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史家思想研究論文
時間:2022-12-07 09: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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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龔自珍曾這樣深刻地指出:“吾聞深于《春秋》者,其論史也。”“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注:《龔定庵全集類編》,卷四,《乙丙之際著議第九》。)龔自珍的話,揭示出了中國古代史家的一個思想特點,也從一個方面概括了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可見,所謂“良史”,其撰述一方面是受到社會的激勵,一方面也深為這一優良傳統所影響。關于這一點,兩宋史家給予后人很多啟示。
一、史家的憂患意識傳統
中國古代史家,歷來有一種憂患意識。這種意識主要表現為對于朝代、國家的興亡盛衰以及社會治亂、人民生活的關注。這是同史學的本質與功能密切相關的。這是因為,史學家對于歷史的認識,往往是和對于現實的認識聯系起來,故而從史學家對于歷史和現實的認識來看,常常反映出他們對于社會的前途、命運的憂患意識,這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他們決心致力于歷史撰述的一個思想基礎。孟子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注:《孟子·滕文公下》。)這就反映了孔子作《春秋》時的一種憂患意識。司馬遷父子撰述《史記》的最初動機,是出于對史職的忠誠和執著。這就是司馬談對司馬遷說的一番話:“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注:《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談之所懼,是“廢天下之史文”的問題;然而,當司馬遷進入到具體的撰述之中的時候,他的思想已不只是集中在“史文”問題上了,他對漢武帝統治下的社會前途表現出深深的憂慮。讀《史記·平準書》可以看到,在司馬遷的史筆之下,極盛時期的漢武帝統治面臨著許多新的問題,顯示出作者的憂患意識是多么的深沉。司馬遷當然有秉承父親的遺志,著重寫出漢興以來的“明主賢君”,可是當他考察了漢武帝統治時期的社會歷史時,他就不能只是贊揚和稱頌了,他的嚴肅的史學家的批判之筆也不能不時時觸到漢武帝本人。這同巴爾扎克所寫的《人間喜劇》有一定的相似之處:“當他讓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貴族男女行動的時候,他的嘲笑是空前尖刻的,他的諷刺是空前辛辣的。”(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46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我們只要看一看《史記·封禪書》,就會感到司馬遷的嘲笑和諷刺是何等的尖刻與辛辣。這種嘲笑和諷刺正是對于“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注:《史記·平準書》。)時尚的深深憂慮的集中反映。
司馬遷處在西漢由鼎盛開始走向衰落的時期,他的深邃的歷史眼光使他看到了這一變化,故而發出了“物盛而衰,固其變也”的感嘆。唐代史家吳兢也有大致相仿的經歷。吳兢生活在唐代武則天至唐玄宗時期,他目睹了唐代盛世即“開元盛世”,同時也敏感地覺察到唐玄宗開元后期滋生起來的政治上的頹勢。于是,他寫出了著名的《貞觀政要》一書。吳兢從玄宗時大臣源乾曜、張嘉貞任相職時“慮四維之不張,每克己勵精,緬懷故實,未嘗有乏”的做法中得到啟發,認為唐太宗時期的“政化”,“良足可觀,振古而來,未之有也”,所以決心寫一本反映唐太宗貞觀年間政治統治面貌的專書。吳兢認為,此書“人倫之紀備矣,軍國之政存焉”,其義在于“懲勸”。吳兢對于此書在政治上的作用有充分的信心。他說:“庶乎有國有家者克遵前軌,擇善而從,則可久之業益彰矣,可大之功尤著矣,豈必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已哉!”(注:以上所引均見《貞觀政要·序》。)可見,史學家吳兢是很“現實”的:與其侈談堯、舜、文(王)、武(王),不如就從學習本朝“貞觀之治”做起。他的這種現實的態度,既是對唐太宗時“政化”的仰慕,又是出于對唐玄宗開元后期李林甫、楊國忠輩當政的憂慮。此書以《君道》開篇,以《慎終》結束,也反映出這位被當時人譽為董狐式的史學家的憂患意識。他在《上〈貞觀政要〉表》中,把這種憂患意識表述得更加明顯了,他說:“望紆天鑒,擇善而行,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伏愿行之而有恒,思之而不倦,則貞觀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貞觀政要》這部書在晚唐以后的歷代政治生活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唐宣宗是晚唐時期一位尚有作為的皇帝,史家對他有較好的評論。史載,唐宣宗曾經“書《貞觀政要》于屏風,每正色拱手而讀之”(注:《資治通鑒》,卷二四八,唐宣宗大中二年。)。遼、金、元三朝統治者,都曾把《貞觀政要》譯成本民族文字,作為政治教科書。
二、兩宋史家的憂患意識與歷史撰述
兩宋史家的憂患意識,既有史家憂患意識傳統的影響,又有時代情勢的激發,因而顯得十分突出。
北宋立國,積貧積弱,士大夫階層的憂患意識顯得格外凝重。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出了這種憂患意識的深沉的境界,他寫道: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注:《范文正公集》,卷七。)
這種“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意識與境界,在當時和后世都有很大的影響,《岳陽樓記》因此而成為千古不朽的名篇。
王安石是繼范仲淹之后的又一位改革家,他在推行變法之前的一份《上皇帝萬言書》中,分析了當時種種社會矛盾,披露了他的重重憂慮。《萬言書》提出的社會問題是:
臣竊觀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夙興夜寐,無一日之懈,聲色狗馬,觀游玩好之事,無纖介之蔽,而仁民愛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選天下之所愿以為輔相者,屬之以事,而不貳于讒邪傾巧之臣,此雖二帝、三王之用心,不過如此而已,宜其家給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此,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①@①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注:《王文公文集》,卷一。)
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在這里道出了“四方有志之士,@①@①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的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已超出了個人的思想范圍,而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北宋史家的憂患意識正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形成和發展的。司馬光、范祖禹等史學家的憂患意識具有更加突出的歷史感,司馬光《歷年圖序》深刻地反映了這種歷史感,他寫道:
臣光拜手稽首曰:臣聞《商書》曰:“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終始慎厥與,惟明明后。”《周書》曰:“我不可不監于有夏,亦不可不監于有商。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只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商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只厥德,乃早墜厥命。”蓋言治亂之道,古今一貫,歷年之期,惟德是視而已。臣性愚學淺,不足以知國家之大體,然竊以簡策所載前世之跡占之,輒敢冒死妄陳一二……
接著,司馬光便言其作《歷年圖》之目的在于察歷代“治亂興衰之跡”,以使今人“法善”、“戒惡”,明乎“治不忘亂”的道理。他寫道:
夫道有失得,故政有治亂;德有高下,故功有大小;才有美惡,故世有興衰。上自生民之初,下逮天地之末,有國家者,雖變化萬端,不外是矣。三王之前見于《詩》、《書》、《春秋》,臣愚不敢復言。今采戰國以來至周之顯德,凡小大之國所以治亂興衰之跡,舉其大要,集以為圖,每年為一行、六十行為一重,五重為一卷。其天下離析之時,則置一國之年于上,而以朱書諸國之君及其元年系于其下,從而數諸國之年,則皆可知矣。凡一千三百六十有二年,離為五卷,命曰《歷年圖》,敢再拜稽首上陳于黼yǐ@②之前。庶幾觀聽不勞而聞見甚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知自古以來,治世至寡,亂世至多,得之甚難,失之甚易也……《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志亡,治不忘亂。”《周書》曰:“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今人有十金之戶者,猶知愛之,況為天下富庶治安之主,以承祖宗光大完美之業,可不戒哉!可不慎哉!(注:司馬光:《稽古錄》,卷一六。)
這是司馬光在撰寫《資治通鑒》之前所撰寫的一段文字,從中可以看出,史學家同政治家對世事的憂患是相通的。司馬光同王安石政見不合,而在憂患意識方面,卻并無二致。宋神宗一方面任用王安石變法,一方面又慨然為司馬光所主編的史書作序,并賜名為《資治通鑒》,正可表明其間的相通之處。
北宋史家憂患意識的深沉歷史感,同樣也包含著強烈的時代感。史學家范祖禹是司馬光撰《資治通鑒》的助手之一,他著有《唐鑒》一書,在講到唐代歷史的經驗教訓和他撰寫此書的目的時指出:
昔隋氏窮兵暴斂,害虐生民,其民不忍,共起而亡之。唐高祖以一旅之眾,取關中,不半歲而有天下,其成功如此之速者,因隋大壞故也。以治易亂,以寬易暴,天下之人歸往而安息之。方其君明臣忠,外包四荒,下遂萬物,此其所由興也。其子孫忘前人之勤勞,天厭于上,人離于下,宇內圯裂,尺地不保,此其所由廢也。其治未嘗不由君子,其亂未嘗不由小人,皆布在方策,顯不可掩。然則今所宜監,莫近于唐。
他認為唐皇朝的興廢治亂之跡,對于北宋皇朝來說,是最切近的事情,所以提出“今所宜監,莫近于唐”的認識。這跟上述吳兢認識歷史的方法有相似之處。范祖禹又略述北宋開國后百余年的歷史,并不無深意地說:“夫唐事已如彼,祖宗之成效如此。然則今當何監,不在唐乎!今當何法,不在祖宗乎!夫惟取監于唐,取法于祖宗,則永世保民之道也。”(注:《唐鑒》,卷一二。)其憂患意識正寓于其深意之中。
南宋時期,因朝代更迭、政治形勢驟變而激發了史學家的憂患意識,他們受著“傷時感事,忠憤所激”的政治、文化氛圍的影響,矢志著書,以存信史,以寄憂思,以警后人。史學家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980卷(今存520卷),徐夢莘撰《三朝北盟會編》250卷,李心傳撰《建炎以來系年要錄》200卷,都是屬于兩宋之際的本朝史或“當代史”,都是“憂世”、“泣血”之作。史載李心傳曾向宋理宗諫言,分析政治與天災的關系,指出:
陛下愿治,七年于此,災祥饑饉,史不絕書,其故何哉?朝令夕改,靡有常規,則政不節矣;行赍居送,略無罷日,則使民疾矣;陪都園廟,工作甚殷,則土木營矣;潛邸女冠,聲焰茲熾,則女謁盛矣;珍玩之獻,罕聞卻絕,則苞苴行矣;鯁切之言,類多厭棄,則讒夫昌矣。此六事者,一或有焉,猶足以致旱。愿亟降罪己之詔,修六事以回天心。群臣之中有獻聚斂剽竊之論以求進者,必重黜之,俾不得以上誣圣德,則旱雖烈,猶可弭也。然民怨于內,敵逼于外,事窮勢迫,何所不至!陛下雖謀臣如云,猛將如雨,亦不知所以為策矣。(注:《宋史·李心傳傳》。)
李心傳曾先后兩次因言而罷官,聯系上述引文,可以想見其為人。唯其如此,“有史才,通故實”的李心傳,在他的歷史著作中自然蘊含著深刻的憂患意識。
這個時期的另一位史學家袁樞,把編年體的《資治通鑒》創造性地改撰成紀事本末體的《通鑒紀事本末》,也寄寓了他的“愛君憂國之心,憤世疾邪之志”。故當時的詩人楊萬里說:“今讀子袁子此書,如生乎其時,親見乎其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鼓舞。未既,而繼之以嘆且泣也!”(注:《通鑒紀事本末》序。)反映出史書所能產生的社會影響,也折射出史學家的憂患意識的感染力。
如果說歷史運動是兩宋史家歷史撰述的客觀動因的話,那么,史家的憂患意識可以看作是兩宋史家歷史撰述的主觀動因;當然,史家的主觀動因,歸根結底,還是受到時代的激勵和歷史傳統的影響。
三、關于史家之憂的思考
宋代史家還從一般的意義上對史家之憂做進一步思考,從而拓展了關于這個問題的理論空間。
蘇轍曾說:“父兄之學,皆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注:蘇轍:《歷代論一》,見郭預衡主編《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一○,六八八六頁,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蘇洵、蘇軾、蘇轍號稱“三蘇”,以文學名于世,但他們確與史學有密切關系。蘇洵撰有《史論》三篇,他在上篇中寫道:
史何為而作乎?其有憂也。何憂乎?憂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梼杌》;梼杌,四兇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勸,不待貶而懲,然則史之所懲勸者獨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憂愈大。憂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經,卒之論其效者,必曰“亂臣賊子懼”。由是知史與經皆憂小人而作,其義一也。(注:蘇洵:《史論上》,《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二六六八頁。)
通觀全篇,蘇洵主要是闡述他對經與史的關系的見解,但他起首便講到了史家之憂及憂之所在的問題。蘇洵認為,史家之憂是“憂小人”,因為只有“小人”才需要懲勸,而君子則無需褒貶便能自覺懂得懲勸的。他還以“梼杌”是四兇之一及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為根據,來證明他的這個見解。
蘇洵把史家作史的原因歸結為“其有憂”、把憂之所在歸結為“憂小人”的見解,這是過于狹隘了。他以楚國國史《梼杌》之名為證,亦甚牽強,一則與晉之《乘》、魯之《春秋》不相符合,二則“梼杌”也是古代傳說中的神名之一。(注:《國語·周語上》:“商之興也,梼杌次于丕山。”)孟子說過“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注:《孟了·滕文公下》。)的話,但這并不意味著史書只是用來懲勸“小人”而與“君子”無關。晉國的韓宣子曾到魯國“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注:《左傳》昭公二年。)。孔子本人也讀史書,所以他說“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注:《論語·衛靈公》。)。至于《春秋》,絕不止是給“亂臣賊子”讀的,正如司馬遷所說,“為人君父”、“為人臣子”者,都“不可以不知《春秋》”、不可以“不通于《春秋》之義”。(注:《史記·太史公自序》。)從司馬遷父子作史的旨趣來看,他們的境界之高、視野之廣,與蘇洵所論確有天壤之別。盡管如此,蘇洵提出了史家之憂的問題還是有意義的。若考慮到他所處的時代及其所關注的時勢,對他的上述見解就不會過于苛責了。蘇洵在《論衡·遠慮》一文中論君臣關系和“社稷之憂”,從另一個方面透露出了他的憂患之心。他寫道:
近世之君抗然于上,而使宰相眇然于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視君如天之遼然而不可親,而君亦如天之視人,泊然無愛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憂,彼不以為憂;社稷之喜,彼不以為喜。君憂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譽之則用之,一人毀之則舍之。宰相避嫌畏譏且不暇,何暇盡心以憂社稷?數遷數易,視相府如傳舍。百官泛泛于下,而天子煢煢于上。一旦有猝然之憂,吾未見其不顛沛而殞越也。(注:《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四,二六三三頁。)
顯然,這種君臣關系和這種用人原則,自然令人堪憂,而且的確是屬于“社稷之憂”的范圍的。蘇洵還強調指出,從歷史上看,君主只有任用“腹心之臣”,才可應天下“不測之變”。可見蘇洵所關注的“社稷之憂”已突破了他所尊崇的史家之憂了。
值得注意的是,蘇洵關于君臣關系之憂等等,是有人與之共鳴的。曾鞏與宋代史學關系十分密切,并擔任過史館修撰之職。曾鞏之憂當是史家之憂的一種反映,而他的一些見解恰與蘇洵有相同之處。曾鞏在《說遇下》一文中寫道:
近世自王公大臣之進見,皆俯首側身,屏息以聽儀相者疾呼姓名敕進,使拜舞已,則立而侍。設有宴享,則郎中以降皆坐于廡下,與工祝為等仵,王者遇之,體貌顏色未嘗為之變也,而曾起且下,又不名乎。其于進退疾病死喪,本嘗皆備其禮也。自公卿莫能得其從容,而況于疏遠之臣庶乎?上下之情間然可知矣。至有罪故,則又困辱而刑之。此所以使偷安幸進之利深,無節自薄之俗勝,百官之于上,茍若而已,能無因敗而利之者邪?國家之治最甚已,可無變歟?(注:《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四,二八五九頁。)
如果蘇洵所披露的君臣關系的淡漠還比較含蓄的話,那么曾鞏所描述的這種關系就很形象具體了。可以想見,這種關系籠罩下的政治決不會是強有力的政治,其應付各種事變的能力和效率必然受到很大的限制。曾鞏的這些見解,確乎是“社稷之憂”,反映了他深刻的憂患意識。
宋朝的積貧積弱局面的形成,同最高統治集團的思想狀態、運轉機制有極大的關系。這一點,是應當重新做出估量的。曾鞏在關于用人問題上,也同蘇洵有類似的見解。他在《治之難》一文中指出:“治世非無小人也,其信正人也,固其相參非庸者也,雖有,正人弗病也。”反之,情況就不一樣了,“可得天下國家之安乎?”他根據漢代正反兩個方面的經驗,認為:“鳴呼!治之難也。以此視天下者,不觀小人、正人、貴賤、升黜,觀其用否如何耳,則治亂審矣。”(注:《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四,二八六八至二八六九頁。)從這些話來看,曾鞏所論與蘇洵也有不同處,蘇洵是“憂小人”,曾鞏認為“小人”、“正人”總是會有的,而所當憂的是“用否如何”,這就比較切合實際了。
同曾鞏比較起來,歐陽修的憂患意識也是史家之憂的突出反映。歐陽修曾撰《原弊》一文,指出:
昔者用常有余而今常不足,何也?其為術相反而然也。昔者知務農又知節用,今以不勤之農贍無節之用故也。非徒不勤農,又為眾弊之耗之;非徒不量民力以為節,又直不量天力之所任也。
昔者“常有余”、今者“常不足”的差別,是不同的政策造成的;而造成“今”與“昔”政策上變化的具體根源又在于“眾弊”的存在。“何為眾弊?有誘民之弊,有兼并之弊,有力役之弊。”但是,弊端還不止于此。歐陽修進一步指出:
夫此三弊,是其大端。又有奇邪之民去為浮巧之工,與夫兼并商賈之人為僭侈之費,又有貪吏之誅求,賦斂之無名,其弊不以盡舉也。既不勸之使勤,又為眾弊以耗之……天下幾何其不乏也!(注:《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二,一○三二頁。)
眾弊叢生,天下匱乏,這不能不說是十分嚴重的“社稷之憂”、“天下”之憂。歐陽修還進而分析了“不量民力以為節”關鍵是“未嘗量民力而制國用”,“不量天力之所任”即“不知水旱之謂也”。他在本文末寫道:“今士大夫方共修太平之基,頗推務本以興農,故輒原其弊而列之,以俟興利除害者采于有司也。”這反映了史家之憂的積極意向。
綜上,可以做以下兩點概括:第一,史家之憂,充分說明史家都是關注現實社會的前途命運的;第二,史家之憂,說到底是以社會之憂為憂,以天下之憂為憂。中國史學的這一特點,在兩宋時期甚為突出。史家的憂患意識在歷史撰述上和社會影響上都有重要的意義。從歷史撰述上看,史家的憂患意識往往同他們的歷史思想變化結合在一起,因而能夠深刻地揭示歷史發展和現實社會中一些帶有普遍性的重大問題,這就是司馬遷說的“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注:《史記·平準書》后論。)。從社會影響上看,優秀史實因有上述思想為指導,其歷史撰述則必須貫穿著歷史感與時代感相結合的旨趣,使后世讀史之人亦能產生共鳴。從這個意義上講,史學的社會功用總是伴隨著人們的憂患意識而表現出來的。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讠加思
@②原字戶下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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