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燮原詩詩史觀念辨析論文
時間:2022-07-05 05: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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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摘要:葉燮雖主張“變而不失其正”,但更崇尚變。這一“變”字,凝聚了葉燮對中國詩歌發展的全部認識:變是詩歌發展的必然規律、總體趨勢、內在動力;也寄寓了葉燮“變衰啟盛”的詩學理想。
葉燮既反對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李攀龍等前后七子復古派的因襲字句,模擬腔調,尺尺寸寸于古人之法,以古為標準的不變論或愈變愈衰論,也反對袁宏道、鐘惺、譚元春等公安、竟陵派抒發個人性靈、尋覓險僻字句的變而失本論。在變與不變、變與正的關系上,葉燮有著相當辯證的認識,他認為“詩變而仍不失其正”。
雖然葉燮強調“詩變而仍不失其正”,強調溫柔敦厚、雅正的詩學傳統,但其對于詩歌發展的主導認識還是變,變是詩歌發展最為核心的范疇。《原詩》開門見山地托出了葉燮對詩歌發展史的總體認識:“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相禪而或息者也。”
這一結論是葉燮詩史觀念最基本的命題,這一命題可以凝聚為一個字:變。
(一)變—詩歌發展的必然規律
葉燮認為:“蓋自有天地以來,古今世運氣數,遞變遷以相禪。”“遞變遷以相禪”是宇宙客觀規律,是必然的理,不可扼止的勢。由此,葉燮進而推論:“寧獨詩之一道,膠固而不變乎?”葉燮將客觀自然社會現實抽象成氣、理、事、情,在他眼中,外在世界是個氣化的世界,氣化世界最大特點就是氮盆生化、自然流行、變動不居,作為“克肖自然”的詩文創作,從根本上說就是變的,沒有膠固不變的道理。
在《原詩》中,葉燮運用變這個范疇對中國古典詩歌發展作了一番精到的分析、描述:今就《三百篇》言之:《風》有《正風》,有《變風》;《稚》有《正稚》,有《變推》。(風稚》已不能不由正而變,吾夫子亦不能存正而刪變也;則后此為風稚之流者,其不能伸正而袖變也明矣。……(三百篇》一變而為蘇李,再變而為建安、黃初。建安、黃初之詩,大約軟厚而渾樸,中正而達情。一變而為晉,如陸機之纏緯鋪麗,左思之卓葷磅礴,各不同也。其間屢變而為她照之逸俊,謝靈運之警秀,陶潛之淡遠。……此外繁辭辱節,隨波日下,歷梁、陳、隋以迄唐之垂拱踵其習而益簽,勢不能不變。小變于沈、宋、云、龍之間,而大變于開元、天寶、高、岑、王、孟、李。此數人者,雖各有所因,而實一一能為創。而集大成如杜甫皆特立興起。……蘇舜卿、梅堯臣出,始一大變;歐陽修魚稱二人不里。自后諸大家迭興,所造各有至極。
這一段論述文字蘊含了葉燮詩史觀念—“變”的豐富內涵。
(1)變實質是因而實創,在因襲中變革,在繼承中創造。因創的辯證結合,情況有二:因襲傳統的詩學形式而有內容的創新;繼承傳統的詩學內容而有形式的創新。
(2)葉燮所講的變側重于形式上的變。從(詩經》的四言到漢蘇李、無名氏《古詩十九首》的五言;從《古詩十九首》的“自言其情”到建安、黃初之詩的“獻酬、紀行、頌德”諸體;從建安、黃初“敦厚而渾樸,中正而達情”到六朝的彩麗競繁、俊逸淡遠等種種風格。
(3)詩的變有程度的不同,有大變、有小變。從建安、黃初到六朝風格的變化,是大變。但在六朝之內各個詩人風格的不同,是小變。唐初詩人沈栓期、宋之問將五律、七律詩歌藝術向前推進了一步,可謂小變。到高、岑、王、孟、李、杜諸公,逐漸形成“盛唐氣象”,無體不備,無作不高,可謂大變。如郭紹虞先生所說:“在共同潮流之中能矯然自成一家者是小變。能矯然自成一家而轉變一時潮流者是大變。也可以說小變是漸變、是量變,大變是突變、是質變。
(4)葉燮講大變只明確講到宋,此后雖也有變,但變的程度、變的效果皆不盡如人意。“自后(指蘇軾之后)或數十年而一變,或百余年而一變;或一人獨自為變;或數人而共為變;皆變之小者也。”葉燮將詩歌創作遺巡不前的責任歸于“復古”的荒謬,“最厭于聽聞、錮蔽學者耳目心思者,則嚴羽、高揉、劉辰翁及李攀龍諸人是也。……詩道不振,此三人有過焉”。
(二)踵事增華—詩歌發展的總體趨勢
蕭統在《文選序》中說:“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葉燮繼承了這一思想:“彼虞廷‘喜’‘起’之歌,詩之土篡、擊壤、穴居、儷皮耳。一增華于《三百篇》;再增華于漢;又增華于魏。”葉燮認為詩歌藝術踵事增華不僅是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也是人類智慧心思日益進步的表現。
葉燮以進化論詩,但進化的下限只講到宋,這并不是葉燮踵事增華論的不徹底,而是表現了葉燮清醒的詩歌史意識。元、明、清各朝雖不乏杰出詩人、優秀詩作,但由于各種社會歷史文化原因,再加上復古與反復古詩歌創作理論的斗爭,詩歌發展總體水平與以前各代相比,確實是花開花落,無復余事。葉燮踵事增華理論尊重歷史,與“詩之奇之妙之工之無所不及,一代盛一代”(袁宏道《與丘長孺》)相比,更符合詩歌發展的實際。這樣,既避免了“在前者必居于盛,后者必居于衰也”的片面,也避免了“后者之居于盛,而前者反居于衰”的武斷。
(三)變能啟盛—詩歌發展的內在動力
葉燮眼中的中國詩歌發展史不僅是一個不斷流變、進化的過程,而且還是一個盛衰循環、高潮與低谷迭起的過程。葉燮的深刻之處在于將盛衰放到一個流動的過程中進行考察,而且找到了詩歌發展由盛而衰的原因以及救衰啟盛的動力之所在。《原詩》說:
且夫《風》《稚》之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時,謂政治、風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時言詩;時有變而詩因之。時變而失正,詩變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無衰,詩之源也。吾言后代之詩,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詩,謂體格、聲調、命意、措辭、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詩言時;詩遞變而時隨之。故有漢、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互為盛衰,帷變以救正之衰,故遞衰遞盛,詩之流也。
這一段文字集中體現了葉燮有關詩歌發展“源流本末、正變盛衰”的思想,值得我們仔細分析。
(l)源與正變盛衰
《詩經》中的風雅就有變風變雅,這種變化是時代的反映,“其正變系乎時”,“時有變而詩因之”。但是,葉燮認為詩經中的變,“變而仍不失其正”,所以,他認為《詩經》是有盛無衰的詩歌發展的源頭,這種觀念反映了葉燮濃厚的宗經思想。
嚴格說來,詩歌的起源是非常久遠的,朱光潛說:“詩或是‘表現’內在的情感,或是‘再現’外來的印象,或是純以藝術形象產生快感,它的起源都是以人類天性為基礎。所以嚴格地說,詩的起源當與人類起源一樣久遠。就是見諸文字記錄的詩歌也不是以《詩經》為最早。葉燮自己也說:“彼虞廷‘喜’‘起’之歌,一增華于《三百篇》……”葉燮并不是不知道《詩經》之前尚有詩歌,但受宗經觀念的束縛,他把《詩經》抬到了至高無上的詩之源頭的地位,割斷了《詩經》與上古詩歌的繼承關系,把《詩經》從整個詩歌發展過程中脫離出來,不利于人們正確地認識詩歌史,這是葉燮詩歌史論的致命弱點之一。
(2)流與正變盛衰
后代詩歌的發展也有正有變,葉燮沒有將其正變的根源歸于時,而將之歸于詩,“其正變系乎詩,謂體格、聲調、命意、措辭、新故升降之不同。此以詩言時,詩遞變而時隨之。這里的詩,當是指詩的“體格、聲調、命意、措辭”等內在藝術形式規律,它具有相對的獨立性。
從發生角度看,詩歌、音樂、舞蹈是同源的藝術,它們也是三位一體的混合藝術。《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磋嘆之,磋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由此可以看到詩、樂、舞同源的生動描述,它們都根源于人類天性與情感。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文明的進步,詩、樂、舞三種藝術逐漸分化,分化之后“音樂盡量向‘和諧’方面發展,舞蹈盡量向姿態方面發展,詩歌盡量向文字意義方面發展。詩歌與音樂、舞蹈分化之后,詩歌就必然要在語言形式上做出自覺地努力,以補償原初詩歌所具有的節奏美、和諧美與姿態美。所以,中國古典詩歌發展到齊梁時代,就有沈約等人自覺地提倡“永明聲律”,強調詩歌的四聲八病。唐人在六朝聲律說基礎上取精汰繁,促進了近體詩走向成熟。
葉燮不僅在《原詩》中闡發了藝術獨立性的思想,而且在其他論詩序文中,也闡發了這種思想。《百家唐詩序》說:“自有天地,即有古今。古今者,運會之遷流也。有世運,有文運,世運有治亂,文運有盛衰,二者各自為遷流。”葉氏世運、文運“各自為遷流”的思想確有見地。文學史上的輝煌時期往往是社會發展最為黑暗、最為動亂的時期。比如杜甫,身遭動蕩、紛爭的“安史之亂”,但其詩歌藝術卻陶鑄“漢魏之渾樸古雅,六朝之藻麗稼纖、淡遠韶秀”諸多風格,自成一家,成為集大成式的詩人。
在一些論詩序跋中,葉燮既見到詩文之運的獨立性,也見到世運、時運對詩運、文運的制約關系,即詩運、文運
“各歷乎其時以為運”。在《黃葉村莊詩序》中,葉燮說得更清楚:“詩自《三百篇》及漢、魏、六朝、唐、宋、元、明,惟不相仍,能因時而善變,如風雨、陰晴、寒暑、故日新而不病。”“因時善變”道出了詩歌發展系乎時序的思想。
只有將“時有變而詩因之”的思想與“詩遞變而時隨之”的思想辯證地結合起來,才能更好地解釋詩歌發展史上的正變盛衰。因為受到宗經思想的局限,《原詩》將詩之源流割裂開來,也將“時有變而詩因之”與“詩遞變而時隨之”的兩種思想割裂開來,不能不說是葉燮詩歌史觀的又一缺陷。
詩歌藝術發展有正有變,詩歌流衍自然也會有盛有衰。詩歌藝術發展由盛變衰之后,怎樣才能由衰啟盛呢?葉燮認為,“惟變以救正之衰”,“變能啟盛”。
葉燮聯系詩歌史實際,認為詩史有三大變:杜甫、韓愈、蘇軾。葉燮認為,開元、天寶詩變的遠因是正盛的建安之詩“相沿久而流于衰”,從六朝起,就開始了小變,盡管這些小變尚不能“獨開生面”,但對“正之積弊”有所沖擊。直到唐初,“沿其卑靡浮艷之習,句櫛字比,非古非律,詩之極衰也”,這是開元、天寶詩變的近因。此時,新變的力量日積月累,已形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洪流,陳子昂、高適、岑參、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諸公群起而矯之,共同完成了“l、代以來一大變”。其中以杜甫最為突出,“包源流,綜正變”,“長盛千古,不能衰,不可衰者也”。
全盛的開無、天寶詩經百余年的沿襲流變,至大歷、貞元、元和之間,已流于平庸,“此百余年之詩,其傳者已少殊尤出類之作,不傳者更不可知矣。必待有人焉起而撥正之,則不得不改弦而更張之”。在這由正之衰之際,韓愈標舉“陳言之務去”,獨辟蹊徑,“其力大,其思雄”,完成了“唐詩之一大變”。
宋蘇軾完成了“韓愈后之一大變”。到宋初,唐詩之盛又轉為衰。“宋初,詩襲唐人之舊,如徐銥、王禹傅輩,純是唐音。”首先是蘇舜卿、梅堯臣等人開始變革,直到蘇軾手中,新變方告完成,“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
蘇軾開拓了詩歌的境界,形成了獨特的風格,開創了宋詩鼎盛的時代。
總之,詩歌史上盛衰變化都遵循了一個共同的模式:
葉燮詩歌史觀與西方美學家的認識亦有驚人相似之處。克羅齊在其著作《美學原理》中說:“把人類藝術造作的歷史看成沿一條前進或后退的單線發展.,是完全錯誤的。帶幾分概括和抽象的意味,我們至多只能說:審美的作品的歷史現出一些進步的周期,但是每周期有它的特殊問題,而且每周期只能就對于那問題說,是進步的。許多人都按照一個大致相同的方式,在同一題材上用工夫,沒有能給它一個恰當形式,但是總在逼近恰當形式,那據說就是進步;等到一個人出來找到了那個恰當形式,那周期據說就已完成而進步也就終止了。克羅齊認為藝術進步的過程在于藝術形式征服藝術內容,藝術形式能完美地表現內容,當這樣一種藝術范式趨向成熟,就完成了一次進步。但這種成功的藝術范式不斷地被運用、被模仿,時間一久,就流入衰頹。物極必反,藝術的發展要求創造一種新的范式,也就開始了一個新的周期,“一個新周期開始,進步也就開始”。這里邊也包含了一系列由衰而盛、由盛而衰、衰而復盛、盛而復衰的進步周期。這與葉燮詩歌發展“遞衰遞盛”、“節節相生,如環不斷”的思想是一致的。
葉燮雖主張“變而不失其正”,但更祟尚變。這一變字,凝聚了葉燮對中國詩歌發展的全部認識,也寄寓了葉燮“變衰啟盛”的詩學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