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朱的“格君心之非”思想
時間:2022-07-14 06: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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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與君權的關系是儒家政治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自孔子提出“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勿欺也,而犯之”(《論語·憲問》),儒家與君權之間就有著一種內在的緊張。“以道事君”就是以仁道事君,“仁者愛人”,從政治哲學上說,這是儒家的民本主義價值觀。“犯之”就是對君主的“不仁”進行批評;如果君主不聽諫阻,那就應該“止”即辭官而隱退。孟子繼承發揚了這一思想,他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所謂“民為貴”就是以人民為最有價值,或者說,以人民為社會、國家的價值主體。就君臣關系而言,孟子反對臣對于君主的一味順從,臣應該“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這里的“去”也就是孔子所說的“止”。孟子又說:“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離婁上》)意謂對于“大人”(大儒)來說,君主的用人之非、政事之失等等尚不足以進行批評,只有格(正)“君心之非”才是最重要的。其所以最重要,是因為仁政出于君主的仁心,若君心不仁,則無以為仁政;若君心正,則“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同上)。
秦統一中國后,在法家思想的指導下建立了君主集權的政治制度。“漢承秦制”,在“秦制”之下,儒家思想一方面與其相適應,提出了“三綱”之說,另一方面也仍然堅持了先秦儒家的民本主義和“格君心之非”思想。如漢儒董仲舒主張“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杯》),其“伸君”即適應秦以后的君主集權而立“三綱”之說,其“伸天”則仍貫徹了民本的思想(所謂“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見《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并且欲以“陰陽災異”來格(正)“君心之非”。在董仲舒看來,治道應該從君心之正開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王道終矣"(《漢書·董仲舒傳》)。
兩宋時期,程朱理學在哲學上比漢唐儒學有重大的發展,但在政治哲學上卻鮮有突破,大致是伸張孟子的政治思想,甚至可以說未離董仲舒“陰陽災異”思想的窠臼。關于程朱對君權和“三綱”之說的肯定,歷來已多被強調,近現代學人也對此多作批評。本文所述,主要是程朱的“格君心之非”思想,以顯出程朱理學與君權之間的內在緊張關系,并重申筆者多年來的一個看法:從民本進至民主,符合中國文化實現近現代轉型的內在邏輯。
一
二程與君主政治的關系,始見于程頤早年的《上仁宗皇帝書》。他在書中說:“圣明之主,無不好聞直諫,博采芻蕘,故視益明而聽益聰,紀綱正而天下治;昏亂之主,無不惡聞過失,忽視正言,故視益蔽而聽益塞,紀綱廢而天下亂。治亂之因,未有不由是也。”(《程氏文集》卷五)這種勸戒君主聽從臣下的“直諫”,并且希望君主“召對,面陳所學”,“以臣之學議天下之事”,正是范仲淹主持的慶歷新政在士人中形成的風氣1。程頤指出,當時宋朝已處于危亂之勢:“誠何異于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之未然(燃),因謂之安乎?……況今百姓困苦,愁怨之氣上沖于天,災沴兇荒,是所召也。”這里的“召”就有“天人感應”、“同氣相召”的意思。程頤又引《尚書》所謂“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認為“固本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足衣食”。但當時“國家財用,常多不足”,為充財用則“急令誅求”于民,“竭民膏血”,使百姓“往往破產亡業,骨肉離散”。“彼庶民者,饑寒既切于內,父子不相保,尚能顧忠義哉?非民無良,政使然也。”他從民本思想展開對當時政治的批判,由此批判而提出實行“王道”的主張。他說:“竊惟王道之本,仁也。臣觀陛下之仁,堯舜之仁也。然而天下未治者,誠由有仁心而無仁政爾。”(同上)在此,程頤肯定宋仁宗“有仁心”,但“無仁政”,這是對當時君主政治的一種樂觀看法。此后,二程便由強調君主必須“正志先立”,終至明確提出“格君心之非”是治道之“本”。
治平二年(1065),程頤寫有《為家君應詔上英宗皇帝書》。此書仍強調了“民惟邦本”,“保民之道,以食為本”,但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治道的“本”與“用”之分:
今言當世之務者,必曰所先者:寬賦役也,勸農桑也,實倉廩也,備災害也,修武備也,明教化也。此誠要務,然猶未知其本也。臣以為所尤先者三焉,請為陛下陳之。一曰立志,二曰責任,三曰求賢。……三者本也,制于事者用也。有其本,不患無其用。三者之中,復以立志為本,君志立而天下治矣。所謂立志者,至誠一心,以道自任,以圣人之訓為可必信,先王之治為可必行,不狃滯于近規,不遷惑于眾口,必期致天下如三代之世,此之謂也。”(《程氏文集》卷五)
這段話把君主的“立志”作為最根本的急務,其精神與后來程顥寫的《上殿劄子》相一致。程顥說:“君道之大……在乎君志先定,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矣。所謂定志者,一心誠意,擇善而固執之也。……自知極于明,信道極于篤,任賢勿貳,去邪無疑,必期致世如三代之隆而后已也。”(《程氏文集》卷一)小程和大程幾乎同時提出了治道必須“君志先定”的問題,這有鑒于慶歷新政的夭折以及此后的無所作為正是由于“君志”不定2。在他們看來,只有“君志先定”,才能夠正確地擇宰相(“責任”)、任賢臣(“求賢”);有了這樣的“本”,則“不患無其用”。反之,“顧三者不先,徒虛言爾”(《程氏文集》卷五)。
程頤的《為家君應詔上英宗皇帝書》,本是響應宋英宗的詔勅,“以比年以來,水潦為沴,八月庚寅大雨”,詔求臣僚“言時政闕失及當世利病”,代其父程珦而寫。程頤在書中也趁勢以“陰陽災異”儆戒人君:
臣聞水旱之沴,由陰陽之不和;陰陽不和,系政事之所致。是以自昔明王,或遇災變,則必警懼以省躬之過,思政之闕,廣延眾論,求所以當天心,致和氣,故能消弭災異,長保隆平。……今陛下嗣位之初,比年陰沴,圣心警畏,下明詔以求政之闕,誠圣明之為也。(同上)
這里說的君主因“陰陽災異”而下“罪己”引咎之詔,聽聞對時政闕失的批評,可以說是歷朝的慣例。程頤在此只是更希望宋英宗出于“至誠”,而不要使其只成為“虛飾”。
宋英宗在位僅四年就病死,其子神宗繼立。熙寧元年(1068),程顥向新即位的宋神宗上了《論王霸劄子》。他說:
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故誠心而王則王矣,假之而霸則霸矣,二者其道不同,在審其初而已。……故治天下者,必先立其志。正志先立,則邪說不能移,異端不能惑,故力盡于道而莫之御也。(《程氏文集》卷一)
程顥從“王霸之辨”的高度來講君主“立志”的重要。他希望宋神宗“知堯舜之道備于己,反身而誠之,推之以及四海,擇同心一德之臣,與之共成天下之務”。這仍是強調君主必須先“立志”,只有君主“正志先立”,才能“任賢勿貳,去邪無疑”,從而確立“致世如三代之隆”的改革方向,以實現“王道”的理想。
在《論王霸劄子》之后,程顥又向宋神宗上了《論十事劄子》,就“師傅、六官、經界、鄉黨、貢士、兵役、民食、四民、山澤、分數”等十個方面提出具體的改革措施,“以為三代之法有必可施行之驗”(同上)。然而,當時宋神宗正“日益信用”王安石,在熙寧二年任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后,便開始了熙寧變法。是年四月,程顥曾與其他七人被派遣到各地考察農田、水利、賦役等情況。此后在頒行均輸法和青苗法,暴露了熙寧變法是以“理財”為急務之后,朝臣中就興起了“新黨”與“舊黨”之爭。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中記述:
神宗素知先生名,召對之日,從容咨訪……(先生)前后進說甚多,大要以正心窒欲、求賢育才為先。先生不飾辭辨,獨以誠意感動人主。……嘗言:人主當防未萌之欲。……時王荊公安石日益信用,先生每進見,必為神宗陳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未嘗及功利。……荊公浸行其說,先生意多不合,事出必論列,數月之間,章數十上。……荊公與先生雖道不同,而嘗謂先生忠信。……而言路好直者,必欲力攻取勝,由是(荊公)與言者為敵矣。(《程氏文集》卷十一)
此處所說王安石與程顥的“道”不同,即王安石的改革思想是“以理財為方今先急”(《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所謂“理財”即國家如何多征收錢財,如青苗法是“官放息錢”,由國家貸錢給農民,然后收取本金和十分之二的利息),而程顥則主張實行“王道”,他勸說宋神宗“以正心窒欲、求賢育才為先”,“陳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未嘗及功利”。這里的主要分歧就是王霸、理欲、義利之辨。
在頒行均輸法和青苗法之后,程顥“數月之間,章數十上”。現《程氏文集》卷一載其在熙寧三年上的兩道《諫新法疏》,大意如《明道先生行狀》所述,批評熙寧變法“輔臣不同心,小臣與大計,公論不行,青苗取息,賣祠部牒,差提舉官多非其人及不經封駁,京東轉運司剝民希寵不加黜責,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浸衰”等等。程顥力主“外汰使人之擾,亟推去息之仁”,即主張撤回督促新法施行、擾亂地方行政的提舉官,停止取息牟利的青苗法,代之為“去息”的仁政。他更看重的是,由于宋神宗不能“正志先立”,以致熙寧變法汲汲于財利,當反對熙寧變法的“舊黨”紛紛被罷貶之后,王安石就更多地任用“曉財利”之人,于是“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浸衰”,這就使他所希望的宋神宗能夠“任賢勿貳,去邪無疑”完全走向了反面。
程顥對宋神宗先是“獨以誠意感動人主”,但是在諫止新法的《再上疏》中卻不得不以“天意”儆戒人君。他說:“矧復天時未順,地震連年,四方人心日益搖動,此皆陛下所當仰測天意,俯察人事者也。”(《程氏文集》卷一)數年之后,程頤在《代呂公著應詔上神宗皇帝書》中也以“彗(星)之為變多矣,鮮有無其應者,蓋上天之意,非徒然也”,希望宋神宗敬畏“天戒”,“省己之存心,考己之任人,察己之為政,思己之自處,然后質人之言”,以己之“誠意”感動天心,消弭災害,“奮然改為”(《程氏文集》卷五)。
熙寧變法之后,二程退處洛陽,幾近十年“玩心于道德性命之際,有以自養其渾浩沖融……身益退,位益卑,而名益高于天下”(《程氏遺書》附錄《門人朋友敘述并序》)。在此期間,一方面,道學的思想體系臻于完成;另一方面,二程把王安石新學視為超過釋氏之害的“大患”。從學術上說,“要先整頓介甫之學”(《程氏遺書》卷二上);從治道上說,最根本的是要“格君心之非”。二程說:
治道亦有從本而言,亦有從用而言。從本而言,惟從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從事而言,不救則已,若須救之,必須變。大變則大益,小變則小益。(《程氏遺書》卷十五)
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天下之治亂系乎人君仁不仁耳。……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知者能更之,直者能諫之。然非心存焉,則一事之失,救而正之,后之失者,將不勝救矣。格其非心,使無不正,非大人其孰能之?(《程氏外書》卷六)
從強調治道之本是“君志先定”,到明確提出治道之本是“格君心之非”,其間的思想是一貫的,但其微妙的變化卻是道學家對于君主自身“立志”的自覺已感到失望(此不同于程頤在《上仁宗皇帝書》中所說“天下未治者,誠由有仁心而無仁政爾”),而“君心之非”正是道學家實現“外王”理想的最大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