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揚雄辭賦看蜀人藝術想象與生存智慧
時間:2022-07-04 09:0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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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云,蜀郡成都人,西漢后期著名的思想家和辭賦家,是繼司馬相如和王褒之后又一位杰出的蜀中文人。他少而好學,博覽群書。“為人簡易佚蕩,默而好深湛之思。”[1]成帝時至長安,獻《甘泉》、《羽獵》等賦,被任命為郎官,給事黃門。王莽篡漢,“以耆老久次轉為太中大夫。”年七十一卒。他一生著述頗多,仿《周易》作《太玄》,仿《論語》作《方言》、《訓纂》。而一生最有成就是在辭賦方面,除上引《甘泉》、《羽獵》等賦之外,還有《河東賦》、《長楊賦》、《反離騷》、《解嘲》、《解難》、《逐貧賦》等十多篇(《漢書•藝文志》稱十二篇)。縱觀其辭賦作品,既有模仿借鑒司馬相如以鋪陳為主,意在展示大漢帝國恢宏氣象的大賦作品,又有以抒情言志為主的短篇。這些作品不僅展現了大漢帝國宏偉的氣象,與司馬相如、張衡、班固等大家之作共同開啟了一代恢宏富麗的美學范式,同時也顯示了蜀人豐富的藝術想象力與創造力,折射出漢代蜀籍文人獨特的文化性格與生存智慧,成為蜀人人格的經典喻示和蜀地悠久文化的載體。
一、從揚雄辭賦看蜀人藝術想象
司馬相如非常善于展開文學想象,他曾在《與友人盛覽書》中描述自己的創作過程:“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作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其傳也。”[2]所謂“賦家之心”,就是建立在奇特的想象基礎之上的創作思緒,創作時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宇宙萬物,人間風云,皆奔涌于作者的腦海,呈現于作者的筆底。揚雄是司馬相如的崇拜者,對司馬相如宏博絕麗的賦作非常傾慕。曾曰“長卿賦不似人間來,其神化所至邪。”[3]對司馬相如出神入化的想象力贊賞有加。他本人“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其《甘泉賦》、《羽獵賦》、《河東賦》、《長楊賦》皆因事而作,以司馬相如賦為范,相與放依,踵事而華,搜選詭麗,竭才以鉆思。其作品相對于前輩司馬相如賦來說,藝術創新或許并不突出,但他筆下那皇帝出獵的威赫儀仗,那驚動環宇的氣勢,那“似紫宮之崢嶸”般崇殿華闕的甘泉宮等諸多描寫,卻刻意滲入了較多的主觀想象,使賦作帶上了虛無縹緲的色彩,顯示了相當高的才華,留給人充分的想象余地,與司馬相如賦中那“架虛行危”的奇特想象如出一轍。正如劉勰《文心雕龍》所云:“相如憑風,詭濫愈盛。及揚雄《甘泉》,酌其余波,語瑰奇,則假珍于玉樹;言峻極,則顛倒于鬼神。又子云《羽獵》鞭宓妃以饟屈原”。〔4〕揚雄的想象馳騁源于蜀地獨特的地域文化影響。揚雄與司馬相如一樣濡染于蜀文化深厚的集體無意識之中,想象的文化基因化為發膚血脈,自然而然,其作品表現出的濃郁想象特質便是蜀人多浪漫少拘束、多想象少理性的文化個性的體現。蜀地文化發源久遠,積千百年之沉淀,顯示出獨特的歷史面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蜀地獨特的地理歷史賦予蜀人豐富的想象力和浪漫性格,而豐富想象力和浪漫品格又正是造就藝術人才的文化基因。
二、從揚雄辭賦看蜀人的生存智慧
蜀地山川秀美,素有天府之國的美譽;其于文化“多斑采文章”;其于品格,則“君子精敏,小人鬼黠”[5]。這些說法恰恰道出了蜀人的生存智慧。而這種生存智慧歷史悠久,在揚雄的辭賦作品中也多有表現。如前所述,揚雄的辭賦作品分兩部分,一部為體物大賦,一部為抒情言志的短篇小賦。客觀而言,揚雄的大賦作品追步前人的痕跡比較明顯,鋪張揚厲,詞多夸飾,所謂“辭人之賦麗以淫”,[6]更多地展示出蜀人的奇妙想象與恢宏氣度;又加之那些作品屬于上奏給皇帝看的,表現其政治觀點與積極用世之心更為明顯,所謂“勸百諷一”、“曲終而奏雅”,其內心世界和人生態度就難以表現得充分。與大賦的這一側重點不同,他的一些短篇小賦卻能夠真切傳達出其深層的內心世界,顯示出獨特的生存智慧。關于揚雄的人品,雖然古人對其“出仕新莽”有不少微詞,但總的來說是肯定的。如《漢書》本傳曰:“清靜無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賢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7]肯定了他自甘寂寞、不徼富貴的一面。然而這不等于說他就沒有政治抱負。漢代文人比起戰國士人來說,雖然少了國家四分五裂、爭城以戰爭地以戰的血腥,卻也少了朝秦暮楚、來去自由的舒暢與適意。伴隨著國家統一的實現,思想意識上的統治日益加強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代文人的現實出路是要么出仕,成為為朝廷粉飾太平的工具,要么默默無聞,終老天年。從揚雄一生的行事與言論來看,他確實能甘于寂寞,不汲汲于富貴名利,可一旦有機會他又會希望一試身手,而最終卻又落得一切成空,無什么實在的事功建樹,從而出現搖擺不定、內心彷徨的心理焦慮。那么如何排解這種焦慮?如何頑強生存下去呢?在揚雄辭賦中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嬉笑怒罵式的宣泄撻伐
揚雄雖然為人口吃,不擅言說,但心中的不平與不滿卻可借如椽之筆以發之。《解嘲》模仿東方朔的《答客難》,從時運之遇與不遇著眼,對比古今之士的不同遭遇,揭露當時上層統治者的腐朽和內部斗爭的劇烈。他寫到:“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欲行者擬足而投跡。鄉使上世之士處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詔,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濕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彼我易時,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鴟裊而笑鳳凰,執蝘蜓而嘲龜龍,不亦病乎!”[8]《漢書•揚雄傳》云:“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9]這自然是揚雄作此賦的動機,但他還就眼前的現象伸發開來,對知識分子的歷史作用與歷史命運作了深刻的思索,發出了深沉的感慨。文中入木三分地描寫了當時士人的種種丑態與自以為是:“天下之士,雷動云合,魚鱗雜襲,咸營于八區。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皋陶。戴縰垂纓而談者,皆擬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嬰與夷吾。當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島,乘雁集不為之多,雙鳧飛不為之少。”[10]意思是說當下的所謂士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投,都干著鉆營的勾當;都以為自己很有本事,個個都把自己看作是稷、契、皋陶、阿衡(即商湯時的伊尹)、晏嬰、夷吾(即管仲)一樣的大賢人。但是世事難料,有一些人成功了,立登青云,有一些人失敗了,淪為匹夫。說白了,他們不過是像江海湖泊中的崖岸、島嶼、大雁、野鴨一樣,有它們不多,沒它們不少。通觀全文,這較之一般性發發牢騷,在思想感情方面顯得更有份量,不僅“有馳騁自得之妙”,而且命意奇偉,俳諧滑稽,在嬉笑怒罵之間,表現了一個正直文人不滿足于“類于俳優”處境的心路歷程。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中說《答客難》、《解嘲》“旨在排遣抑郁”,確為定評。其他如《酒賦》諷刺最高統治者的驕奢淫欲,《逐貧賦》揭露統治者“流酒為池,積肉為崤”的荒淫殘暴,都表現出揚雄的骨氣與膽識,呈現出揚雄也有嫉惡如仇,不吐不快的個性。
(二)戲謔自嘲式的黑色幽默
在專制的時代,文人少有輕松的幽默,但卻不乏冷嘲與反諷。《逐貧賦》描述了作者欲逃離塵俗,離群獨居,卻遇“貧兒”如影隨行,不離不棄,無可奈何,“呼貧與語”的一段對話。“揚子”認為自己現實的辛酸處境就是“貧兒”造成的:“人皆文繡,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飧。貧無寶玩,何以接歡?宗室之燕,為樂不槃。徒行負笈,出處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體露肌。朋友道絕,進官凌遲。厥咎安在?職汝為之。”所以“揚子”想盡早離他而去:“舍爾遠竄,昆侖之巔;爾復我隨,翰飛戾天。舍爾登山,巖穴隱藏;爾復我隨,陟彼高岡。舍爾入海,泛彼柏舟;爾復我隨,載沉載浮。我行爾動,我靜爾休。豈無他人,從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復久留。”[11]可是“揚子”跑到昆侖之巔,貧兒卻跟著飛上了天;“揚子”躲到山崖窟穴,貧兒也跟著來到山崖窟穴;“揚子”搖著船躲到海上去,貧兒也跟著來到海上;“揚子”走,貧兒也走,“揚子”停下來,貧兒也停下來;“揚子”質問貧兒為何要這樣跟著自己,他要貧兒趕快離開自己,一刻也不能耽擱。那“貧兒”又如何作答?貧兒卻說:我的祖先也是有德有則之人呀!可是后來一些人變質了,“縱其昏惑”,變成了“饕餮之群”,縱觀古往,審視自己,現在是“堪寒能暑,少而習焉。寒暑不忒,等壽神仙。桀、跖不顧,貪類不干。人皆重閉,予獨露居;人皆怵惕,予獨無虞。”從小就經得住寒暑的侵襲,簡直就是長壽的神仙,那些盜賊和貪官從來也不會來光顧自己,別人要幾重門鎖著才敢睡,自己卻敢在露天下睡覺,別人提心吊膽地生活,自己卻從來都沒有擔憂,是何等的自在幸運!最后“揚子”幡然醒悟,決定“長與汝居,終無厭極”,與“貧兒”一起悠游止息,毫無倦怠。整篇文章筆調輕松幽默,“貧兒”是“揚子”,“揚子”即“貧兒”,一而二,二是一,這種自嘲自解的戲謔很有一種黑色幽默的美感。
(三)超凡脫俗式的自適自足
在歷史上揚雄給人的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個仿《周易》作《太玄》、自甘寂寞、不慕富貴的超脫形象,是那個一反眾議,竟然對大詩人屈原發出責難之聲的揚雄。《反離騷》一文除開篇一段尚有對屈原蒙受毀謗的命運表示同情和不平外,其主要篇幅是對屈原作為的不解與責難。如“靈修既信椒蘭之唼佞兮,吾累忽焉不蚤睹。”“知眾婦之嫉妒兮,何必揚累之蛾眉?”“累既攀夫傅說兮,奚不信而遂行?徒恐鵜鴂之將鳴兮,顧先百草為不芳。”[12]集中于一點,就是責難屈原沒有看清形勢明哲保身。“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時命之所有”,“棄由聃之所珍兮,蹠彭咸之所遺。”言下之意是說看到形勢不對了,就沉默好了,何必出頭立異,更何必自沉而死呢?圣人哲人尚且有不遇的時候,這本來就是時耶、運耶、命耶,何苦自尋短見?為什么不學許由、老聃,而步彭咸之后塵?對揚雄的此處議論,與其像朱熹一樣罵揚雄為《離騷》之讒賊,不如說這是揚雄借題發揮,表達出他看透濁世之后的玩世不恭與面對亂世的無可奈何。盡管揚雄的這一態度有些消極,但這種不彼不此、全身遠禍的思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揚雄辭賦中表現出的不平則鳴、戲謔式的幽默與自適自足的生活態度,看來似乎矛盾,實則相通相關,說到底都是當時社會的產物。眾所周知,西漢末期統治集團已經開始腐化,朝廷大官吏與地方豪強競相壓榨百姓,他們本身又為爭奪政治經濟的權利而進行著激烈的斗爭,這一斗爭在漢昭帝的鹽鐵會議上已現端倪,到元帝、成帝以后,外戚擅權,與劉氏集團互相傾軋,政局動蕩,這一斗爭雖以王莽篡漢掌權在表面上結束,但暗中仍在進行。而這一時期的文人,仕路被阻斷,天下一統,士無所用于當世,亦無可識其優劣,賦家不過是類于俳優之輩,揚雄出身低微,“世世以農桑為業”,在朝廷上是無任何奧援的。因此,他的不平則鳴恰恰是那個充滿著矛盾的末世產物,他的戲謔自嘲又恰恰準確傳遞出他內心深深不安與矛盾彷徨的精神狀況。透過他的這些作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到兩漢更替之際知識分子的思想面貌。加之他對《周易》中所講的盈虛消長之道浸潤較深,“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所以他就在歷史上留下了甘于寂寞、不汲汲于名利的印象了。
嬉笑怒罵的筆調抒發的是內心不平,諧謔嘲諷的口吻掩蓋不了內心傷痛,貌似超然的背后是深重的人生悲哀,悲哀之中又透露出狡黠的智慧之光。揚雄的這一種生存智慧,與蜀人的“精敏”“鬼黠”的品格相關。正因為“精敏”,他們對社會現象的認識才會深刻透辟、入木三分,才能敏銳感受社會積弊之所在,一針見血。正因為“鬼黠”,他們就善于以藝術性的方式披露錮疾、針砭時弊,善于以藝術性的手法排解苦悶、超脫苦難,以實現自我的保全與超越。綜上所述,揚雄辭賦那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充分展示了蜀人的藝術個性,而這種奇妙的藝術想象力與藝術創造力又轉化為他們自己的藝術人生,從而在其藝術人生中累積起豐富多彩的人生智慧。這種生存智慧,即使在社會文明高度發展的今天,也能引發人們某種程度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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