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史的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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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與史的研究論文

摘要:司馬遷傳記史學觀念的基本點是將事與人、文與史在歷史觀念的基礎上有機地統一起來,較好地處理了歷史與文學的關系,表現了司馬遷發達的史傳真實觀念;而普魯塔克的《名人傳》則徘徊于人與事、歷史與文學之間,表現出將事與人、歷史與文學相對立的趨向。對兩者傳記史學真實觀念的比較研究表明,司馬遷在歷史的基礎上將歷史與文學加以統一的真實觀對于現代的歷史研究和傳記史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和意義。

關鍵詞:司馬遷;《史記》;傳記史學;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

中圖分類號:K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4283(2008)05-0070-07

收稿日期:2008-05-1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8XSS001)

作者簡介:王成軍(1960—),男,陜西西安市人,歷史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史記》是以人物為中心的歷史巨著。司馬遷以如椽之筆,以其絕識卓見的史學造詣和史無前例的史家使命感,以及痛心疾首的人生體驗,將古今匯于胸中,以探求歷史因果,將文史熔為一爐,以彰顯人物神彩。《史記》是歷史與文學的有機統一,是因果與人性的水乳交融,魯迅贊其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1]稱頌《史記》不僅在中國史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而且在中國文學史上也同樣具有不可替代性。因而《史記》所蘊含的發達的文史觀念也是學界長期關注的重大理論課題,并具現實意義。當然,從歷史學的角度來看司馬遷的這一文史相統一思想觀念,其實質在于探討司馬遷是如何理解歷史的真實性問題,是如何將文與史結合起來的,是如何用文學的手法反映真實、生動、鮮活的歷史,歸根到底是探討司馬遷傳記史學的真實觀念是什么這一傳記史學的根本問題。本文擬用中西比較的方法,將司馬遷的《史記》與古羅馬普魯塔克(Plutarch,約公元46—120)《希臘羅馬名人傳》(以下簡稱《名人傳》)的傳記史學觀念相比較,在深入探討中西古代史學及傳記史學的發展規律及其不同特點的基礎上,對司馬遷傳記史學觀念加以現代詮釋,以加深對現代史學及其傳記史學觀念發展趨勢的正確把握。

1《史記》是以紀傳體為形式的通史巨著。清人趙翼說:“古書凡記事立論及解經者,皆謂之傳,非專記一人之事跡也。其專記一人為一傳者,則自遷始。”[2]5司馬遷以為個人作傳的形式來敘述漫長的歷史進程,將歷史的敘述與文學的描述有機地結合起來。《史記》即是文史結合的佳作。

首先,求真是歷史的基本特點。關于歷史的特質問題,中外史學家已基本達成共識,即認為歷史的本質在于求真。古羅馬著名的史學家波里比阿(Polybius,約公元前204—122)就用形象的語言表達求真精神在歷史學中的重要地位,他說:“‘真實’之于歷史,猶如雙目之于人本身”,“如果從歷史中挖去了‘真實’,所剩下來的豈不都是無稽之談?”[3]1,4,6因而求真是歷史的基本特點。司馬遷著《史記》的目的也是如此,即將歷史的真實置于首位。

其一,從史籍中探求歷史之真。司馬氏世為史官,司馬遷為撰寫《史記》博覽當世典籍、石室金匱之藏,據學者統計,“單以《史記》本書考校,司馬遷所見古書即達106種”[4]。在廣泛掌握歷史第一手材料的基礎上,司馬遷考訂史料真偽,忠于史實,秉筆直書。如司馬遷對孔子推崇備至,但絕不盲從:“吳楚之君自稱王,《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講之曰‘天王狩于河陽’”[5]《孔子世家》。而對于漢朝的歷史,司馬遷也勇敢地予以揭露和抨擊。試看劉邦,這個被董仲舒神化的“圣人”,在司馬遷筆下,其無賴、奸詐、自私、虛偽本相暴露無遺;且好酒及色,粗野無禮,薄恩寡義,有急則找人代死,遇難則踢兒下車者三,心狠手辣,雖至人間極位,然丑不可沒。即使對當朝的漢武本人,也直書其“外攘內同”、“多欲”與民爭利的罪行,不為尊者諱,突出表現了司馬遷不畏強暴,勇為史學獻身的高尚史德。因此,《史記》被班固等人稱之為“實錄”。[6]《司馬遷傳》其二,司馬遷注重實地考察,探索遺聞,以鑒別事實的真偽和校勘典籍正誤。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說:“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行事。”[7]581“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5]《太史公自序》“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5]《五帝本紀》其足跡踏過漢朝的大部分地區。“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6]《孔子世家》,“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5]《魏公子列傳》“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盛矣哉!”[5]《春申君列傳》“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異殊。”[5]《孟嘗君列傳》“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5]《屈原賈生列傳》當代意大利著名的歷史哲學家克羅齊指出:“波里比阿有好幾次說過,根據書本去寫歷史是容易的,因為只須住在藏書豐富的城里就行了,但真正的歷史要求熟悉政治和軍事并對地點和人民具有直接的知識。”[8]146德國的德羅伊森認為:“直到人們把碑塔紀念物以及非文字遺物也當作了歷史材料,并建立了處理他們的方法之后,研究的深度增加了,基礎才能漸漸穩固。”[9]92司馬遷正是做到了這一點,他不但熟知文字的記載,而且對非文字遺物進行了考訂,對歷史事件的發生地有親自的考察。流星畢業論文網,

其三,近現代西方史學發展的基本趨向在于史學研究的重點由對歷史事實的考證向對歷史的解釋轉移,并認為這一正確的解釋也是真實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指出了《史記》的史學綱領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7]1276這一綱領意味著,司馬遷用“通變”的觀念來整理、分析歷史資料,以探討歷史事件乃至于整個歷史發展變化的內在原因和趨向,這是司馬遷最為深刻和最為重要的歷史真實觀。如對秦的興起這一漢代學者所面對的重大歷史課題,司馬遷首先從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加以考察,即秦從其孝公始,始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5]《秦始皇本紀》。“及至秦王,續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5]《秦始皇本紀》在這一真實而發展的歷史系列的基礎上,司馬遷用其進步的通變史觀進一步研究秦成功的根本原因。他寫道:“然戰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耳食無異。悲夫。”[5]《六國年表序》在這里,司馬遷揭示了秦孝公因時代之異而變法是秦取天下而成功的根本原因,并對某些學者因秦在位日淺,不察其始終而否定秦“成功大”的歷史意義作出批評,顯示了司馬遷深刻而真實的歷史意識,可謂獨具慧眼。正可謂“馬遷奮筆,乃以哲人析理之真,通于史家求事之實”[10]。

其次,人物是歷史過程的載體。《史記》在探討歷史因果的基礎上,“繼《春秋》”,將歷史進程原因深入到人的精神領域,自覺運用文學的手法來表現、探索性格各異的傳記人物的復雜精神世界,彰顯了人的思想、心理和性格在歷史中的重要作用,再現了歷史主體完整的精神風貌,具有強烈的文學感染力。因而在《史記》中,人物成為歷史過程的載體,并獲得了歷史主體地位,它極大地豐富和發展了中國史學的表現方式,為中國史學增添了新的內容。

其一,司馬遷對其所敘述的主要人物形象加以描繪,使人物形象塑造與史事剪裁相聯系,生動傳神,使人有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之感。如項羽“身長八尺,力能扛鼎”[5]《項羽本紀》,“聞項羽亦重瞳子”[5]《項羽本紀》;說劉邦“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5]《高祖本紀》;說張良“狀貌如婦人好女”[5]《留侯世家》;說李廣“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5]《李將軍列傳》,惟妙惟肖,使人過目難忘其二,《史記》在對傳主外形描繪的同時,又借助文學手法以探索人的性格和復雜的思想世界。在《史記》中,司馬遷重視軼聞趣事在人物傳記中的作用。它成為司馬遷揭示人物性格、心理的重要工具。《史記》中的人物性格鮮明,個性突出,既具有濃厚的個人特征,又兼有鮮明的時代氣息,而軼事在其中的作用功不可沒。如張良的圮上納履,劉邦的“大丈夫當如此也”[5]《高祖本紀》的喟嘆,項羽的“彼可取而代之也”[5]《項羽本紀》的雄心壯志,陳平的均分社肉但志存高遠,等等,對于刻畫人物的性格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史記》中人物往往集多重性格于一身,多重矛盾于一體。如項羽,既有破釜沉舟的壯舉,也有坑秦降卒二十萬的暴行,還有垓下的兒女情長,更有自刎烏江的從容灑脫。在多重性格和多重矛盾的斗爭過程中,既展現了歷史人物所特有的細膩而豐富的精神世界,也表現了歷史本身所具有的生動真實但又復雜多變的特點。

其三,在《史記》中,司馬遷在刻畫人物性格的基礎上,還進一步深入描繪人物心理的復雜活動,特別注意描繪悲劇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將人的性格置于同命運的尖銳矛盾沖突中,以體現傳記人物所具有的高尚品質和人格魅力。其中,司馬遷本人同其悲劇命運的英勇抗爭,成為史學絕唱,并為《史記》注入了吶喊、激蕩的勇氣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壯烈氣概。整個《史記》洋溢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定意志,高揚著不屈不撓、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傳主“呼天”則嘆其不公,“呼父母”則哀己不幸,淋漓酣暢,快意恩仇。因之,《史記》被稱為“悲劇人物的畫廊”。恩格斯指出,“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慮和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11]德羅伊森認為,“心理學的解釋就是要在歷史事實中找尋推動此歷史事實的意志力”。[9]37

總之,司馬遷在中國古代記事、編年史學的基礎上,又創立了記人的史學體例,關鍵是在記人的體例中又將記事和記年統一起來,三者的結合,并不是簡單地將三者相加,而是以人物為中心,以時間和敘事為輔助,將歷史的真實和文學的描寫有機結合起來,并產生了一個新的史學體裁——紀傳體。不過,“本紀雖以編年的形式,但秦始皇、項羽、高祖、呂太后等四篇本紀都有程度不同的傳記形式。列傳雖主要是人物傳記的形式,但如儒林、游俠、貨殖等都是綜合論述而帶有傳記形式,匈奴、南越、東越、朝鮮、西南夷及大宛等傳都是綜合論述并帶有紀事本末的形式。”[12]這在“列傳”中表現最為突出。毋庸諱言,“說《史記》是偉大的著作,并不是說它就完美無缺。《史記》是紀傳體的第一部,卻又是紀傳體中最完美的一部。”[13]“蓋自彼作古,無所謂范疇也。其所述論,偶有疏誤;議論亦未必得當。”[14]76但梁啟超先生說得好:“《史記》千古絕作也。不徒為我國開歷史之先聲而已,其寄意深遠,其托意皆有所獨見,而不徇于流俗。”[15]

2《名人傳》(原名為《希臘羅馬人物平行列傳》)是普魯塔克將希臘和羅馬的名人作平行對比的一部史學名著。它從半神話人物、城邦建立者——古代雅典國王提修斯(Theseus)和羅馬王政時代第一位國王羅慕洛(Romulus)寫起,直到公元1世紀的羅馬皇帝加爾巴和奧托為止,包括大約1000年的歷史。現存《名人傳》50篇并非全為希臘、羅馬名人,其中49篇為希臘、羅馬人,另有1人為波斯國王。《名人傳》以古代希臘、羅馬廣闊的社會歷史舞臺為背景,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在傳記中,既可看到希臘、羅馬近千年的上層人物活動的許多具體情況,也可窺見希臘、羅馬乃至與其有密切聯系的其他廣大地區的社會歷史風貌。當然,從傳記史學的角度分析《名人傳》,普魯塔克的傳記史學思維的特征同司馬遷的史學思維特征有明顯的不同。首先,普魯塔克認為其傳記的任務是揭示名人的性格心理,而并非真實的重大歷史事件。在普魯塔克看來,歷史和傳記是人們自我認識的兩種形式。歷史的對象應是政治、軍事之類重大事件,如傳統的“希波戰爭”、“布匿戰爭”、“高盧戰記”、“朱古達戰爭”之類令人矚目的重大課題,而對有血有肉的人物品格、內心世界的工筆描畫則是像他這樣的傳記家的任務。在《名人傳》中,普魯塔克毫不隱諱地指出了這一創作意圖和方法。如在單獨的加爾巴(Galba)國王傳中他說:“詳細敘述每個事件是正式歷史的事,但我的職責要求我不應該對那些涉及帝王的不值一提的小事視而不見”。[16]211而在《亞歷山大傳》中普魯塔克則說得更為清楚:“在這一卷里,我將敘述馬其頓王亞歷山大和擊敗龐培(Pompe)的凱撒(Caesar)的兩人的生平,這兩個人的值得記述的偉大事跡為數太多,我不能不首先說明,我只能把他們一生當中的最為人稱道的事跡簡單地加以敘述,而不能對每項偉業都做詳盡的記載。我現在所撰寫的不是歷史,而是傳記,從那些最輝煌的事跡之中,我們并不一定能夠極其清楚地看出人們的美惡品德,但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一句笑話,或者片言只語,往往會比最著名的圍城、最偉大的軍備和死亡數以千計的戰役更能使我們了解人們的性格。”[16]225而在尼西亞傳(Nicias)中普魯塔克還說:“不管怎樣,對于修昔底德和菲利斯托斯業已敘述過的事跡,我當然不能完全忽略不提,因為這些事跡顯示了我的主人公深深埋藏在許多重大的苦難經歷之下的氣質和性格;但為了避免粗心怠惰的名聲,我只想一筆帶過省去不必要的細節,可是對于大多數作家沒有注意到的,或是漫不經心地提到的,以及在古代祭祀銘文或公共文告中所發現的細節瑣事,我都盡量予以搜集,采用那些有助于了解人物性格的資料,而不是單純地堆砌那些沒有研究價值的素材。”[17]538從以上長篇引論中可以明確意識到,普魯塔克已經自覺不自覺地將歷史與傳記對立起來,特別是“我現在所撰著的并非歷史,而是傳記”更是將他的傳記理念和盤托出。在他看來,既是歷史的,就不能再是傳記的,因為一個是探索歷史事件之真,是真實的敘述,一個是描繪人類的心靈和性格,是文學的描寫,文與史是格格不入的。

不過,普氏并非毫不理會傳主一生所經歷的重大歷史事件,以及這些重大歷史事件對傳主所產生的重要影響,他只是認為對重大歷史事件的敘述,是屬于人們所認可的歷史范疇,而《名人傳》是傳記,其主要任務是描寫和探索人物的靈魂,以裸露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以彰顯人物的美德或惡行,而不是對傳統的重大歷史事件的敘寫。在這里,普魯塔克透露了他撰寫人物傳記的出發點首先是從塑造人物的性格出發,而歷史的真實性則被置于其次。由此出發,在《名人傳》中,作者以爐火純青的語言藝術,雜糅以倫理思想和評論,其間鑲嵌以繪聲繪色的軼事趣聞,特別是這些軼事生動傳神,趣味盎然,使得每一位歷史人物相貌各異,性格獨具,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但由于普魯塔克缺乏歷史真實的觀念,因而其筆下的傳主都缺乏同歷史的緊密聯系,無法具有深厚的歷史真實感,都表現為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英雄和名人。將普魯塔克同其他史學家,比如修昔底德斯相比較的話,其長處在于他大量地搜集傳記人物的軼聞瑣事和雋語名言,刻畫傳主的氣質和性格,這也是《名人傳》之所以具有永久魅力的原因之一。而其最突出的弱點,則在于《名人傳》在史料的處理上偏離了古希臘史學嚴格批判的優秀傳統。之所以如此,這與普魯塔克的傳記史學目的相聯系,在湯普森看來,“希臘業已喪失其民族性,因為這個變化,希臘民族的許多其它因素也已喪失。這個變化可以說明在羅馬統治時期希臘世界為什么以實利主義、狹隘小器、缺乏理想為其特征。喚醒業已消失的希臘理想主義對道德的尊重,幾乎是普魯塔克熱情而迫切地追求的目標”[18]160。由此出發,《名人傳》著力塑造希臘羅馬名人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精神楷模,并以比較的方式彰顯他們所共有的無微不至的理想道德世界,但這種對比在英文版譯者看來,“通篇所表現的,差異多于相似,雖然其中往往富于文學魅力,但卻很少有特殊的歷史價值。”[16]xiv正如德羅伊森在批評莎士比亞及其他詩人時所說的,“他們敘述事情是以人物的個性為中心,把故事借著人的性格加以開展,他們所敘述的事件是真正能作為心理解釋的事件。事實上,影響事件發展的,除了人物的心理個性以外,還有其它因素。”“因為事情的發展常超乎推動這些事情的人的意欲之外。”[9]37其次,普魯塔克認為敘寫傳記的基本要求是要破除虛構,重現人的歷史真實性。他在《提修斯》傳記中一開始就說:“但愿我能將虛構的傳說予以澄清,使之合乎理性和歷史的真相。”[16]6就史料而言,《名人傳》的取材來源十分廣泛,有前人的歷史著作,當時存留的典籍和文獻以及作者親身了解的傳聞軼事。在歷史著作中,希羅多德的《歷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都是普魯塔克引證的重要來源,李維的《羅馬史》也是他從中獲取資料的重要文獻。在《名人傳》中,普魯塔克還引用了希臘羅馬古代歷史、哲學、詩歌中的大量材料,其中有很多由于早已佚失后世無法見到的材料,就是靠《名人傳》獨家而保留下來的。雖然普魯塔克對歷史過程的敘述常常雜糅以主觀的評價和道德說教,但《名人傳》所具有的史料價值還是不可否認的,因而它的真實性又是普魯塔克追求的目標。對此,他還用繪畫表現手法來加以說明:“我們相信一幅畫像應該表達本人的性格和氣質,這遠比僅在外形和特征上相似的畫像要美得多。所以我們應該將他的業績同我們的現實生活結合起來,并且忠實地摹仿它們,只要提到這些業績就足以表達我們對他的感激之情,而他本人也決不會接受那些對他的業績歪曲和虛構的敘述,作為對他的真實見聞報答。”[17]384在此,普魯塔克說明了真實性對于傳記的重要性。

當然,普魯塔克也看到了傳記人物思想和品質所具有的復雜性,因而在《名人傳》中,普魯塔克認為傳記真實的含義不僅僅指的是對傳主的優點加以記敘,而且也包括對傳主的缺點也要如實記敘。他說:“我們要向那些喜歡描繪壯麗華貴的人物像的畫家們提出要求,如果這些人物有些微的瑕疵,畫家們既不能完全忽視也不應該加以夸大。因為后者將使肖像變丑,而前者則使肖像失真。同樣地要將一個人的生平描述得完全純潔無瑕,那是非常困難,簡直是不可能的。在他一生中美好的篇章里我們必須盡可能把它的真相如實地刻畫出來。但是,如果由于感情用事或迫于政治上的原因,他干了一些錯事和蠢事玷污了他的業績,那么,我們應當把這些視為白璧微瑕,美中不足,而不應該把它看作純粹是卑鄙邪惡的產物,在歷史上我們大家不應該過于熱衷,不必要地描述這些缺點,相反,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地對待,好像我們所以指出這些缺點,只是為了說明人類的本性不可能沒有缺陷,而十全十美,毫無瑕疵的人是沒有的。”[17]384這說明傳記是應該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而不是虛構的基礎上的,這一點恰恰是歷史的本質特點。基于這一觀點,普魯塔克在《名人傳》中對名人的惡行、弱點也進行了記敘,如在《客蒙傳》(Cimon)里,普魯塔克認為能與羅馬盧庫盧斯相媲美的希臘人,一定是客蒙。“客蒙和盧庫盧斯這倆個都是善戰之人,在抗擊蠻族的戰爭中戰果輝煌,在他們之前沒有一個希臘人和羅馬人曾經進軍到如此遙遠的土地。他們又都是溫和敦厚的政治家,都因戰功卓著而建立了軍事紀念碑,并使國家免于內戰。”“他們都使敵方潰敗卻不能使他們受到致命的打擊,因此都未能取得戰役的徹底勝利。更為突出的是,兩人的奢侈豪華和私生活上的放縱也極為相似。”[16]411

顯然,從普魯塔克的傳記理論和實踐來看,他徘徊于文與史、真實與虛構之間,難于取舍。即他一方面一再表示他寫的不是歷史而是傳記,另一方面,在寫作過程中,他又想使人物努力符合歷史的真實性。因而《名人傳》的定位問題不但今人頗感彷徨,就是他本人也猶豫不決。正如郭小凌先生所指出的,這一切都表明了普魯塔克“認識上的矛盾性和游移性”[19]。同時,《名人傳》還有一個無可諱言的缺陷,即作者缺乏嚴格的歷史感,對歷史的兩個重要要素——時間和空間概念很淡薄,敘述歷史事件時通常不說明發生的年月,可以系年的材料寥寥無幾,傳主的歷史活動地理也非常籠統,常常大而化之。另外,作者對數字不甚關心,書中敘述財產數字或貨幣價值時前后矛盾的情況也屢見不鮮。毋庸諱言,這一切都嚴重地損害了《名人傳》的歷史真實性。3顯然,如果將《名人傳》和《史記》相比較,從共性方面而言,兩者都具有人所公認的文學價值和史學價值,對中西傳記史學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其不同點則由于兩人的史學觀念存在著明顯差異,因而他們對文史觀念(實質為傳記史學真實觀念)的理解,存在著明顯的不同。這主要表現在:其一,和普魯塔克一再強調其傳記的獨特性相比較,司馬遷始終以史官世家而自豪,以“論載史文”為己任。在《史記》中,司馬遷牢牢把握住歷史這一主軸,從真實的歷史實際出發,自覺地將歷史人物的敘述置于嚴格的歷史發展的進程中,從而刻畫出眾多但又各有特色的歷史人物,既表現了鮮活而真實的人物歷史,又反映了長達3000年的真實的歷史過程,由此成就了《史記》為中國史學史上無可非議的最著名的歷史學著作,司馬遷也成為眾望所歸的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歷史學家。其二,司馬遷在開創我國“正史”體例的同時,在反映歷史真實的前提下,自覺地運用文學的表現方式對傳記人物加以塑造,因而《史記》中的歷史人物既具有歷史的真實性,也具有文學的典型性,使文學的真實和歷史的真實結合起來,文與史有機地統一起來,為后世留下了輝煌壯麗的史傳作品。其三,與普魯塔克徘徊于歷史與文學之間相對照的是,司馬遷在著力使文與史相結合的同時,仍認為《史記》最重要的支撐點是歷史的真實性,司馬遷曾這樣總結自己的傳記成果:“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5]《太史公自序》。顯然,同普氏相比較,司馬遷是在強調自己并非是在創作,而是時時刻刻復原歷史的真實特色,將文與史最終統一于歷史進程之中。當然,這種追求歷史真實性最突出地表現在,他是在忠于事實的基礎上,以探求整個天人、古今變化的內在真諦,“成一家之言”,并對中國史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自《史記》后,中國歷史學發展的趨向是史傳結合,文史統一。《文心雕龍》高度評價司馬遷文史結合的寫作方法,認為其文學性并未破壞其歷史性,其仍然可以與被劉知幾譽為“述者之冠冕”[20]的《左傳》并駕齊驅,或者說,遠遠地超過了《左傳》:“觀乎《左傳》綴事,附經間出,于文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21]。如汪榮祖先生所言:“史傳合一,既為定體,吾華史學傳統,遂以人為中心矣”。[14]78清人趙翼也指出:司馬遷“發凡起例,創為一史,……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3]3。現在的問題是:將司馬遷的這一文與史的觀念置于西方史學發展的過程中加以考察,其結果如何呢?

對于西方來說,早在古希臘羅馬時代,文史關系問題在史學和傳記史學中就一直是一個爭論不休的難題,呈現出兩難的狀況。其一,在歷史研究中以探求歷史事件的原因為旨歸。這一思潮以修昔底德和波里比阿為其代表,修昔底德在歷史研究中旨在“辯別事實和原因,并在原因中去辯別原因與誘因”[8]152,而波里比阿則去“辯別開端、原因、與誘因”[8]152。“修昔底德輕蔑地提到那些以在演說比賽中得獎為目的而寫出的歷史,輕蔑地提到那些為取悅于凡夫俗子而沉湎于寓言的歷史。波里比阿也痛斥這么一些人,他們力圖突出動人的詳情細節,描寫亂發蓬松和淚流滿面的婦女以及駭人聽聞的場面,好像他們在寫悲劇。”[8]147其二,突出歷史的道德教化功能。在古希臘和羅馬,歷史敘述的主要任務是提供優美的修辭和描述生動的道德訓誡。比塔西陀聲稱,他的研究主要是搜集那些善惡昭彰的歷史事實,“為了不使美德湮沒無聞,而使后人對穢跡惡名有所畏懼。”[8]156普魯塔克也是如此。伽達默爾指出:“像希羅多德甚至普魯塔克這樣一些人的歷史著作能夠很好地把人類歷史起伏描述為大量的道德事例,而完全沒有對他們自己當前的歷史性以及人類此在的歷史性進行反思。”[22]顯然,兩種觀點尖銳對立,不過,在看到希臘、羅馬兩大史學流派的趨向具有矛盾對立性的同時,還要看文與史的統一乃是其史學發展的內在要求及其趨向的另一方面。正如湯普森所言,“如果相信修昔底德對于歷史進行合理化處理就貶低了道德力量在歷史中的重要性的話,那就離事實太遠了”[18]43。這樣看來,傳記史學在羅馬的出現和發達并非偶然,而是其實用主義歷史學發展的必然結果。所不同的是,羅馬的傳記則同其史學發展趨向相一致、在史與傳相統一的同時,則較中國而言,又更多地表現史傳、文史的分離。因而自希臘、羅馬始,西方傳記走上史傳分離、文史對立的發展道路,如汪榮祖先生所指出的西方“史傳若即若離,和而不合,傳可以輔史,而不必即史”。[14]79而到近代,西方的歷史學家熱衷于用自然科學的思想體系來改造歷史學,歷史學試圖以自然科學自居,開始了實證主義史學為主要代表的時代,蘭克的“歷史自己會說話”的經典格言,割斷了思想和情感在歷史學中存在的合理性,如英國劍橋史家柏里的名言:“歷史是一門不折不扣的科學”,其文史對立的觀念也登峰造極。當然,截然對立的文史觀念對于建立史學獨立的學科體系有積極意義,但也出現了嚴重后果,主要表現為作繭自縛和人文精神的嚴重缺失,歷史學有淪為自然科學的奴婢的傾向。因而在19世紀末,伴隨著對實證主義史學的反思,西方現代史學應運而生。

概而言之,從歷史敘述來說,現代西方史學最突出的成就之一,即表現為將文史合一的長期努力。以沃爾什為代表的現代歷史哲學理論認為,歷史“它包括(1)過去人類各種活動的全體,以及(2)我們現在用它來構造的敘述和說明”。“靠了歷史思維,我們就達到了第二種意義上的歷史了”。[23]顯然,“我們現在用它來構造的敘述和說明”這一歷史的特點在歷史研究中占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在這一過程中,它不能脫離文學和修辭的作用。章學誠早就指出,“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24]海德·懷特的《元史學》理論也表明,無論實證性的歷史編纂還是敘事性的歷史編纂,都離不開修辭性和文學性,都包含著想象性、虛構性的成分。可以說,沒有修辭性和文學性,沒有想象性、虛構性,就沒有往昔的人物和事件,也就沒有真正的歷史學。而對于傳記史學而言則尤為如此,如汪榮祖所說:“史遷增飾辭藻,亦欲顯其人、申其人之精神耳,故雖似傳奇之代作喉舌,非欲虛構故事,但求‘偉其事,詳其跡’而不失其真也,班固刪削,雖較翔實,而馬傳之奇遂失。”[14]80-81因而從19世紀末開始,文史合流成為發展趨勢,而到20世紀達到高潮。但仔細觀察文史合流的豐富而復雜的內容,可以明顯地看到:這一文史合流的積極意義乃在于強調了文學在歷史敘述中的重要作用,打破了長期橫亙在文史之間的人為阻塞,為歷史學的進一步發展,也為文學的進一步發展開辟了更為廣闊的空間。但在充分肯定這方面積極性的同時,還要看到這一思潮所包含的另一種傾向,即在強調歷史應具有文學性的過程中,卻也存在著試圖將歷史事實解釋化,歷史敘事趣事化,歷史時間空間化,歷史學科文學化,削弱甚至取消歷史的獨立地位的潛在趨向。這是對歷史自然科學化的一種過激反應,有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極端之嫌。

從廣義的歷史而言,修辭性和文學性畢竟是歷史的產物,而具有歷史性,因而歷史是文學的惟一的視域,文學自始至終都是在歷史的這一絕對視域中活動,其本身也具有歷史的表現形式和內容而具有歷史性。當然,如卡西爾所說的:“歷史學家不可能為所有這一切而發明新的語言和新的邏輯。他不可能不用一般的語詞來思考或說話”[25]258。但這絕不意味著歷史必須通過文學來獲得生存的權利,因為歷史與文學的區別并不在于運用語言,亞里士多德早已指出:“歷史家與詩人的差別不在于——用散文,——用韻文”[26],在于運用語言的目的,在于歷史學家“在他的概念和語詞注入了他自己的情感,從而給了它們一種新的含意和新的色彩——個人生活的色彩”[25]258。

由此看來,所謂歷史真實的意義與以往蘭克史學所宣揚的純客觀史學觀念迥然不同,也和純粹的文學表現方式有所區別,歷史既有客觀性的一面,也有其主觀的一面,因而歷史真實乃是歷史的客觀性和主觀性的統一。所以,所謂史學傳記的真實問題其實質是歷史真實與文學真實的關系問題。從歷史敘述而言,歷史的真實是要消滅虛假,使其敘述以符合客觀的歷史進程;而文學的真實也是要排除虛假,它要求其描述必須符合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而對于傳記史學而言,則進一步要求將兩者有機地統一起來。如果以此觀點來看司馬遷和普魯塔克傳記史學特色的話,其不同是顯而易見的。清代著名文學評論家金圣嘆認為:“《史記》是以文運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而與“因文生事”不同。因事生事“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27]261。同時,金圣嘆也指出《史記》一書不僅僅是“以文運事”,而且又有“因文生事”的特性[27]309。所以,《史記》是歷史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的有機統一。當然,在歷史實踐中,特別是在傳記史學實踐中,文史在傳記中的具體關系不可能用一個千篇一律的模式加以規定。畢竟文史觀念是歷史的產物,它要受歷史的、主觀和客觀條件的制約,因而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人物身上也有其不盡相同的表現方式,所以,卡西爾認為:“這兩種要素之間恰到好處的平衡依賴于歷史學家的個人機智,而不可能歸結為一個一般的規則。在近代的歷史意識中,這種均衡比例已經改變了,但是這些要素仍然保持不變。至于這兩種力量的分配和強度則每個歷史學家有他自己的等式”[25]283。盡管如此,我們認為在文與史的關系問題上還應該具有一個基本指導思想,而這一思想用孔子的話來講可能還是很有啟發的。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28](《論語·雍也》正義曰:“質勝文則野者,謂人若質多勝于文,則如野人,言鄙略也,文勝質則史者,言文多勝于質則如史官也,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者,彬彬文質相半之貌,言文華質樸相半,彬彬然,然后可為君子。”[29]不言而喻,孔子在此強調的是個人修身養性所達到的較高的境界,但對此如果加以引伸為如何較好地把握傳記史學文史關系的話,那么,“文質彬彬”應該是歷史學家、特別是傳記史學家努力達到的學術境界。

總之,西方史學發展史是一個如何從簡單而稚嫩的歷史觀念逐漸走向發達而豐富的歷史觀念的過程,但從歷史敘述學而言,它又是一部從文與史相統一再到相對立,而現在正在醞釀如何統一的歷史。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隨著中西方交流的不斷深入,文與史的交融問題不僅成為中西現代歷史敘述發展的趨向,更重要的是,如何將文與史更好地交融,以豐富和深化歷史和傳記史學的真實觀念,已經成為現代中西歷史敘述學正在努力探索的重大時代課題。顯然,如果以此趨向來看《史記》所包容的豐富而真實的文與史觀念,即將文與史、將歷史的真實與文學的真實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這一史學觀念,毫無疑問,它不僅在中國史學上樹立了一個光輝的里程碑,而且與現代中西史學發展的趨向相一致,更重要的是對我們正在進行的史學傳記的創作具有極其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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