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證據科學的走向國際視野與中國語境
時間:2022-05-18 03: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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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國證據科學的出現既是英美證據法學知識傳統發展演變的結果,也是回應國內司法證明領域轉型的一個重要發展。證據科學的本質是司法證明領域諸多學科之間在應對新的時代問題所作出的一系列變動和整合,而變動和整合的方向則取決于社會需求和司法證明領域多學科之間的競爭。我國司法證明領域的轉型所提出的一系列問題為司法證明領域諸多學科的互動提供了最基本的動力。中國證據科學應該以這些問題為核心,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形成中國證據科學的基本格局。
【關鍵詞】證據法;證據科學;司法證明;學科
隨著審判方式改革的推進和證據立法運動的興起,證據法學在中國似乎正在成為一門顯學。這種顯學的標志便是與證據問題相關的諸多學科紛紛進入證據法領域。這些學科不僅包括本來與證據法具有天然聯系的程序法,連一些關聯度相對較小的實體法(比如民法、刑法)也都紛紛開始關注證據問題。加上與證據問題相關的社會科學(如認識論、邏輯學、心理學等)和自然科學(如法醫學),證據領域的研究呈現出群雄并起的格局。這一格局一方面反映了證據問題本身已經成為我國法治建設中的一個重要的問題域,但另一方面也為證據問題研究力量的有效整合提出了挑戰。換言之,如此之多的研究力量投入到證據問題領域中。如何才能使其得到有效的產出而不是陷入重復勞動甚至惡性競爭之中?對這一問題的疑問形成了本文最初的問題意識,但對于一個正處于形成階段的知識領域來說,本文并不打算作出全面的回答,而是希望通過在我國當前證據研究領域已經作出反思的基礎上進一步細化和推進。并且在西方證據科學研究發展進程的背景參照下,結合我國當前的轉型社會背景,進一步提出我國證據研究的具體定位的相關建議。為此,我們首先需要一個基礎性分析框架。
一、一個基礎性分析框架
盡管有如此之多的學科從不同的面向和視角對證據問題做出了研究,但是這些學科的研究往往限于自身的視角和關注點,而對證據問題的整體領域缺乏一種宏觀的鳥瞰,因而呈現出一種似乎各自為政的局面。從宏觀角度來看,這些學科都是從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角度關注同一個領域即司法證明過程。這一個問題域并非如這些學科所顯現出來的那樣天然如一盤散沙,許多法學家都曾經試圖用相對融貫的分析框架將其呈現出來。早在一百多年前,美國證據法學家塞耶便已經提出了一個“實質性、相關性、可采性以及分量”四要素的分析框架,這一框架主要集中針對的是司法證明過程的審判階段。威格莫爾在塞耶基礎上對于證據法所涉及的問題進一步精致化。盡管塞耶和威格莫爾的框架主要是集中針對審判領域,但對我們當前的證據研究領域依然具有很強的啟發意義。本文將以塞耶框架為基礎,為我國當前的證據研究領域提供一個基礎性分析框架。我們先從審判階段談起再往前逆推至審前階段。
司法證明過程領域問題大體上涵蓋了以下八大問題。
1.爭議性事實應該由誰來證明?這主要涉及證明責任問題和推定問題,這一問題通常介于實體法和證據法的交界。有許多國家(如法國)是在民事實體法中處理民事證明責任問題。
2.需要證明哪些事實?也就是證明對象問題。在英美證據法中該問題也被稱為“實質性”問題。從傳統上說,該問題一般是由實體法來規范。例如,刑法所規范的犯罪事實構成要件,實際上規范了刑事訴訟的證明對象。這一問題的另一面即哪些事實屬于爭議性事實但卻無須通過證明來獲得?這一問題傳統上一般屬于證據法中的“司法認知”和“司法承認”處理的范圍。
3.用于證明事實的證據如何獲得?這主要涉及取證問題,主要由偵查學等學科和規范取證程序的程序法來規范。
4.哪些證據可以用于證明爭議性事實?這一問題主要涉及相關性和可采性問題,傳統上主要受到法官的控制。其中相關性問題解決的是被提供作為證據或者潛在證據的任何事實是否傾向于支持或者傾向于否定一個或者多個待證事實?主要受到邏輯和一般經驗的支配。可采性問題則解決具有相關性的證據能否被采納用來證明爭議性事實。可采性問題屬于證據法最為核心的領域。
5.證據如何組織和提出?這是舉證問題,主要涉及程序法、法庭心理學、敘事學、修辭學等學科。
6.證據如何質證?這是質證問題,同樣涉及程序法、法庭心理學、敘事學、修辭學等學科。
7.應當將爭議性事實證明至什么程度?這主要涉及證明標準問題。主要由證據法和憲法等法律規范。
8.某一項證據或者某幾項證據將爭議性事實證明到什么程度,也就是說應該賦予此項證據(或者作為整體的證據)以多大的分量?這是分量(或者說服力或者證明力)評價問題;它受到“邏輯與一般經驗”的支配并且屬于陪審團或者其他事實裁判者的問題。
如果將整個司法證明過程區分為審前階段和審判階段的話,那么,審前階段主要直接關注1至4問題,而審判階段主要關注5至8問題。當然這種劃分只是相對的,因為審判階段的問題顯然會輻射并影響審前階段,而審前階段問題同樣會影響到審判階段。因此,如果以司法證明為著眼點,可以發現其所涉及的問題是相對固定的,但這些問題卻由不同的學科所占據著:實體法決定了證明的方向;程序法控制了司法證明過程的程序;邏輯與一般經驗以及各種與認識論相關的學科(或科學)則與審前的取證、證據的相關性和證據評價等息息相關;證據法則主要控制著證據的可采性問題;而證明責任與推定、證明標準等則成為證據法與其他學科之間相互爭奪的邊緣地帶。因此,傳統意義上的證據法實際上僅僅規范整個司法證明過程的一小部分,即證據法的可采性問題和關系密切的證明責任與推定、證明標準、司法認知等,其關注的重心是審判階段。各學科之間或相安無事或相互重疊或相互沖突,形成了犬牙交錯的復雜格局。而這種復雜格局的形成并非是一朝一夕的,而是西方學科制度長期演化的結果。
二、證據科學發展簡史
在對證據領域的學科發展歷程做一個簡要梳理之前,需要對兩個范疇稍加區分,即學科與學術思想。這兩個范疇盡管存在密切關系,但也存在著重要的區分:學術思想往往是個人思考的產物,更為個人化,而且不受學科界限的約束;相比之下學科則更大程度上是社會需求的產物。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來說,“稱一定研究范圍為一門‘學科’,即是說它并非依賴教條而立,其權威性并非源于一人或一派,而是基于普遍接受的方法和真理”。秉承福柯的學科/規訓理念,沙姆維、達維多認為學科知識并不單純是知識論層面的事,而是一種社會踐行。作為知識生產機制的學科體制是存在于特定的歷史時空的,其演變有其內在發生機制。只有從社會踐行的高度來理解學科,我們才能從學科規訓的知識形式與其他社會踐行連接起來研究。因此,當我們在討論證據學、證據法學或者證據科學學科問題的時候,我們首先必須明確的是,學科的知識體系的融貫性固然是我們要考慮的一個因素,但是“學科”一詞的意涵要遠遠超過知識本身,它更大程度上是一種知識生產機制和人才培養機制。因此,學科的樣態往往不取決于知識體系,而更多地取決于對社會大背景的應對和整體知識體系形態的變遷。對“學科”和“學術思想”這兩個范疇的區分有利于我們澄清證據領域的許多誤解。
盡管之前已有諸多學者對英美證據研究知識史進行不同程度的梳理,但當我們用知識社會學意義上的“學科”概念來衡量英美證據研究發展史的時候,這一段歷史與以往研究相比還是呈現出一些差別。因為作為知識社會學意義上的學科,所要求的并不是單個知識生產者的知識,而“首先是一個以正當資格的研究者為中心的研究社群。各個體為了利于互相交流和對他們的研究工作設立了一定程度的權威標準,組成了這個社群”。證據法研究者們通常將吉爾伯特的《證據法》在1754年的出版作為證據法學研究劃時展的標志。但從學科的角度來看,吉爾伯特時代的證據法顯然還不能算是一門學科。現代意義上的學科要到19世紀才開始興起,其標志是更為專門的建制和各個科學學科的專業標準的建立。在作為證據法興起之源頭的英國,18世紀中期之前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主要講授羅馬法,直到18世紀中期才在牛津大學開設了普通法講座,由布萊克斯通擔任主講,而布萊克斯通的講義就是著名的《英國法釋義》。通過對釋義體例的考察,我們可以發現當時的普通法教學實際上包羅了后來的各類法學學科。內中談及證據法的時候,布萊克斯通則總是引導其讀者去讀吉爾伯特的《證據法》。而吉爾伯特本人一生主要擔任的是法官職務而不是大學教職。因此,從學術思想的角度將吉爾伯特視為證據法學的開創者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若從學科角度來看的話,吉爾伯特時代顯然還為時過早。因此,我們或許需要重塑我們的證據學科發展史。
(一)美國證據法學學科發展史
限于當前對英國證據法學學科發展史的資料及其他局限,本文將重點放在對美國證據法學學科發展史的考察,但偶爾也會涉及英國和其他英美法系國家的一些情況。根據證據法學作為一門學科的發展狀態,本文將這一發展史劃分為四個階段。
1.混沌時期
證據法的研究在美國始于19世紀早期。在此之前的法學教育主要采用的是布萊克斯通的模式和內容。隨著大學法學院的興起,美國逐漸擁有了自己的證據法研究,斯托里的《美國法釋義》和為數眾多的判例集中也混雜著一些證據的判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該時期格林里夫(S.Greenleaf)已經開始撰寫了論述證據的基礎論文,并于1842年出版了影響深遠的《證據法專論》。當時的美國正處于法學教育的轉型時期,傳統的學徒制正在慢慢崩潰,但制度化的法學院教育卻還遠未形成。法學院剛剛在大學建立,但在教學模式、律師培養、課程設置等方面都還處于摸索階段。盡管在19世紀上半葉,美國證據法有了一些初步的研究,但是結合當時的法學教育狀況來看,這樣一些研究還僅僅混雜于整體的法學教育之中,證據法還遠未形成現代意義上的學科。
2.證據法的學科形成階段
在塞耶之前,證據法領域與其他學科處于一種相對混合的狀態。不過,19世紀70年代之后,斯蒂芬便希望并著手將證據法的研究內容與相鄰的其他學科--主要包括程序法、實體法和實務性技術相對分離開來。他的做法是將大量的他認為不屬于證據法的內容排除于證據法的研究范圍之外,比如證人出庭作證的相關規則以及推定等。斯蒂芬的這種進路后來為美國證據法學家塞耶所繼承。在長達數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塞耶從四個方面對證據法學科地位的形成作出貢獻。其一,從知識層面來說,塞耶明確界定了證據法學的研究范圍,將證據法的研究對象建立在證據的相關性和可采性之上,而將大量“雖然與證據相關卻與證據法無關的”案例從證據法教材中剔除。塞耶的這種做法深刻地影響了現代證據法的發展走向,包括美國《聯邦證據規則》在內的當代重要證據法律體系和教科書體系基本上延續了塞耶的風格,將相關性原則作為組織證據規則的基礎性規則。其二,在哈佛法學院開設了證據法課程,培養了大量的證據法研究者,這其中包括威格莫爾、坎布利尼和馬科爾維等著名證據法學者。其三,撰寫了大量的證據法著作,其中包括《普通證據法初論》、《普通法證據案例選》等教科書在內。其中《普通法證據案例選》一書成為美國法學院暢銷幾十年的主要案例書,影響了數代證據法研究者。
塞耶之后,威格莫爾繼續其未竟的事業。威格莫爾1893年開始在西北大學法學院任教,1901-1929年間任法學院院長。威格莫爾延續了塞耶的努力,使得證據法學科地位得以真正確立:一方面,在威格莫爾所處的時代,證據法已經正式成為法學院一門獨立的課程,開始與傳統的實體法和程序法并駕齊驅;另一方面,在《普通法審判中的英美證據法專論》中,威格莫爾對英美證據法的理論體系進行詳細的梳理,并對當時美國的司法判例進行了嚴密的系統化。因此從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的70年代均可以納入證據法學科穩定形成時期。這種研究范式到了威格莫爾的《普通法審判中的英美證據法專論》達到了巔峰的體現。但也就是在威格莫爾的后期代表作《建立在邏輯學、心理學和一般生活經驗基礎上的司法證明原則》,開始展現出其他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學科“侵入”司法證明過程的可能性。在這部著作中,威格莫爾將證據法的研究劃分為兩大領域,即證明原則和法庭裁判規則,將證明原則視為優先于法庭裁判規則的研究,呼吁在理解法庭裁判規則時應該先了解證明原則的研究。
3.其他學科對證明領域的入侵
證據法的研究范式的轉化在威格莫爾身上得到了非常生動的體現,但是最早從其他學科關注證據法問題的并不是威格莫爾而是20世紀早期的一些心理學學者。1908年,應用心理學奠基人穆斯特伯格出版《在證人席上》(OntheWitnessStand)一書,率先鼓吹在法律訴訟的目擊證人質證程序中運用心理學知識和技術,但是該書很快激起了威格莫爾的強烈反應。與此相似的是,耶魯大學法學教授羅伯特’哈欽斯有關心理學與證據法的論文同樣遭到了威格莫爾的強烈批評。威格莫爾實際上并不反對將心理學研究成果與法學結合起來,在他的《司法證明科學》的幾個版本中都包含著大量的心理學成果,并且每更新一版都在心理學領域耗費大量的精力,他甚至邀請哈欽斯參與其第三版的修改,只因哈欽斯婉拒方未能如愿。不僅如此,威格莫爾還在西北大學法學院開設了有關“司法證明科學”的必修課,將其作為“證據Ⅰ”課程,教材便是其后期代表作《司法證明原則》,該課程是修習傳統證據法課程的“證據Ⅱ”的必要準備階段。此類課程改革嘗試在20世紀的上半葉得到了相當一部分大學的響應:杰羅米·邁克爾在哥倫比亞,杰羅米·弗蘭克在耶魯,馬克斯法官和歐文·拉特在辛辛那提。馬歇爾·霍特斯(MarshallHouts)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列奧·列維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等都進行了類似的嘗試。
這些早期的努力盡管都帶有或多或少的缺陷,但卻為司法證明過程整體的擴張開創了先例。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心理學對證據法的“入侵”儼然已經蔚為大觀了。心理學研究在目擊證人辨認、品性證據、傳聞證據規則等方面的研究均取得了長足的進展。證據法研究的心理學視角僅僅是其中的一個分支。在七八十年代之后,概率論、經濟學、女權主義運動乃至其他自然科學都紛紛進入證據法研究領域,并大量地擠占傳統證據法教義性研究的空間。這是證據法學研究跨學科趨勢在知識層面的體現。而在作為知識生產機構方面,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有著深厚的基礎。20世紀60年代之前的法學院大體上由法律職業共同體所占據著,他們有著深刻的政治共識和專業化的行業知識和話語。但是,隨著政治共識的破裂,許多傳統的法律知識已經越來越無法解釋和應對現實社會的需要了。于是,社會再也無法放心地將諸多轉化為法律問題的社會問題交給法律人去處理。這種大背景帶來了法學院知識生產范式的轉化。許多其他學科的人士也開始對法律問題發言,有些甚至直接受聘于法學院,還有很多法學教授開始和其他專業人士合作撰寫論文。除此之外,美國特殊的法學研究制度比如與法學相關的博士候選人培養都放在其他學科里等,也為法學的跨學科研究奠定了基礎。在這種大背景下,證據法研究也未能幸免。
4.證據科學
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使得其他諸多學科紛紛將疆域延伸至證據法領域,從而形成了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多個分支。但這種研究狀態只是大致構成一系列運動(如法律的經濟分析運動)。而且大致可以視為是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入侵”法學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已。然而,證據研究領域畢竟不同于法學跨學科研究領域,其中一個重要進展是,隨著跨學科研究的進一步深入,一些學者開始探索建立一門專門研究證據和證明問題的更具整合性的“硬”學科。這種努力幾乎同時在英美兩個國家展開。
在英國,出身于法理學領域的威廉·特文寧對證據法的研究表示出不滿。多年來,他在證據法研究領域主要從事了以下幾項工作。首先,證據法學思想史的整理與挖掘。這方面的成果集中體現在其專著《證據理論:邊沁與威格莫爾》和所主編的一系列著作之中。其次,對法學教育特別是對證據法之法學教育的研究。再次,組織并積極參與了倫敦學院大學(UCL)證據科學研究小組的研究。最后,對于證據法與敘事理論之間的跨學科研究做了很大的努力。后三方面努力均集中體現在其專著《反思證據:開拓性論述》中。在此研究的基礎上,他提出將證據,而不是證據法,作為跨學科的主題。而美國學者戴維·舒姆則直截了當主張去發現證據的共同基礎,并對證據科學的知識體系做了深入的研究和細致的建構。在《關于證據科學的思考》這篇論文中,舒姆對證據科學的概念、內在要素及整體框架做出了系統的架構。這些努力代表著關于證據科學的探索正在進入實質性階段。特別需要注意的是,特文寧和舒姆僅僅是探索證據科學的各學科中法學的代表人物而已,目前在探索證據科學的至少還包括哲學、經濟學、統計學、醫學、法庭科學、認知與決策科學等其他學科的一些學者。
證據科學的探索不僅僅停留在知識層面,而且還逐漸在學科層面進行一些努力。以威格莫爾等人的實踐為基礎,在當代,理查德·埃格里斯頓爵士在莫納什大學,特倫斯·安德森在邁阿密大學的證據研習會,戴維·舒姆在萊斯(Rice)大學以及特文寧在華威大學和倫敦學院大學都開設了力圖打通整個司法證明過程的課程。盡管這些課程還都帶有很強的實驗性質,但其對證據科學學科探索卻邁出了重要的步伐。
(二)證據科學發展的兩大動力
上述內容大致勾勒出了證據科學的發展歷程。從這一發展歷程來看,證據科學的發展本質上是傳統證據法僅僅關注法庭庭審過程中的可采性問題這樣一個狹小領域的一種反動,一些證據法學者不再滿足于僅僅局限對這一狹小范圍的教義性研究,而證據規范范圍的縮小和剛性的弱化更是加劇了這種不滿。與此同時,其他學科也希望將范圍擴展至證據法的傳統領域。這種不滿和擴張最初僅僅是個別學者的行為,比如威格莫爾對于證據規則范圍縮小之憂慮以及穆斯特伯格將心理學擴展至證據法領域的嘗試。在沒有足夠社會需求支撐的情況下,這些憂慮和擴張往往只能停留在個人思想層面而無法上升至學科層面。因此,在20世紀上半葉,盡管在司法證明領域已經出現了一些努力,但正如一些學者所評論的那樣,這些努力似乎為一種詛咒所纏繞,總是曇花一現而未能得到大規模的響應。因此,可以說,證據科學發展的兩大動力在于社會需求與學科競爭。
社會需求是證據科學發展的根本動力。證據法學科發展史的流變大致經歷了從混沌的混合狀態-證據法學與其他學科截然劃分的狀態-證據法學與其他學科交叉研究-邁向整合性的證據科學這樣四個階段(盡管最后這個階段還處于萌芽狀態)。換言之,證據法學學科大體上經歷了合-分-合的發展過程。但是,第一階段的混合狀態與第三、四階段的整合狀態,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學科狀態。它們之間的差別從學科本身來說,就是前者的混合狀態本身是一種較為松散的結合,還談不上像今天的學科一樣去追求自主的方法意識和研究對象,而后者則已經自覺去追求概念的制作、命題的建立、理論的整合和統一的建構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差別還在于第一階段的混合狀態所面臨社會狀態是農業社會,社會結構和運作機制還相對簡單,職業分工也還不那么細化,相應的法律規范也比較簡單。比方說,當時的律師的分工遠沒有達到今天的程度,律師往往是多面手甚至完全不需要經過法學院的正規教育。而第三、四階段所應對的社會則是高度復雜的現代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有高度復雜的社會結構,有高度分化的法律職業者,有9·11恐怖襲擊。這個階段的學科整合的最大推動力就是希望能打破原來分科壁壘森嚴所帶來的知識盲點,因為這些知識盲點正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這就說明了學科作為一種話語實踐,一種社會踐行,決定其發展流變的最大動力是來自于社會的需要。證據法學的發展過程也大致體現了這一點。
證據的直接動力則來源于學科內部的競爭和發展。前已述及,學科發展流變的根本動力是來自于社會需要,但是這種動力的運作恰恰是通過學科內部的分化、競爭與發展來實現的。社會分工的需要產生了專業化的進程,專業化又產生了相對集中的學科焦點。但是,專業化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學科便會吸引越來越多的學者來生產更多的知識,從而使學科知識體系變得更為嚴密,但是專業化達到頂峰的時候,就會出現所謂的“分裂和交雜”的雙重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會自然而然地產生學科的“交匯面”,也就是不同學科知識的重疊之處。在交匯面從事研究的那些學者便會意圖將各個碎段結合成一個交雜的領域。知識社會學上對學科流變過程的分析在證據法學學科領域得到了驗證。證據法的教義性研究在威格莫爾手里達到了巔峰,這種巔峰狀態所帶來的便是綿延數十年的證據立法運動,最終產物便是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聯邦證據規則》。但是這種高度專業化程度自70年代之后便開始出現裂縫。而重要的始作俑者恰恰是處于證據法與其他學科之間的中間狀態的法理學者威廉·特文寧。這雖是一種偶然,但是其中也隱含著必然。假如特文寧的出現意味著一種分裂的話,那么舒姆和其他跨學科研究學者則代表著一種交雜。因此,證據科學探索的出現大體上可以視為是證據法學與其他學科之間“分裂和交雜”的一種必然產物。
(三)證據科學的界定
對于證據科學這樣一個正處于流變之中的領域進行清晰的界定是相當困難的。從根本上說,證據科學代表著重新整合本文第一部分所描述的司法證明領域之間的學科分割的一種努力。如果根據本文對學術思想和學科的界定的話,那么證據科學作為學術思想的探索由來已久,但作為學科則還處于一種試驗性階段。這種努力所代表的方向和進展的程度則可以通過以下三個維度來把握。
首先,從證據科學的發展階段來看,證據科學大致可以區分為初級階段和高級階段。初級階段的主要表現是證據法與司法證明領域其他學科之間的互動,從而呈現出證據法的跨學科趨勢。這一階段的主要關注范圍還集中在司法證明領域。但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實質上是證據跨學科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是證據跨學科研究在證據法的體現而已。我們之所以只注意到了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而遮蔽了證據的跨學科研究,原因有兩個:其一,法庭審判這一區域為證據研究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素材,因此對證據問題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便與法庭審判勾連起來;其二,基于我們的法律人身份。正是因為我們的法律人身份限定了我們的視野和知識體系,而只關注到了證據跨學科研究的證據法領域。這種現象在威格莫爾身上其實就體現出來了。威格莫爾盡管致力于構建跨學科的司法證明科學,但是其落腳點最后依然停留于法庭審判領域。隨著各學科的互動和交雜作用,證據的跨學科研究階段發展至整合性證據科學階段,也就是證據科學的高級階段。這一階段的集中表現就是對證據科學理論體系的探索,希望以某些理論硬核為核心構建起證據問題的“硬”科學,同時證據科學的研究范圍也不再局限于本文第一部分所勾勒出來的司法證明領域,而是跨出這一范圍,從更高的高度來俯視所有涉及證據問題的領域。從這一維度來判斷,英美證據科學研究實際上已經經過較為成熟的初級階段,轉而開始向高級階段邁進了。
其次,從研究范圍來看,證據科學的探索代表著對證據問題領域的宏觀審視,其初級階段著眼于整體司法證明領域的整合,而高級階段更是代表著所有涉及證據與證明領域知識與問題的重新排列。以初級階段為例,證據科學希望將研究領域不再僅僅關注證據規則本身,還關注這些規則在運作過程中的問題:不再局限于審判領域,將其延伸至整個司法證明過程,包括審前階段和審判之后;不再僅僅關注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而是擴展至涉及事實調查問題的各類程序,比如仲裁程序和行政裁判庭程序等。
最后,從研究方法來看,證據科學作為多科學交匯的產物從而呈現出多學科方法的面相。傳統的證據法更倚重于闡釋性方法,偏重對于規則的解釋適用和系統化努力。證據科學的努力則側重于對規則背后之整體證明過程的探索,為了認識和描繪司法證明過程,證據科學更多的只能借助于心理學、修辭學、敘事學等社會科學和法庭科學。應該說,證據科學和證據法的方法之間并非完全相互排斥,而是可以進行良好的互補。證據科學借助多學科資源可以為證據規則的優化奠定基礎,而證據規則的精致化也為證據科學的發展提供了可能。
三、證據科學的中國語境
近年來,我國對司法證明過程的整體化關注逐漸呈現出方興未艾的態勢,這種態勢的出現從根本上說是我們對轉型社會背景和制度變遷環境的回應,另一方面也是我國證據法學科自身演化與證據科學國際化發展潮流互為影響之結果。因此,可以說,我國證據科學的出現是以國際上證據科學發展趨勢作為背景,但更重要的是對我國自身社會背景和制度需求的一種回應。為此,本部分著重探討兩個問題:(1)轉型社會與制度變遷的社會需求;(2)移植法學的局限性與證據科學的發展。
(一)轉型社會與制度變遷的智識需求
我們正處于轉型社會,百年來的努力就是將傳統中國改造成為現代化的中國,這一點似乎已經成為共識。而我們的現代化過程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這一過程是“突然”開始的,往往要在很短時間里解決發達國家在過去很長時間才能解決的諸多問題,于是,各種價值的表達似乎被壓縮在一個相對狹小的時間和空間中。社會往往會呈現出一種多元化狀態:在現代化進程較快的地區,社會會呈現出某種斷裂或者失范狀態,道德同質狀態也受到很大的挑戰;而在發展相對緩慢的地區,社會規范則依然在很大程度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這種多元狀態對于事實觀和證據制度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事實觀常常與客觀性一詞的含義緊密聯系在一起。波斯納認為存在三種意義上的客觀:第一種客觀是指本體論上的客觀,這種客觀被強調為與外部實體的相符;第二種客觀是指科學意義上的客觀,這種客觀主要強調事實的可復現性;第三種客觀則指交談意義上的客觀,合乎情理的客觀。在相對同質的社會中,第三種客觀比較容易實現,因為同質的文化和相對統一的社會規范往往為主張的各方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基礎。而當社會陷入相對多元的時候,交談意義上的客觀往往無法實現,因為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里,“一切都已經崩潰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了”(葉芝),在一些重大問題的爭論上,爭論各方往往需要訴諸相對較為容易把握的客觀事實。換言之,各方就會相應訴諸可驗證的更為強化的客觀事實。這種情況下,爭辯的各方就會越來越需要證據,也越來越需要客觀性強的科學證據。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法官在彭宇一案中經驗法則的運用會引發如此軒然大波,也才能理解為什么人們對司法鑒定寄予了越來越多的希望。在這個諸神共存的階段,證據與科學似乎正在取代傳統的價值論辯與宗教信仰而成為社會論辯中所賴以希望的決斷者。而對證據和證明關注的增加必然要求對證據制度和證明過程的關注。因此,可以說,社會轉型為我國司法證明領域重要性的凸顯提供了最基本的社會背景。
轉型社會所帶來的另外一個后果就是制度的急劇變遷。在這一過程中,變法成了我們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而對于證據法來說,最為相關的變法就是訴訟模式的轉型。在傳統的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法官主導了案件的事實認定活動,因此,并不需要以可采性規則為中心的英美證據法,也因此導致我們的證據制度極度不發達。當訴訟模式逐漸向當事人主義模式改革的時候,用于約束當事人雙方取證、質證等證明活動的證據規則的缺失就成了日益凸顯的問題。因此,這才催生了中國證據法立法運動以及證據法研究的持續升溫。
但如果我們從司法證明的整體過程來看,訴訟模式轉型對于司法證明所帶來的影響絕不僅僅在于若干證據規則的缺失,而是整體司法證明模式的轉型--司法證明模式由傳統的單線型證明模式向雙線型證明模式轉換。單線型證明模式是指司法證明過程呈現出官方對個人的單向調查。在這一模式下,以刑事訴訟為例,公安機關負責偵查、檢察院負責起訴、法院負責事實認定,三機關之間更多地像確保司法證明準確性的三道工序,而當事人個人基本只能充當被調查客體,對于證明過程基本無法發揮作用。以本文第一部分的司法證明過程涉及的問題域為標準,這種模式下所關注的問題更多的是問題2、問題3和問題8,也就是證明對象、如何獲得更多更好的證據以及如何對證據證明力進行審查,偵查環節決定了審查起訴和審判環節的基本樣式,這才形成了我國以偵查為中心的“流水作業式”的縱向訴訟構造。這種模式下,由于問題2更多的屬于實體法問題,證據法學術界自然更多地將關注點集中在證據取得和證據審查環節,發展出各類偵查技術和審查認定技術。雙線型證明模式則是指司法證明過程不再僅僅由官方壟斷,當事人一方在證明過程中也不再僅僅處于被證明的客體地位,而是同官方一樣成為證明的主體,證明過程由一種單向證明轉向雙線競爭態勢。以刑事訴訟為例,代表被告人一方的律師不再像20世紀80年代一樣僅僅在開庭的時候才介入法庭,而是在審前階段就積極進行調查取證,從而與公安機關的調查取證和檢察機關的審查起訴形成一種雙線的競爭關系。這種背景下,問題1、4、5、6、7逐漸凸顯出來,也就是證明責任問題、證據可采性和相關性問題、舉證和質證問題以及證明標準問題。而這些問題傳統上正是屬于各學科固有領地或者邊緣地帶:證明責任屬于實體法和證據法爭奪的邊界,證據可采性問題屬于證據法固有領地,相關性屬于邏輯和經驗領域,舉證和質證環節則屬于程序法領地,而證明標準則屬于證據法領地。因此,可以說證明模式的轉型觸動的絕不僅僅是傳統證據法領地,而是包括實體法、程序法、證據法及其他關注證明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這樣就可以理解為何在上世紀90年代末至今各個學科會不約而同地將研究的目光集中在司法證明領域。
(二)移植法學的局限性與證據科學的需求
訴訟模式和證明模式的轉型催生了對證據領域問題的關注,而證據法也由此得以成為備受矚目的顯學。證明模式的轉型帶來了巨大制度空缺,擁有發達證據規則的英美法系當然成為我們證據立法所借鑒的對象,我國證據法的發展從域外規則的借鑒和移植中獲得了許多靈感。這種借鑒為我們的證據法學研究提供了基本的研究對象和交流基礎。但是隨著司法證明體制改革的日漸深入,這種制度移植也逐漸產生了一些不足。產生這種不足固然有多種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單純移植規則無法應對證明模式轉型所帶來的一系列問題。正如前面所述,證明模式轉型所涉及的絕不僅僅是庭審階段的問題,而是包括審前和庭審階段在內的整個司法證明過程的問題,其所涉及的領域已經觸及了多個學科。而英美證據法則更多地關注庭審階段的證據可采性問題,因此單純地移植證據規則顯然是無法應對整個司法證明過程的。此外,我們正處于證明模式的轉型時期,許多問題的產生往往是動態的而不是靜態的,而發展得高度成熟的英美證據法則常常是一種靜態意義上的規范。比如說,英美證據法已經發展出高度成熟的傳聞規則和交叉詢問規則,但這些規則適用的前提是證人出庭,而我們所面臨的恰恰是證人出庭率低。這種情況下,僅僅規定傳聞規則和交叉詢問規則并不能自然而然地解決證人不出庭的問題。
移植法學在解釋力上的局限性表明了對司法證明領域的研究需要有更宏觀的視角和更多樣的方法。如前所述,證明模式的轉型本身涉及多學科的領地,因為要解決證明模式轉型所帶來的諸多問題自然也需要多科學通力合作和互動,這為我國證據科學的發展提供了最基本的基礎。比如說,證明模式轉型所帶來的一個重要問題便是如何在轉型背景下保障案件事實的準確認定,也就是減少錯案的發生。而錯案的發生原因則是多樣化的,貫穿于整個司法證明過程的每一個環節。比如,錯案的發生主要基于偵查階段刑訊逼供,這就涉及律師在場權、犯罪嫌疑人沉默權等程序法問題,也可能涉及證明對象要求過高等實體法問題;錯案的發生也可能基于對某類證據的錯誤認定,這就可能涉及法庭科學問題;錯案也可能基于我們偵查力量落后,這就涉及偵查學的內容;錯案的發生也可能是因為司法腐敗或者不當的司法管理模式導致的,這就涉及司法體制問題;當然,錯案還可能是因為采納了不該采納的證據,排除了不該排除的證據,這屬于證據法的傳統領地。因此,可以說就錯案問題而言,對其造成的影響絕不僅僅只是一個階段或者一個學科的問題,而是與司法證明過程相關的各個階段、各個學科都會涉及的問題。
因此,針對轉型社會背景下的中國在司法證明領域提出了我們所面臨的獨特問題:從時間維度來說,這種問題之獨特性在于證明模式處于轉型之過程,是一種動態的發展過程,其所提出之問題也具有一種動態的變化性,遠非靜態的規則所能完全容納;從空間維度來說,這種問題的特點在于其往往不局限于司法證明過程中的單個學科領域,而是關涉兩個甚至多個學科領域。就國內學界近年來一直關注的熱點問題,如刑訊逼供、錯案、證人出庭、律師三難、庭審走過場等,實際上都是例證了在這種獨特時空背景下問題的獨特性。獨特的問題對傳統學科相對穩定的界限提出了新的挑戰,在應對新問題的過程中,司法證明過程中所關涉的各個學科都從自身的立場和視角出發開出不同的藥方,從而開始產生前文所提出的那種學科交雜狀態。這種交雜狀態實際上對司法證明領域各學科之間格局的整合提出了新的要求,這也是為什么近年來許多學者開始有意識地反思這種格局分布和走向的原因。
四、證據問題研究領域的初步檢討
假如證據科學代表著重新整合本文第一部分所描述的司法證明領域之間的學科分割的一種努力,那么關鍵的問題或許在于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整合。以證據法為視角,從一種理想型方法出發向證據科學的努力就可能存在兩個極端:一端是將證據法僅僅視為以證據可采性為核心領域的學科,也就是塞耶版本的證據法觀,而另一端則是脫離了司法證明領域的證據科學的高級階段,這可以以舒姆的探索為例,那么,絕大多數的主張都處在這兩個極端之間。以這樣一種框架來看待國內對于證據法之學科定位,可以形成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圖譜。
以上述理想模型為框架,國內對證據法學科定位的討論大致處于五種不同的位置。
第一種基本接近于塞耶式證據法觀,即將證據法的研究領域定位于證據的可采性問題上。這種觀點的主要代表是易延友。易延友主張證據法學應以證據可采性規則以及證明對象、證明責任與證明標準等作為研究對象。
第二種方案則是陳瑞華的主張。陳瑞華提出一個分流方案:(1)保存原有的“證據學”概念,從“如何發現事實真相”的角度出發,研究如何有效地收集、審查和判斷證據,如何全面地發現案件的事實真相;(2)而“證據法學”則站在“如何限制和規范發現事實真相的活動”的立場上,將證據規則問題納入到訴訟程序的軌道,使之成為法庭審判程序的有機組成部分。在此基礎上,陳瑞華將刑事證據法所規范的主體內容界定為有關證據能力的規則和司法證明的規則。
第三種方案是何家弘和吳丹紅的方案,主張證據法學只研究規范證據的實體規定,包括證據法的基礎理論、證據制度、證據能力和司法證明(包括證明對象、責任、標準以及免證事實)。
第四種是以張保生、王進喜和常林為代表的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所倡導的別具特色的實踐學派。與其他主張相比,該主張最大的特色在于對證據法的學科探索不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而且付諸具體的實踐。總體說來,該學派的工作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證據規定的起草,從中國司法審判實踐與國內外證據法理論結合的角度進行的探索;二是把證據法和法庭科學兩個研究領域、兩支研究隊伍集合起來。這種實踐性探索不僅僅從學科建設的角度大大推進了中國證據法學科發展進程,而且還從某種意義上為中國證據法學科探索提供了近距離觀察的樣本。
第五種主張是龍宗智的大證據學觀,將證據學界定為“關于證據和證明的系統性知識”,而將證據法學界定為“證據學在法學的分支領域,是在一般證據學基礎上在法的空間中通過法律規制來運行的實現法的任務的證據學”,并在此基礎上初步構建了證據學的學科體系。可以發現,大證據學觀很大程度上已經接近了舒姆所倡導的證據科學的高級階段了。
這五種主張基本上占據了證據科學圖譜上的各個波段,這種主張的多樣性和反思的密集度,一方面充分反映了司法證明領域學科邊界正處于一種急劇變化的階段,不同的學者從不同的學科背景出發提出了不同的主張;另一方面,這些主張實際上涵蓋了西方證據科學發展史上的各個階段。比如,陳瑞華的主張實際上暗合了斯蒂芬之前的證據法學與訴訟法結合在一起的狀態;易延友的主張則更傾向于塞耶版本的主張;龍宗智的主張大致接近于證據科學高級階段。可以說西方兩百多年來證據法學科發展史濃縮在我們短短的十年之中。上述五種主張反映了一種共同的趨勢,那就是司法證明領域的各學科邊界正在變動之中,分歧主要存在于往哪個方向變動。
五、結語:以問題為中心的中國證據科學
可以說,司法證明領域的學科邊界的變動遠遠不是學者個人所能左右的,而更多來源于學科之間的演化和社會需求的構建。西方證據科學經過長期演化對中國證據科學當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既體現在智識支持上,也體現在論證資源的提供上。但中國證據科學顯然不可能重新去走西方證據科學這樣一條漫長演變的老路,因為中國證據科學有自己的獨特語境。從這種意義上說,中國證據科學的發展實際上猶如中國其他制度改革一樣,屬于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但這種探索并非完全無跡可尋,而是應該以司法證明過程領域中所出現的問題為核心的一種探索。正如前面所論證的,社會需求往往在司法證明領域提出了獨特的問題,而這一領域的諸多學科對這些問題的研究和競爭中形成自己新的領地和邊界。因此,證明模式轉型提出了一系列問題為中國證據科學提供了全新的推動力,通過多科學的視野和方法來共同推動這一系列問題的解決才是中國證據科學的本意之所在。至于證據科學的最后格局,更多的是在這種解決問題的探索和研究中最后的結果,而不是中國證據科學的本意。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需要倡導的應該是一種以問題為中心的中國證據科學。
以問題為中心的證據科學對于傳統的證據法研究具有兩個重要影響。第一,在研究范圍上,與傳統的證據法相比,證據科學包括但不局限于可采性、證明標準等問題,而是擴展至司法證明過程的整個范圍,任何對司法證明過程產生影響的因素都將納入證據科學考慮的范圍。換言之,證據科學將以一種更宏觀的姿態來審視轉型中國社會對司法證明過程所提出的問題。對于像錯案、證人出庭難、律師取證難、刑訊逼供、庭審模式的建構等轉型過程中提出的熱點問題,證據科學將從司法證明過程所涉及的各個問題點入手,力圖以一種綜合的立場來分析問題的根源和尋找解決方法的可能性。當然,高級階段的證據科學已經超出了司法證明過程這一領域,轉而關注更為一般的證據與證明問題。從我國當前發展程度來看,我們其實還僅僅處于發展的初期。從學科力量整合的角度來看,我們似乎也應該先集中在司法證明領域。第二,從研究方法來看,證據科學主張不再拘泥于傳統的法條移植和闡釋性方法,而是借助于司法證明過程所涉及的各個學科資源,用不同的方法來對問題進行分析。比如對于法官評價證據,這本身就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既可以從心理學來考察影響法官心理的因素,也可以從概率論來考察法官對于不同證據之間的整合評價,還可以從修辭學和敘事學來考察作為法官評價證據形式的法官判決書,當然也可以從保障法官獨立評價證據的司法體制入手來考察。證據科學主張從多種方法入手對于某些突出問題進行全面的分析,從而使問題得以更徹底地解決。
對一個正處于流變過程中的研究領域,固化地判斷其會走向何方,這本身或許是很困難的。對于司法證明過程這一領域來說,學科的邊界并非一成不變,也并非在各國都千篇一律。大陸法系國家曾經有一個非常發達的證據法和證據法學,而如今證據法學卻相對萎縮。現如今英美法系卻有著非常發達的證據法學,這正好說明了學科體制是在回應社會問題過程中形成和流變的。對于中國證據科學,我們同樣無法簡單判斷其未來格局會如何,其未來的格局將在解決司法證明過程的問題中不斷流變和塑型。當我們將轉型中國社會中所提出的一系列問題完美地解決的時候,我們也就擁有屬于中國的證據科學。從這個意義上說,當前的中國證據科學更多是一種立場和方法,而不是一門固化的學科。
【注釋】
張保生:《證據規則的價值基礎與理論體系》,《法學研究》2008年第2期。
一個突出的例子便是已經連續舉辦了兩屆的“‘證據理論與科學’國際研討會”,該研討會匯聚了來自證據法、法庭科學、程序法、實體法等學界的諸多成果,反映了在證據問題上的多學科交集。部分內容參見王進喜、常林主編:《證據理論與科學:首屆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Thayer.J.B.APreliminaryTreatiseonEvidenceatCommonLaw,Boston,Little,Brown,Company,1969,p.530.關于塞耶和威格莫爾框架的一個論述,SeeWilliamTwining,RethinkingEvidence:ExploraryEssays,CambridageUniversityPress,2005,p.202~206.
[美]沙姆維、梅瑟-達維多:《學科規訓制度導論》,黃德興譯,載華勒斯坦等:《學科·知識·權力》,劉健芝等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3頁。同上。
華勒斯坦認為,19世紀后半葉,西方國家基本上通過三種方法將人類學、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學科加以制度化:(1)大學以學科名稱設立科系;(2)成立國家學者機構;(3)圖書館開始以這些學科作為書籍分類的系統。同上。
同上,第21頁。
同上,第19~20頁。
Supranote3,p.18,62.
何家弘主編:《證據法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頁。
RogerC.Park,MichaelJ.Saks,EvidenceScholarshipReconsidered:ResultsoftheInterdisciplinaryTurn,BostonCollegeLawReview,2006,Autumn。
Supranote3,p.18.
關于這一大背景的介紹和分析,參見[美]理查德·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十四章。[美]理查德·波斯納:《超越法律》,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一、二章。
[英]威廉·特文寧:《證據:跨學科的科目》,王進喜譯,載何家弘主編:《證據學論壇》(第13卷),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
[美]戴維·舒姆:《關于證據科學的思考》,王進喜譯,《證據科學》2009年第1期。
Supranote3,p.18.
吳洪淇:《英美證據法理論傳統的二元格局》(未刊稿)。
Supranote3,p.33.
易君博:《政治理論與研究方法》,三民書局2003年版,第5頁。轉引自易延友:《證據學是一門法學嗎?——以研究對象為中心的省察》,《政法論壇》2005年第3期。
前引④,第30頁。
威廉·特文寧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演講中,曾說明了自己從法理學研究轉向證據法學研究的原因。他最初是出于對法理學過于形而上學、對部門法學無所幫助的不滿,而希望能將法理學與某個部門法學結合起來。而證據法研究領域的特征(有著豐富的但卻異乎尋常的同質的知識傳統,同時與其他學科又非常相近)恰好滿足他的需要。SeeW.Twining,EvidenceandLegalTheory,47TheModernLawReview,May1984.因此,他選擇研究證據法大致可以說是偶然的,但是由法理學者來開始對證據法教義學的批判卻又是必然的。法理學本身與其他學科的聯結地位和固有的批判意識注定了法理學研究者對其他學科動向和部門學科能夠更為敏感一些。這在另一位著名批判者邊沁身上可以找到根據。邊沁本身更多被視為哲學家或者法哲學家。
Supranote12.
參見孫立平:《現代化與社會轉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法學界的研究,參見蘇力:《現代化視野中的中國法治》,載蘇力:《道路通向城市——轉型中國的法治》,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3~45頁。
同上,孫立平書,第71頁。
[美]理查德·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
彭宇案、鄧玉嬌案、胡斌案實質上體現了在道德多元的社會里,公權力的公信力正在急劇下降,社會越來越多地依賴于證據和完善的證據制度。近年來的邱興華、黃靜案等引發社會關注的案件往往與司法鑒定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
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七章。
易延友的統計也說明了這一點。參見易延友:《證據學是一門法學嗎?——以研究對象為中心的省察》,《政法論壇》2005年第3期。
關于塞耶證據法觀,SeeSupranote3,chapter6.
前引(17)。
前注(29)。
陳瑞華:《從“證據學”走向“證據法學”——兼論刑事證據法的體系和功能》,《法商研究》2006年第3期。
何家弘:《證據學抑或證據法學》,《法學研究》2008年第1期;吳丹紅:《面向中國的證據法學——兼評易延友〈證據學是一門法學嗎〉》,《政法論壇》2006年第2期。
張保生、王進喜、常林:“證據科學及其理論體系——證據法的跨學科發展趨勢”,2006年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月第一講,200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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