅法、區域經濟合作法、國際商事仲裁法、國際服務貿易法、國際電子商務法等等眾多部門法構成的國際經濟法的大家族系列。它們在各自所涉領域對國際經濟行為和法律關系作出規范,形成國際經濟法律規則,并根據規則的強度不同而在不同程度上對各國相關的國內法規則進行約束或限制,從而從法律上保障了經濟全球化的順利進行。國際貿易的國際公法規制是經濟全球化的法制化成就最高的領域。它的出現、發展和成熟完善,也是國際經濟法從無到有,不斷演化到高級階段的過程。1947年10月30日23個國家和經濟體①在日內瓦簽訂了《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作為國際貿易組織(InternationalTradeOrganization,ITO)建立前的過渡性措施,其規則將在未來納入國際貿易組織規則體系中。由于《國際貿易組織憲章》難以在美國獲得批準,該協定締約國在1947年底簽訂了《臨時議定書》,承諾今后的國際貿易中將遵循GATT的規定。后來的發展結果是,該GATT的效力不斷延長,成為未來近半個世紀多邊貿易體制的基本法律依據。事實上,GATT成功組織了多達8輪多邊貿易談判,并在日內瓦設有秘書處,建立爭端解決機制裁決締約方之間的貿易爭端,締約方數量也不斷增多,后來遠遠超過100個國家和地區,以國際條約的法律形式(因為是“協定”,所以本質上還是一部國際條約),行使著事實上的國際組織的職權。[13]GATT的規則從國際條約法上屬于契約性條約性質,但由于其可執行性和可裁決裁判性,并在后來的部長會議以及多邊貿易談判中不斷增補其規則,因而其造法性質逐漸顯現,因而開始向著造法性條約方向轉變。1995年1月1日,作為GATT第八輪談判的成果,《烏拉圭回合談判最終文件》(即“WTO規則”)正式生效,世界貿易組織(WorldTradeOrganization,WTO)宣告成立。該文件是一個巨大的國際條約體系,分為各成員方必須無保留接受的多邊規則(即“一攬子協定”)和可以部分成員接受并可對一定條款進行保留的諸邊規則(即諸邊協定)。[14]所有這些條約規定下來的各種條款和規則,以及后續的部長會議宣言、決議、議定書等等,其實體內容便是所有成員方都必須遵守的法律規定。它們具有國際法的性質,并且具有高于成員方國內法律的效力。雖然在某些國家,比如美國,并沒有徹底解決WTO規則與國內法的關系問題,但在WTO成立后的20余年中,即使美國也沒有從正面去挑戰WTO規則的法律性和效力。[15]這意味著,WTO本身作為經濟全球化的產物,體現著經濟全球化理念的WTO各項規則在全世界能夠得到通用。WTO還專門設計了與GATT以及其他國際組織完全不同的爭端解決機制。爭端解決機構由各成員駐WTO代表組成,他們同時也是總理事會、貿易政策審議機構、貨物貿易理事會、服務貿易理事會和知識產權理事會的成員。但是他們作為爭端解決機構的成員卻有著類司法的特殊職能。爭端解決機構有權決定是否開始爭端解決程序,成立負責審理案件的專家組,并實行回避制度。一旦程序啟動,被訴方只能應訴,意味著爭端解決機構具有強制管轄權。[16]專家組將辦案結果交付爭端解決機構表決,設立上訴機構接受上訴,上訴審的結果也交付爭端解決機構表決。爭端解決機構是采取反向協商一致的表決方式予以通過(即只要一票贊成即獲得通過),這意味著案件的審理是完全獨立的,不受到任何國家意志的干預,含有某種意義的司法獨立意義。一旦審理結果不可阻礙地獲得通過,爭端解決機構便立即變身為執行機構,對審理的結果負責執行到底,包括授權成員方對未能執行的成員方實行報復,甚至跨部門的交叉報復。這樣的爭端解決機制被稱為WTO“安上了牙齒”,即WTO擁有了不稱為“法院”而叫做“爭端解決機構”的類司法機構,不叫做“法官”而叫做“爭端解決機構成員”以及“上訴機構成員”的類審判人員,不叫做“判決”而叫做“建議”的類司法性裁判結果。以上設計和安排,使得WTO成為了事實上脫離國家權力控制并可以約束限制國家在貿易政策和法律方面權限的國際經濟組織。這對于國際經濟法的發展具有極其重大的歷史意義。國際經濟法作為一個法律概念,作為一個法律體系,產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對國際貿易的公法規制為線索,經歷了對國家拘束力較弱的契約性條約階段,即GATT的早期階段,對國家具有一定拘束力的散見的造法性條約階段,即GATT的后期階段,也就是GATT“東京回合談判”及其以后階段,最后升格為對國家具有強烈約束力的全面的造法性條約階段,即WTO時代。這對于國際經濟法的發展和成熟具有標桿性作用。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鑒于國際經濟法在國際投資和國際金融等領域的全球化規則進展不順,WTO被賦予了超出其職能范圍的功能,即WTO的擴展現象(即WTO-plus)。WTO將服務貿易納入其中,簽署了《服務貿易總協定》(GATS)。而服務貿易作為一種新型貿易已經不局限于傳統的純貨物貿易領域了,而是通過商業存在、金融服務等方式染指到國際投資法和國際金融法的領域。通過《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TRIPS),把知識產權保護也納入其中。通過《與貿易有關的投資措施協定》(TRIMS)正式涉足國際投資法領域。環境、發展、勞工也是WTO關注的課題,并且也或多或少體現在WTO的某些規則之中。[17]WTO儼然成為一個超級機構,具有某些世界政府功能。這是經濟全球化的最高法律成果,是數百年國際法史上夢幻般的杰作,并且已經通過20余年的實踐所證明。以至于清華大學楊國華教授驚呼“WTO就是模范國際法”![18]他甚至多次呼吁要將WTO進一步擴展成正式的國際貿易投資組織,盡管現實離這一目標越來越遠。除了WTO向國際投資法領域的擴展外,在純粹的國際投資法領域中經濟全球化也有著很大的影響。GATT經過多輪多邊貿易談判后,關稅減讓的效果出來了,關稅稅率下降了。于是很多締約方面對失去關稅保護而面臨危機的若干國內產業,開始訴諸非關稅壁壘進行保護。非關稅壁壘比起關稅壁壘來更加隱性,但保護效果卻很明顯,使得國內廠商通過國際貿易向海外出口商品日益困難。于是跨國公司利用雄厚的資金開始繞過關境直接在目標國國內投資建立跨國公司的子公司,現地生產商品使之產品本地化。這樣的商業模式促成了國際投資和跨國公司迎來的高速發展,國際投資的法律問題也受到普遍關注。[19]傳統的國際投資法律規制只限于國內法領域,缺乏國際法規制,缺乏對國家的約束力。而經濟全球化的一個重要現象就是投資的自由化,也就是約束國家對國際投資的規制,放寬投資的審查,限制對外國投資的征收和國有化,資本進入自由化等。只有加強國際投資的國際法規制,才能達到這個目的。最常見的是雙邊投資條約,因為兩個國家之間更能夠達成協議。有些是專門的投資協定,有些是以投資專章的方式寫入自由貿易協定之中。區域性經濟合作或自由貿易協定也往往有投資自由化的規定。但由OECD發起的全球性的《多邊投資協定》(MultilateralAgree-mentonInvestment,MAI)的談判經過數年努力后終于在1998年宣告失敗,以至于在國際投資的國際法規制方面沒有取得像WTO那樣的成就,最后仍然停留在雙邊規制和區域規制階段。不過在投資爭端解決方面,世界銀行集團下早在1966年就成立了國際投資爭端解決中心(InternationalCentreforSettlementofInvestmentDisputes,ICSID),作為處理投資者與東道國之間的投資爭端的國際仲裁機構,越來越發揮出重要作用。世界銀行集團下還成立有多邊投資擔保機構,為國際私人投資提供國際擔保。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itedNationsConferenceonTradeandDe-velopment,UNCTAD)也介入到國際投資仲裁事務中。經濟全球化在國際金融法領域直接體現為三個方面:IMF體制、世界銀行體制和跨國銀行監管的巴塞爾協定體系。IMF本來就將國際貨幣合作和貨幣匯兌的穩定與自由化作為其宗旨,1976年IMF達成了“牙買加協議”,實行了浮動匯率制度的改革,更加有利于貨幣的自由化。[20]世界銀行集團以及后來相繼成立的各種區域性銀行則對于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提供資金援助,有效緩解了貧富國家差別引起的矛盾。區域經濟協定也是經濟全球化法律體現的一種。WTO的GATT第24條和GATS第5條規定了成員之間可以實施經濟一體化,只要這種一體化措施對于其他任何成員不得提高一體化相應部門貿易措施或壁壘的總體水平,并且要按照程序性要求向WTO提出報告和得到WTO認可。這樣的條文就成為WTO與自由貿易協定或關稅同盟的對接口,并將其全部都納入到WTO體系下,在容許成員間實行優于WTO貿易待遇的同時,對其他WTO成員必須確保WTO項下的關稅減讓、服務承諾、最惠國待遇和國民待遇的完全實施。這樣,區域經濟協定作為區域性法律規則也構成了WTO體現的全球化的一環。即使是雙邊自由貿易協定以及關稅同盟等,只要滿足了上述的實體性要件和程序性要件,也被納入到WTO體系里,成為多邊貿易規則和經濟全球化的組成部分。
三、貿易戰沖擊WTO規則為代表的國際經濟法
政府層面的逆全球化潮流的公開出現雖然只有兩三年,但已經對國際經濟法造成了很大的沖擊。雖然還不至于波及國際經濟法整體,但在很多具體制度上已經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并開始危及國際經濟法很多制度的基礎。值得注意的是,逆全球化基本上都是美國一個國家發動,并向現有的國際經濟法發起一波波沖擊,而其主要矛頭直接指向WTO。WTO是一個通過貨物貿易關稅減讓、服務貿易開放承諾、非歧視待遇和爭端解決機制而構成的自由貿易組織。其成立和運行的基礎就是多邊規則。多邊規則要求全體成員無保留實行統一的法律規則和制度,通過WTO爭端解決機制來保障這些規則不受國內法的干預,成員方也必須實施。這是它們作為WTO成員義務的先決條件。WTO成立20多年以來,包括美國在內的所有國家都遵守了這一點。但是現在美國的行為卻正在顛覆這一切,集中體現為美國發起的貿易戰。貿易戰(tradewar)是指國家等采取關稅或非關稅措施限制別國商品或者服務進入本國市場,或者通過不正當競爭手段爭奪外國市場,由此引起的若干報復和反報復的行為。采取關稅或非關稅措施限制別國商品或者服務進入本國市場,本屬于一個國家主權范圍的權限。他國對此進行報復,采取關稅或非關稅措施限制進口或服務,同樣也是基于該國的主權權限,在國與國之間經濟貿易關系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本身也談不上善惡價值的拷問。但是,如果兩個國家之間訂立有貿易或通商協定,對于相互之間的關稅或非關稅以及服務等事項作出了約定,一方對另一方采取超出協定規定的關稅或非關稅措施及服務貿易措施,那就違反了國際法及其條約義務了。而在GATT/WTO體制下,這樣的約定已經成為多邊規則,也就是成了比較普遍遵守的國際法規則。如果某締約方或成員方冒然采取這樣的措施,那就是公然違反國際法,并且就是對國際社會的重大挑戰。因此,在GATT/WTO時代,發動貿易戰不是國家的天然權力,而要冒著違反國際法的風險。[21]特別是在WTO規則下,包括發動貿易戰在內的貿易領域大量規制權限通過各成員方向WTO提交《烏拉圭回合最終文件》批準書、《關稅減讓表》、《服務貿易承諾表》的方式已經移交給了WTO。WTO規則及其爭端解決機制實際上禁止在沒有WTO及其爭端解決機構授權下單方面對其他成員采取貿易措施,除了授權報復之外不得單方面對他國實行報復。這就是說,WTO規則是基本上禁止貿易戰的。事實上,自從WTO成立后一直到2017年,WTO成員之間并沒有爆發真正的貿易戰。美國曾經有過通過“301條款”調查發動貿易戰的沖動,但最后都在WTO爭端解決機制下由美國政府作出了承諾,不會實行與WTO爭端解決機構結論不符的措施。[22]美國的做法也給了其他國家某種示范:連美國都無意減損WTO的權威,那其他國家也自然就尊重WTO的權威了。也就是說,WTO代表了超越各成員方個體的集體利益,個體利益應該服從這樣的集體利益。[23]而特朗普執政后美國提出的“美國優先”、“美國第一”,并為此不惜采取單邊措施,主動發動貿易戰,就是否定WTO的基礎多邊主義,并把美國法凌駕于WTO規則之上。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舉動。WTO成立后的20余年里,沒有一個國家向WTO的多邊主義發起挑戰,因為WTO規則本身主要是在美國主導下制定。美國雖然和WTO之間也有些糾葛,但自身也盡力在維護這些規則。[24]其他成員方即使覺得WTO規則或某項措施不符合自己的利益,也沒有膽量和能力直接向WTO的多邊規則挑戰。雖然這幾年美國的世界第一貿易大國的地位已經被中國取代,而且歐盟作為一個整體,其貿易量更是大大高于美國,但由于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貿易逆差國,這十幾年貨物貿易逆差一直保持在七八千億美元的高水平上,2018年甚至達到了8913億美元,即使算上服務貿易,貿易總逆差也有6210億美元。[25]貿易逆差雖然表示一個國家的國際收支狀況不好,但恰恰也是一個國家可以對其他國家發動貿易戰的有利條件。美國一個國家集中了全世界貿易逆差的很大一部分,比貿易逆差額第二多的國家英國多幾倍。所以,一旦美國決意要發動貿易戰,拒絕承認經濟全球化下的各國共同利益,并將本國利益凌駕于其上,那就具有全球意義,會形成對全球性的貿易自由化的急剎車,并扭轉經濟全球化的發展趨勢。貿易戰為WTO規則所代表的多邊規則所不容,就只能從國內法里尋找依據。美國的國內法依據就是美國的《1974年貿易法》“301條款”與《1962年貿易擴展法》的“232條款”。“301條款”規定美國貿易代表可以外國對美國的出口實行不公正貿易措施為名,單方面對外國法律、政策或做法進行調查,磋商,并單方面決定是否采取提高關稅、限制進口、停止執行有關協定等報復措施。雖然WTO與之前的GATT都實行多邊規則,反對單方面報復,但GATT規則的弱法性質使其根本無法阻止“301條款”的單方面調查和報復措施的實行,因而在WTO成立之前“301條款”成為美國對其他國家的貿易實行打擊和報復的常用手段,其中日本成為美國“301條款”的主要打擊對象。“301條款”還進一步發展為“特殊301條款”、“超級301條款”,擴展到知識產權領域,成為美國貿易保護主義的利器。[26]但WTO成立后,雖然美國也不止一次有過動用“301條款”的念頭,但還是因尊重WTO規則及其爭端解決機制的考慮,作出了政府承諾,實質上擱置了“301條款”在與WTO規則直接沖突的部分的運用。但是在特朗普政府執政后,美國終于重新復活了“301條款”,貿易代表萊特希澤于2017年8月宣布正式對中國發起“301調查”,審查中國的“不公平貿易行為”。2018年7月6日,由于中美貿易磋商沒有達成協議,美國決定根據“301條款”正式對中國340億美元商品加征25%關稅,中美貿易戰正式打響。中國隨即宣布對美國出口到中國的同額商品加征25%關稅,進行對等報復。以后又有了第二批160億美元的商品加征關稅和中國的對等報復措施,再進一步發展到美國第三批對2000億美元中國商品加征關稅,進而有第四批2500億美元中國商品的加征關稅的威脅。這樣,中美貿易戰爆發后,迅速擴大為世界貿易史上最大規模的貿易戰。但是,在對中國發動“301條款”關稅措施之前,美國已經對多個國家和經濟體啟動了貿易戰。2018年3月8日,美國宣布即日起根據“232條款”對來自歐盟、日本、韓國、加拿大以及中國等國的鋼材和鋁材加征關稅,其理由是“危害國家安全”。“232條款”規定,美國商務部可以就進口商品是否損害美國國家安全為由實行調查,并有總統決定是否采取單方面進口限制措施。[27]對此,歐盟、中國等也實行了對等原則對美國商品實行了報復。美國還針對歐盟、日本、韓國等國的汽車準備發動一場規模更大的貿易戰,其根據也是“232條款”。然而,雖然GATT第21條有“國家安全例外”的規定,但所列舉的三種情況并沒有包含美國這次根據“232條款”發動貿易戰的理由。當然,“301條款”也好,“232條款”也好,都屬于美國的國內法。只要不和WTO規則沖突,或者有沖突但不實施,也不會構成美國對WTO義務的違反。WTO并沒有權力要求所有的成員方必須將其國內法與WTO規則保持一致,也沒有這樣的執行能力。至于中國等新加入WTO的國家或地區在入世談判過程中被要求修改或整理與WTO不一致的很多法律、法規和政策,那是因為這些構成了入世的“入門費”,對新申請入世的國家或地區才有作用,對于美國這樣的WTO創始成員并無作用。而現在美國開始啟動這樣的和WTO相沖突的“301條款”和“232條款”,并已經發動了貿易限制措施,而且受到了對方的報復,正式開始了貿易戰,這自然會被雙方提交到WTO去解決。歐盟、中國、日本等成員方相繼對美國的單方面貿易措施提出磋商,并立案。而美國方面則針對歐盟、中國等成員方的報復措施也提出了磋商,相當于反訴。一時間,WTO方面似乎沒有了是非曲直,開始陷入混亂。如果要審理這些案子的話,美國敗訴似乎是沒有什么疑問的。但是WTO能夠這么處理嗎?WTO有沒有能力和時間來處理這些案子?四、逆全球化下的WTO爭端解決機制與《美墨加協定》美國作為英美法系國家擅長程序問題。美國并沒有熱衷于在WTO爭端解決機制的提訴和應訴,而是通過阻撓WTO上訴機構成員(非正式稱呼是“WTO大法官”)遴選而漸漸使WTO爭端解決機制陷于癱瘓。WTO爭端解決機制是有爭端解決機構任命的專家組審理辦案,同時建立了由7名大法官組成的上訴機構,任期4年,可連任一次。大法官的任命、任期期滿補選或連任程序實行協商一致的表決方式啟動。協商一致就意味著提交表決之前應先行協商,也就是說,發起協商或者協商過程中,只要有一個WTO成員提出異議,或者不參加表決,就構成了實質上的否決。在WTO及其爭端解決機制20余年實踐中,協商一致的啟動和進行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沒有遇到障礙,人們理所當然認為在大法官補選程序的啟動問題上也不會有障礙,也不應該有障礙,爭論無非就是集中在具體人選上,但最后總能達成妥協的。但是恰恰就是這樣一個程序上的節點被美國利用了。特朗普政府認為WTO爭端解決機制對美國不公平,上訴機構超越自身的權限,凌駕于美國法之上。從2017年10月開始,陸續有WTO大法官任期期滿,但無論連任也好,還是遴選新任大法官也好,美國都拒不啟動遴選程序。雖然并非WTO爭端解決機制中的所有的案件都必須上訴,但后來事實上基本上都上訴了。因此上訴機構大法官的遴選成為WTO爭端解決機制得以持續發揮作用的關鍵程序。但是在美國的阻撓下,原任大法官相繼任期期滿,得不到補充。現任大法官到2019年只剩下3人,只夠組成一個3人合議庭,失去了上訴合議庭多種組合的可能性,其嚴重影響到作為一個國際爭端解決機制的公信力和合理性。而如果這種情況持續到2019年底,WTO上訴機構將只剩下1名大法官,即中國的趙宏大法官,WTO上訴機構將徹底癱瘓,也就意味著WTO爭端解決機制完全失去作用。這對于WTO機制和規則而言將是一個極大的損害,將導致WTO有可能退化到GATT時代,也就是說再也無力阻止任何貿易戰行為,世界也將倒退到無國際規則約束的國家間的叢林原則下。盡管中國、歐盟等對WTO機制的改革提出了很多提案,其實提案的內容也是呼應了美國要求的,但美國很少作出有實質性的回應,因此WTO的改革也無從談起。多哈回合談判長期無實質性進展,WTO自身也失去了與時俱進,自我升級的能力。這樣,WTO的未來就顯得非常暗淡了。由于WTO爭端解決機制中每個案子從磋商到執行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現在就貿易戰提交爭端解決機構裁斷的案件按照正常的爭端解決程序基本上沒有得到最終解決的前景,因為還沒有到上訴機構之前,上訴機構已經失去了作用。難道WTO及其爭端解決機制就這樣荒廢下去嗎?美國對WTO有著各種不滿,WTO自身經過這些年的實踐也的確暴露出了若干問題,有必要進行改革。歐盟、中國和其他一些國家也針對美國的不滿以及WTO存在的問題,提出了各種改革方案,但是所有這些方案,不管是否反映了美國的訴求,美國也幾乎不與回應,或者不斷加碼。而美國最不滿的還有WTO的對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的優惠待遇,即特殊和有差別待遇原則。美國認為,所有的待遇和規則應該是自由和公平的統一市場,應該是對等而徹底貫徹最惠國待遇和國民待遇。WTO成員都是平等的,發展中國家不應該享受更優惠的待遇。美國發動對中國貿易戰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認為美國按照發達國家水平的關稅水平向中國和世界開放市場,而中國卻享受發展中國家待遇,對美國商品實行發展中國家標準的關稅稅率,從而造成了中美貿易的不平衡。而WTO倡導的對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實行普遍優惠待遇,雖然美國從來也沒有讓中國享受過,但現在卻準備從其他享受的國家撤回。美國宣布在2019年5月1日起取消對印度等國的普遍優惠制的零關稅待遇,就是一個重大的信號。特朗普以及美國政府高官不止一次威脅說如果WTO不進行符合美國要求改革的話,則退出WTO。[28]這也是從GATT到WTO時代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態。雖然在GATT時代占有代表席位的國民黨政府曾經退出過GATT,但那是基于政治理由。[29]在全世界160多個國家和地區都是WTO成員的情況下,誰退出WTO,或者沒有WTO成員的資格,就意味著被排除到這個自由貿易體制之外。其他每個成員都既無膽量,也無法承受其后果,但似乎美國一個國家是例外。這是因為美國是世界最大的貿易逆差國,也是對外貿易依存度最低的國家之一,美國也許有足夠大的體量在外貿低迷情況下能夠實現自我經濟循環,將損失控制在其他國家可能遭受到的損失水平之下,在比爛的游戲中看誰能堅持得最久而勝出。所以,不能不說,WTO面臨自成立以來的最大危機,而美國是始作俑者。通過癱瘓WTO爭端解決機制,動搖WTO的基礎,從而徹底改變WTO所體現的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和未來前景,將多邊自由貿易體制倒退至雙邊談判機制,而且這個雙邊談判也是通過單邊貿易措施的威脅來實現,即貿易戰的復燃。這樣的事態在時隔20余年后重現,預示著國際法和國際經濟法對國家的制約作用的減退。隨著美國退出TPP,再加上英國脫歐,為經濟全球化助力的區域經濟一體化的勢頭也被扭轉。在英國脫歐公決之前,經濟區域一體化在全球各地如雨后春筍般成長。歐盟就是區域一體化的最高成就,而東南亞國家聯盟、南方共同市場、西非經濟共同體等區域性經濟組織雖然現階段達不到歐盟那樣的高度經濟聯盟和部分貨幣聯盟的一體化程度,但都是以歐盟的模式為終極目標。美國日本主導下的TPP談判和協定的簽署,則意味著一種高度一體化的區域性貿易和投資規則正在形成,而且還要為未來計劃中的《跨大西洋經濟伙伴關系協定》提供樣板。但是,英國脫歐和美國退出TPP的舉動將這一趨勢徹底扭轉了。英國脫歐公投后,與歐盟之間陷入了長期的脫歐協議的談判和批準程序之中,歐盟進一步向更深度的比如像全面貨幣聯盟的一體化發展的可能性也消失了。已經運行20多年,取得了很大效果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也被美國政府重新談判,而新締結的協定改名為《美墨加協定》(USMCA),則是對NAFTA的一次脫胎換骨的改造,將NAFTA體現的區域性貿易投資規則改變成了美國墨西哥加拿大三國為單獨主體的三邊規則。也就是說,每一方都是以單獨的主體參加協定,并可以自己獨立的身份退出。這實際上是用雙邊主義取代了過去的區域主義。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墨加協定》中還根據美國的意思植入了“毒丸條款”(poisonclause),即規定任何一方與非市場經濟更加簽訂自由貿易協定時,應允許其他各方在發出6個月的通知后終止本協定,并以它們之間的雙邊協議來取代之。②這樣的條款主要是針對中國,因為所謂的“非市場經濟國家”就是指的中國。同樣,美國也打算在未來TTIP談判中,也要歐盟同意寫入這類條款。這樣的條款甚至可能成為美國和其他一些國家簽訂雙邊貿易協定的范本模式,將本來已經納入到WTO多邊體系下的雙邊自由貿易協定剝離出來,成為純粹的雙邊協定。這就是說,為了貫徹“美國至上”的意圖,美國以《美墨加協定》的簽訂為標志,將過去NAFTA的“1+1+1=3”的區域一體化模式改為了“1+1、1+1、1+1”三個雙邊模式。雙邊規則取代多邊規則和區域規則,難道不是回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時代嗎?五、逆全球化下中美貿易戰應該采取的對策所以,美國發起的貿易戰和貿易協定的談判開始了一場經濟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博弈。經濟全球化和逆全球化各有利弊,本身并無善惡之分,每一國家都是本著自身的國家利益而做出自己的政策選擇,世上并不存在為了全人類共同利益而全然不顧本國根本利益的事情。經濟全球化也非具有普世價值的靈丹妙藥,它給世界帶來好處的同時也存在很多不合理的要素。它自身也有周期性的起伏,在一定時期能讓大多數國家受益,而在另一時期對一些國家則不一定都是好處。因此,我們必須正確評估當前的經濟全球化處于什么狀態,并結合中國的國家利益之所在,來確定我們應該采取的對策。就目前國際經濟大勢來看,還不能說因為美國一國發動的貿易戰就能完全改變經濟全球化的大勢。美國具有強大的經濟實力。特別是美國在高科技、創新力、跨國公司和國際金融平臺上的極大優勢,使得美國在國際經濟法律規則上具有最大的話語權。美國所持的巨額貿易逆差使得美國可以在貿易戰中對其他貿易對手施加巨大的壓力。美國的所作所為固然惡化了國際經濟及其法律的環境,但還不足以用它的單邊主義和雙邊談判徹底改變國際經濟游戲規則。對于世界絕大多數國家而言,經濟全球化仍然是利大于弊。特別是對中國來說,2001年入世后中國成為最大受益方之一,經濟規模從世界第六躍進到第二,對外貿易總額則從第七躍升到第一,外匯儲備也穩居世界第一。因此,經濟全球化下中國實現了改革開放的大成果,使得中國的國家利益是與經濟全球化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經濟全球化符合中國的利益,也符合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利益。即使是美國,從國家整體利益來看,經濟全球化也是利遠遠大于弊。美國在WTO規則的創建和運營中起著最大作用。WTO規則本來就能充分反映和表達了美國的訴求。美國基于規則的優勢從WTO體制中獲取著大量的隱性利益。美國的跨國公司主導了全球價值鏈,并自居高技術高附加值環節,居于國際供應鏈的頂端。在WTO服務貿易規則下長期以來是最大的服務貿易順差國。[30]基于這樣的判斷,我們可以確定,經濟全球化并沒有過時,目前美國發起的逆全球化下的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措施并不能代表未來發展的潮流。這就可以作為我們對于逆全球化采取對策的依據。第一,堅持運用國際經濟法的規則和制度,運用法律手段對抗美國的貿易措施。國際經濟法的形成和發展本身就是經濟全球化的產物,是經濟全球化的法律化和制度化的表現形式。雖然很多國際經濟法的規則和制度受到美國很大的影響,但一旦形成了以國際經濟條約、國際經濟組織及其規則、國際習慣法等國際法規則,就具有了法律規范和制度的穩定性和不可逆性。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國際經濟法能夠走到今天,是文明的進步,也是國際法治的進步。戰后70余年基本上保持了大國間的和平狀態,各國間基本上不再為國際經濟糾紛而訴諸武力,國際經濟法的存在是一個很大的要素。從這點看,說國際經濟法是通向世界和平的法也不為過。有了這樣的國際法律制度和規則,僅憑美國一個國家一時沖動的“美國至上”的政策是不會崩潰的。無論是美國的“301條款”、“232條款”等貿易措施違反現有的國際經濟法規則是非常明顯的,用國際經濟法的規則和制度就可以取得對美國貿易措施在法律上的優勢。在這方面,各國當中能夠和美國步調一致,一起損害國際經濟法權威和效力的國家幾乎沒有。甚至美國那些最親密的盟國都不可能在貿易戰問題上和美國完全站在一起,因為美國的貿易戰在損害國際經濟法制度和規則的同時,也會深深地傷及它們的利益。在經濟全球化時代,各國經濟相互依賴,相互滲透,很多重要產品的產業鏈很少只在一個國家布局,必須要通過各種國際投資、國際貿易、國際金融活動才能完成。在這里,相關的國際經濟法制度和規則是這樣的國際產業鏈和供應鏈的最好的法律保障。一旦破壞這樣的法律制度和規則,各國和公司的利益勢必遭受重大損失,以至于這樣的國際經濟同存互利模式將難以為繼。因此,珍惜和維護國際經濟法制度和規則,中國和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立場是幾乎一致的。應對美國的逆全球化和保護主義抬頭,并非中國一個國家的事情,而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雖然由于美國的硬實力和軟實力使得各國也得尋求和美國的妥協,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但被美國改變國際經濟法的游戲規則這一點上都不是心甘情愿的。第二,維護WTO多邊機制的權威性的同時,積極推動WTO規則和制度的改革,使之更能適應當今國際經濟貿易的現實和未來發展所需。雖然WTO遇到了逆全球化的嚴重挑戰,短短兩年間似乎從黃金寶座上跌落到地上,但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還沒有到崩潰的地步。盡管美國阻撓上訴機構成員更新的遴選,但這也只能癱瘓WTO上訴機構,專家小組審案等其他功能仍然存在著并發揮著作用。美國對上訴機構的職責和發難的理由本身就是小題大做,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礙。事情可大可小,如果美國達到按照它的要求改革WTO,上訴機構的問題也許就不了了之,重新啟動上訴機構成員更新的遴選機制是分分秒秒的事。就是美國自身也還在WTO爭端解決機構中提起新的案件,對被訴案件也在積極應訴中。在這樣的情況下,WTO其他成員方更有必要努力維護WTO的權威性。同時也要看到,國際經濟法之所以能夠走到現在,可主要歸功于妥協精神的體現。既然美國對WTO現狀非常不滿,中國及各成員方也要認真對待美國的訴求,積極參與到WTO規則和制度的改革之中。對于美國訴求的不合理之處應該進行抵制,但也要考慮具體情況,對于其合理的訴求還是要予以充分考慮,作出必要的妥協和讓步。美國畢竟是WTO最重要的成員之一,也是最大的貿易逆差國,如此巨大的貿易逆差固然有美國經濟結構和儲蓄率過低等本身的問題,但已經不可持續下去也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不認真對應美國巨額貿易逆差問題,貿易戰的風險不但會不斷加大,而且很可能出現常態化。中國和其他WTO成員一起努力,適當而合理地減少美國的貿易逆差,對于WTO體制的完善和發展也有必要的。在貿易戰風起云涌的今天,只是滿足于多哈回合談判的議題已經不夠。必須要從WTO整個制度設計上進行改革。如果美國仍然固執己見,拒絕妥協,甚至退出WTO,中國和其他WTO成員方也要做好在沒有美國情況下繼續推進和完善WTO的準備。當今的世界已經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代,沒有美國的WTO仍然可以繼續運作下去。美國單方面退出TPP后,日本和剩余其他10個國家重建沒有美國的CPTTP(ComprehensiveProgressiveTrans-PacificPartnership,“全面且先進的TPP”)就是一個例證。更何況中國已經適應現今的WTO機制,并且能夠熟練運用WTO規則維護中國自身的利益。第三,客觀認識到逆全球化傾向下美國轉向以單邊主義為施加壓力的手段進行雙邊主義談判的事實,與美國展開貿易和投資談判,在有可能達成協議的情況下做出必要的讓步和妥協。美國的特朗普政府是美國歷史上出現的第一個商人出身的總統,有自己的執政理念和談判風格。盡管特朗普政府主導貿易和投資談判的基本上是強硬派,但其最終目標還是要達成合意,以雙邊協議的方式約束各方,把事情搞得無法收拾的局面也并非美國之所期望的結果。取代NAFTA的《美墨加協定》的談判和簽署就體現了這一點。盡管締約方都是美國、墨西哥和加拿大,但前者是符合GATT第24條規定的區域性貿易協定,后者是在WTO體系之外的由三個締約方各自面對其他兩個締約方的雙邊性質的協定。特朗普政府的目標是和美國所有主要貿易和投資對象都簽署這種雙邊性質的協定。簽署了協定,對包括美國一方在內的雙方都有約束力,至少可以避免單邊主義導致的最壞結果,這也是美國方面也在避免的。更何況,美國國內對逆全球化的態度并非鐵板一塊。事實上,美國在經濟全球化中是最大受益國之一。經濟全球化也符合美國大多數行業、階層和地域利益。如果美國能夠解決經濟全球化帶來的利益在國內行業和群體的合理分配問題,正確運用《援助調整法》等法律手段,是能夠避免發展到讓各方受傷的貿易戰的程度的。如果從更長遠的觀點看問題,特朗普執政在美國政治史上也只不過就是一段插曲。一個國家在政治上出現一定的搖擺本來也是難以避免的,是選舉政治的規律所決定的正常現象。美國終將會認識到經濟全球化與美國利益的關聯性和一致性。目前美國貿易政策主要控制在一些比較偏執和極端的人手中,而他們的強硬手法在美國國內也飽受批評。美國經過一番折騰,相信最后還是會回到國際經濟法規則的維護,認可WTO等全球治理的優越性的軌道上來。第四,在貿易戰業已爆發的今天,即使是抱有最大的誠意和美國進行談判,由于不可避免有著更加極端偏執的勢力的影響,談判破裂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在中美貿易談判的整個過程中,好不容易談好的結果突然被美國方面單方面否認,讓談判重新歸零的現象屢有發生。中國也好,其他國家或經濟體也好,都有自己的談判底線和根本國家利益,不可能無條件接受美國的所有要求和條件。由于特朗普政府時有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事態發生,即使和美國達成了合意,簽署了貿易協定,也不能完全保證協議不會被撕毀。即使一次協議解決了問題,也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也不能保證很快就有新的問題出現。所以,中美之間不能期待有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還是要做好各種結果的對應預案和必要的準備,也要認識到這是一場持久戰。中美之間經濟貿易聯系千絲萬縷,和則利,不和則損,貿易戰的后果也是需要雙方承受,沒有什么絕對的贏家和輸家。就中國而言,通過這些年經濟結構的調整,對外貿易依存度已經大大降低,內需和消費已經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因素。中國已形成了各國中最完備的工業體系,即使若干高科技產業還依賴于美國等海外國家和地區,但就是和美國相比,中國經濟的自立能力也要強得多。中國開展的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包括高鐵、地鐵、高速公路、電站電網、通訊等,本來就和貿易戰沒有直接關系。中國自身也有超過3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遠遠超過外匯儲備第二的日本,即便是中美貿易戰下中美貿易完全歸零,中國失去每年超過3000億美元的對美貿易盈余,這樣的外匯儲備額也是可以支撐下去的,更何況中美貿易歸零的發生概率本來就是零。“一帶一路”倡議的順利實施也可大大減輕中美貿易戰帶來的壓力。如果貿易戰早幾年爆發,那時高度依賴對外貿易,特別是對美貿易的中國也許必敗無疑。但現在的中國已經今非昔比,完全有底氣和美國將貿易戰打到底。中美貿易戰即使出現了最壞的結果,對國民經濟的損害也還是在可控范圍之內。而美國的經濟結構決定了中美貿易戰并不能減少美國的貿易逆差,只是將部分逆差從甲地轉移到乙地而已,貿易戰帶來的高關稅最后也得美國的消費者和用戶買單。美國同時則失去了從中國的發展和高科技產品購買中獲得最大利益的可能性,傷痕累累到最后,恐怕還是得回到中美正常貿易的軌道上來,無非就是一輪循環而已。
作者:何力 單位:復旦大學法學院
- 上一篇:刑法在法律體系的地位邏輯
- 下一篇:淺談醫療保險基金內部控制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