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沖突?-后冷戰時代西方政治哲學述介(下)
時間:2022-03-18 08: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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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冷戰時代的西方政治哲學中,存在著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上文所介紹的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是前者的精確表達,而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則是后者的代表。
1993年,美國哈佛大學教授薩謬爾·亨廷頓(SamuelP.Huntin-gton)在權威的《外交事務》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文明的沖突?》的長文,以極其陰郁低沉的筆調為西方人描述了一幅后冷戰時代的世界圖景,從而也在美國和全世界引起了一場關于后冷戰時代的大辯論。
一、亨廷頓的基本觀點
后冷戰的時代意味著什么?與沉浸于自得和自滿的西方眾多政治精英們不同,亨廷頓認為,冷戰的結束并不意味著沖突的結束,相反,后冷戰時代的沖突將更加劇烈,范圍更廣,也更加難以消除,因為引起沖突的基本根源變化了。他提出:“新世界沖突的主要根源,既不是意識形態也不是經濟,而文化將是截然分隔人類和引起沖突的主要根源。”[1]在國際事務中,民族國家仍然是基本的政治角色,其力量仍舉足輕重,“但是,全球政治的主要沖突將發生在不同文明的民族和集團之間,文明的沖突將左右全球政治,文明之間的斷層線將成為未來的戰斗線。”[2]
冷戰期間,區分國家的原則或者是意識形態,形成所謂的“西方”與“東方”,或者是經濟發展水平,形成所謂的“第一世界”、“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亨廷頓認為,在后冷戰的新世界中,這些舊原則都失去了意義,應該用“文明”取而代之。文明到底是什么?亨廷頓給文明下了這樣一個定義:“文明是人類文化最高層次的組合,也是人類文化認同的最廣領域,……它一方面由語言、歷史、宗教、風俗、制度等共同的客觀因素所決定,另一方面也有個人主觀自我認同的因素。”[3]按照亨廷頓的看法,當今世界存在著七、八種文明,即“西方、儒家、日本、伊斯蘭、印度、斯拉夫—東正教、拉丁美洲以及可能還有非洲文明。”〔4〕未來世界的基本格局將取決于這些文明之間的互動。
亨廷頓認為,自17世紀以來的國際沖突,包括兩次世界大戰和冷戰,都是“西方的內戰”。他將這一歷史時期的沖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從17世紀到1793年的法國大革命,西方世界的沖突主要發生在君主之間;第二個階段從1793年到1917年的俄國革命,這時沖突的主線由君主變為民族國家;第三個階段從1917年到冷戰結束,這段時期意識形態取代民族國家成為沖突的根源。在亨廷頓看來,“君主、民族國家、意識形態之間的沖突基本上是西方文明的內部沖突”。[5]但是,在后冷戰時代,國際政治這種一直由西方人玩的游戲發生了變化。亨廷頓認為:“冷戰結束后,國際政治已邁出西方階段,重心轉到西方與非西方文明,以及非西方文明之間的相互作用上。”〔6〕非西方文明國家不再是西方殖民主義統治的歷史對象,而同西方一起成為國際政治的主角。
后冷戰時代的到來標志著一個重大歷史轉折:西方權力已達到頂點而逐漸衰落,但仍企圖維持其全球霸權;非西方國家開始成為歷史主角,并試圖按照自己的利益、意志和力量重塑世界。據此,亨廷頓提出,在后冷戰世界,國際政治的軸心已從“西方對西方”變為“西方對非西方”。亨廷頓并不諱言,西方目前利用其優勢的經濟資源、軍事力量和國際組織來倡導西方的價值觀,維持西方的霸權,確保對整個世界的支配。他也坦然承認:“聯合國安理會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所作的決定實際上反映了西方的利益,但卻假借代表世界共同體愿望的面目出現。”〔7〕在其精心刻劃的“西方對非西方”這種后冷戰時代的政治框架中,亨廷頓斷言,儒家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對西方的利益、權力和價值觀念構成了嚴重挑戰,并煞有介事地聲稱一個反西方的“儒家—伊斯蘭聯合”已經出現。
如果文明取代意識形態成為沖突的基本根源,那么文明為什么會發生沖突?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中提出了六個原因:1、與政治意識形態相比,文明的差別更為基本;2、世界變小,互動增加,強化了人們的文明意識,激發了文明的差別和敵意;3、現代化過程既削弱了國家認同,又超越了本土認同,使宗教原教旨主義乘虛而入,世界出現了非世俗化;4、在西方權力達到頂峰的同時,非西方文明發生了歸根現象;5、與經濟和政治相比,文化特性更少變化,文化差別更難消除;6、經濟區域主義方興未艾,當它植根于同一文明時才能成功,而其成功又將強化文明意識。[8]
二、批評與反駁
亨廷頓的文章標志著西方關于后冷戰時代的國際戰略從混沌中漸顯雛形。1989年之后,由于突然失去了冷戰對手,西方特別是美國曾一度表現出對新世界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和無所適從。在這種背景下,美國外交政策的制訂者們開始尋找國際政治的“新理論”,開始建立解釋后冷戰世界的“新范式”,并制訂西方在21世紀繼續其全球霸權的“新戰略”。《文明的沖突?》是這種“新理論”、“新范式”和“新戰略”的明確宣示。此文一發表,立即在美國、西方、伊斯蘭世界和儒家文化圈引起了強烈反響和眾多批評。
對亨廷頓的各種批評就其實質可歸納為如下主要三點。第一,冷戰的結束意味著“全球沖突時代的結束”,〔9〕全世界的文明將按照現代化的路線走向統一。在某些西方學者看來,“現代化等于西化”,[10]所以,他們所說的統一文明意味著西方的經濟體系、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在全世界獲得了勝利,全球將不可避免的西化。第二,國家按照利益為自己定位,不是按照文明定位。換言之,利益重于文明,國家追求的是經濟利益,而不是華而不實的文明。所以,亨廷頓看作國家為文明而戰斗的事情,實際上是“它們在爭奪市場份額,在世界經濟中從事殘酷的競爭”。[11]第三,國家高于文明。盡管冷戰結束了,但國家仍然是國際事務中的基本單位。用阿加米極其明確的話說:“不是文明控制國家,而是國家控制文明。”[12]
筆者認為,這些批評既沒有把握住“文明沖突論”的實質,也沒有擊中其中要害。第一,冷戰的結束不是“歷史的終結”,全世界的統一文明并不存在,非西方國家并不必然地走向“西化”。第二,亨廷頓沒有否定利益,《文明的沖突?》的唯一目的就是捍衛西方在后冷戰時代的利益。只不過他認為,在后冷戰世界,國家通常按照文明來確定利害關系,例如,西方文明國家在對付非西方文明國家時通常有著相同的利益。第三,亨廷頓承認國家仍然是“全球事務的基本角色”。但是,全球事務往往是超出單一國家的。在超國家場合,民族國家通常屬于某種國家集團。在冷戰時代,這樣的集團按照意識形態劃分;而在后冷戰時代,亨廷頓認為只能按照文明來劃分。
由于這些批評確實沒有對“文明沖突論”構成有力的批駁,所以亨廷頓在一篇對批評的答復中顯得更加成竹在胸。一方面,他批評批評者們提不出對后冷戰世界圖景的更好描述,也拿不出比“文明沖突論”更好的理論。另一方面,他竟然向挑戰者們提出了挑戰:“如果不是文明,那是什么?”[13]
我認為,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由二個基本觀點支撐著。第一,文明取代意識形態成為全球沖突的基本根源。第二,“西方對非西方”變為后冷戰時代的世界政治構架。如果我們證明這兩個基本觀點是錯誤的,那么“文明沖突論”便不攻自破。
第一,文明不是后冷戰時代全球沖突的唯一根源。在冷戰時代,意識形態是世界沖突的基本根源,世界按照“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劃分為“西方”和“東方”兩大集團,從而形成了二極結構。在后冷戰時代,意識形態這個支配因素的作用下降了,但并沒有完全消失,它與經濟和文明等一起成為全球沖突的基本根源。因為引起沖突的因素由一元(意識形態)變為多元(意識形態、經濟和文明等),所以,后冷戰時代的世界結構才由兩極變為多極。雖然亨廷頓宣稱文明取代意識形態成為沖突的主要根源,但實際上在許多場合,他所說的“文明沖突”仍然是“意識形態沖突”,即沖突產生于“基本價值和信仰”方面的差異,也就是西方將“西方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立憲制度、人權、平等、自由、法規、民主、自由市場、政教分離等觀念”作為普遍真理強加給非西方文明國家。[14]
第二,“西方對非西方”這種世界政治構架不是后冷戰時代的“新范式”,而是冷戰“范式”的剩飯重溫。在新世界圖景下面,冷戰的舊機制仍在發揮作用。首先,表面上新世界圖景是多極的,歷史舞臺的主要角色是七、八種文明,但是,國際政治的中軸仍然是兩極結構,即亨廷頓的“西方對非西方”。不同的地方僅在于過去的“東方集團”現在被擴大到了“世界的其余”。其次,“西方”與“非西方”的劃分原則是相當陳舊的。亨廷頓的“西方”意味著政治上的自由民主主義,“非西方”則意味著權威主義或專制主義。這種原則完全是意識形態上的,與冷戰時劃分“東方”與“西方”如出一轍。最后,“文明沖突”同冷戰一樣,以權力為直接對象,以意識形態為原則,以利益為歸宿。最基本的東西沒變,變化的只是對手。過去的敵人是蘇聯及其集團,現在則變為所謂的“儒家——伊斯蘭聯合”。冷戰結束以后,美國的許多外交政策制訂者對沒有對手的世界感到困惑和不自在,所以需要在后冷戰時代制造出新的對手,而制勝對手的萬應靈藥還是“遏制政策”。
三、西方中心論的破產
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包含著一個真理:西方文明與其他文明特別是儒家文明之間的相對地位正在經歷著一種歷史變化。問題是:這種變化的真正歷史意義是什么?我認為,這種變化意味著“西方中心論”的破產。
長期以來,西方一直認為西方文明作為整體是普遍的,其他文明作為整體都是特殊的。西方的價值觀念對全世界都有效,其他文明的價值觀念則不適用于西方,從而西方文明比其他文明都更為“高明”。這種普遍主義的具體表現就是政治哲學中的“現代化理論”。針對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出現的現代化過程,許多西方學者認為,西方文明是一個普遍主義的整體,政治民主和個人自由與帶來經濟發展的資本主義程式是深深連在一起的。按照科克帕特里克的說法:“不西化,就無法實現現代化。”[15]
但是,十幾年來,具有儒家文化特色的東亞經濟持續高速增長,與北美和西歐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如果東亞國家能夠健康地完成現代化任務,確立一種現代化而不西化的新儒家文明,就能證明現代化過程中確實存著一種不同于西方的模式,從而粉碎西方文明普遍主義的神話。如果這種儒家模式顯現出具有競爭優勢,如家庭穩定、犯罪率低、工作勤奮、生活簡樸等,其觀念體系對包括西方在內的所有國家都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么作為西化之基礎的“西方中心論”必然壽終正寢。只有從這一角度才能徹底揭示亨廷頓的思想秘密:表面上擔心儒家文明國家作為競爭力量出現在世界舞臺,實質上害怕儒家文明作為競爭模式對西方文明構成挑戰。
“西方中心論”的破產預示了一種全新的歷史可能性:西方的非西方化。在《如果不是文明,那是什么?》一文中,亨廷頓提出了一個對西方人意味極為深長的問題:美國的非美國化和非西方化。亨廷頓認為,美國的統一建立在兩塊基石之上,即歐洲文化和政治民主。但目前美國正流行兩種侵蝕其基石的趨勢。一種是知識分子推行的“多種文化主義”,要求從非歐洲群體的觀點來重寫美國政治、社會和文化的歷史。另一種是少數民族爭取權力的斗爭,這種斗爭隨著白人人口在美國總人口中所占比例逐漸減少而愈顯重要。如果這些趨勢持續下去,那么美國還能忠于歐洲文化和政治民主嗎?這就是亨廷頓深為憂慮的美國的“非美國化”和“非西方化”。亨廷頓以一種悲滄的歷史感確信:“如果確實如此并且美國人不再堅持植根于歐洲的自由民主政治意識形態,那么我們所知的美國就會跟隨另一個由意識形態規定的超級大國而步入歷史的灰燼而不再存在。”[16]這是亨廷頓內心真正恐懼的東西,也是“文明沖突論”被杜撰出來的真正原因。
注:
[1][2][3][4][5][6][7][8][14]亨廷頓:《文明的沖突?》,美國《外交事務》,1993年夏季號,第22頁,第22頁,第24頁,第25頁,第23頁,第23頁,第39頁,第25-28頁,第40頁。
[9]R.L.巴特利:《樂觀的際遇》,美國《外交事務》,1993年9-10月號,第15頁。
[10][15]J.J.科克帕特里克:《現代化的命令》,美國《外交事務》,1993年9-10月號,第24頁。
[11][12]F.阿加米:《召喚》,美國《外交事務》,1993年9-10月號,第5頁,第9頁。
[13][16]亨廷頓:《如果不是文明,那是什么?》,美國《外交事務》,1993年11-12月號,第191頁,第1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