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陜地區基層水利管理體系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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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陜地區基層水利管理體系研究論文

內容提要:山陜地區是中國歷史上發展水利灌溉最早的地區之一,圍繞灌溉而形成的管理系統以維護水權為核心,成為重要的民間組織形式。本文在全面分析這一地區水資源管理方式的同時,指出以渠長為核心的基層管理體系包融了鄉村社會的諸多層面,其中鄉紳、大戶結成具有渠長人選資格的水權控制圈在水利管理中起著重要作用。

關鍵詞:近代山陜地區水權管理

山陜兩地地處半干旱地區,興渠引水灌溉歷史悠久,伴隨引水灌溉水利管理組織與管理體系逐漸成型,寫于唐開元、天寶年間的敦煌文書《水部式》是具體記載基層水利組織與管理的最早傳世文獻,這部文獻通過陜西關中地區白渠、藍田新開渠等水渠記述了基層水利組織的構成、職能,為我們研究灌渠管理提供了珍貴史料。時至近代隨著人口增殖與土地拓展,水利灌溉的地位不斷提升,水利管理也從單純灌渠層面影響到鄉村社會。近年這些問題得到一些學者的關注,如蕭正洪《歷史時期關中地區農田灌溉中的水權問題》、行龍《明清以來山西水資源匱乏及水案初步研究》、《明清以來洪洞水案與鄉村社會》等①。同樣以山陜地區水利為研究主題,本文將研究重點集中于基層水利管理體系。圍繞基層水利管理本文的論述主要集中在入清以來至民國300多年的時段內,但個別互有沿承關系的事例也會溯及稍早一些時代。近300年山西、陜西沿汾河、涇河、渭河流域的水利灌溉系統雖然存在官渠、民渠兩種類型,但無論哪種類型水利管理原則卻有很大相似性,審讀各類渠冊、水規發現水利工程的規模不同,基層水利管理的層級也有所差異,一般工程規模大,管理層級就多;工程規模小,管理層級就少,但無論水利工程規模如何,渠長都是基層管理體系中的核心。本文旨在通過渠長的產生、職能,解析基層水利管理體系,并通過這一研究透視鄉村社會的運作形式。

以渠長為核心的基層管理體系在山陜地區有長遠的歷史,從敦煌文書《水部式》我們看到陜西關中一帶水利灌溉系統中無論主渠還是支渠均設有渠長,渠長之下置斗門長。這樣的人員配備不僅見于《水部式》,《新唐書·百官志》也明確記載:“京畿有渠長、斗門長。②”由于唐代關中水渠多為官渠,因此由民間派出的渠長、斗門之上官方設有堰丞1人,其官序為從九品下③,堰丞——渠長——斗門長構成了基層水利組織的基本框架。以這一框架為基礎確立了各類執事人員的職能范圍,其中“諸渠長及斗門長主澆田之時,專知節水多少”,其職能在于監督灌溉區域的行水時限,是維護基層水資源分配原則的具體執行者;渠長、斗門長之上的政府官員更側重于灌區整體管理與監督,如州、縣兩級官員定期巡行灌區,檢視新設斗門的位置、有無水資源浪費以及渠道之間是否遵循分水原則等,在協調灌區各處水權利益、避免糾紛等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同時灌區用水得當與否被“年終錄為功過”,成為地方官考核內容之一;渠長、斗門長之下沿渠設有巡渠人員,“若渠、堰破壞,即用隨近人修理。④《水部式》記述的雖然是官渠管理規程,但其中所包括的主要環節與水權意識應是歷代基層水資源管理的基本模式與運行原則,這樣的模式與原則是在水資源短缺的環境背景下維護灌區各部分利益的制度保證,因此不但在當時具有時效,也是后代確立水利管理規程的基本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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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蕭正洪:《歷史時期關中地區農田灌溉中的水權問題》,《中國經濟史研究》1999年第1期。行龍:《明清以來山西水資源匱乏及水案初步研究》,載《近代山西社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②《新唐書》卷46《百官志一》。

③《新唐書》卷48《百官志三》。

④“伯2507號”《水部式》,載鄭炳秫《敦煌地理文書匯輯校注》,甘肅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一、山陜地區基層水利管理體系的層級與渠長的地位

近代山西、陜西水利系統中渠長仍然是最重要的管理者,來自于山陜各條灌渠的渠冊、水規是我們認識基層水利管理系統的基本材料,通過各類渠冊以及水利志書的記載,我們發現雖然灌渠因規模不同,管理層級也不完全一致,但渠長處于灌渠管理系統的核心地位始終沒變。經行山西洪洞、趙城、臨汾3縣的通利渠干渠全長100余里,其管理層級基本分為三層,根據光緒《通利渠渠冊》所載:“三縣額設督渠長一人,總理合渠啟閉陡口大小一切事件。由渠源以至渠尾,統歸督渠長管理,兼管催中五村各項攤派。”督渠長之外“臨汾縣額設接水渠長一人,幫同督渠長管理臨汾縣各村一切事件,兼督下五村各項攤派”。“洪洞縣額設治水渠長一人,管理渠源、坐口、治水一切事宜,兼督催上五村各項攤派”。“趙城縣額設興工渠長一人,管理辛村以上各村興工,攤資大小一切事件,兼巡查上三村陡口”。渠長之下“上三、五各等村距渠口甚近,往返較便,故每村額設溝首一名,兼理其事;中五、下五各等村距渠口較遠,一人不能兼顧,故每村額設溝首二名,共任其事”。溝首的職能“專司辦理該村一切事務,并隨同渠長在渠口襄辦各事”。《通利渠渠冊》所記載的三個管理層級各自的責任十分清楚,督渠長作為第一層管理者責任在于全渠,同時又側重于對陡口啟閉的監督;趙城、洪洞、臨汾3縣渠長責任在于本縣境內渠道流程的管理;隸屬于兩層渠長之下的為溝首,職能為協助渠長監督水程以及各項雜物,其管理空間為本村渠務。由于通利渠是3縣聯合開鑿的水渠,因此三層管理實際就是渠道行經地區三層行政空間的水權分割,督渠長的職能重于協調、監督,渠長、溝首在實行監督的同時,更側重于維護本縣、本村的水權利益。溝首下面還設有巡水,其職能主要在于對各家水程的監督與水渠工程的檢視。

山西境內像通利渠這樣跨縣水渠并不多,其它流程較短的水渠,不存在縣際水權協調、監督的任務,渠務管理系統僅存渠長與溝首兩級,即渠長充當督渠長協調、監督的職能,溝首主要充當本村水權的維護者。南霍渠修鑿于唐代,以霍泉為水源,澆灌洪洞境內13村,《南霍渠冊》收錄的金天眷年間水利碑碑文載,以霍泉為水源的北霍渠、南霍渠“各立渠長一員”,渠長之下各村設有溝頭,其職能與通利渠溝首相同。《清泉渠渠例》錄明天啟年間“水冊序”載:“其掌例之人曰渠長、曰渠司、曰巡水。”《清水渠渠冊》載此渠主要行經李衛村境內,而“李衛村者古地名也,其村東堡門上書‘永凝’二字,因而村名有東西永凝之稱,社事有東西永凝之分焉”。“每年李衛村兩社,各僉舉渠長一人,一正一副。東正西副,西正則東副”。清水渠屬以南北霍渠溢漏之水為水源的小渠,在洪洞境內只澆灌李衛村地畝,故其設立的東西兩渠長,與通利渠溝首職能接近。清澗渠位于洪洞縣城關附近,據其《渠冊》所載“其值年渠長著西關、南關兩社遞年簽舉,如西關人輪應正長,其副渠長舉南關人充膺;南關人應輪正渠長,則舉西關人充副渠長。”顯然清澗渠西關、南關兩渠長的職能性質與清水渠李衛村東西兩渠長接近,均屬于村一級水權利益的維護者。見于《洪洞縣水利志補》所載,時至清末民初洪洞縣境內用于灌溉的水渠約40余條,這些水渠大小不一,大渠往往存有干渠、支渠之分,因此在干渠設立渠長的同時,支渠也設有渠長,由于各自管理的空間范圍不同,其間控制的水資源權限也不同,干渠渠長重于放、收水時間與整個灌區的協調,支渠渠長則是幾個村落或一個村落水權的代表者①。

以晉祠泉水為水源的晉水是山西境內另一處重要灌渠,“晉水源出晉祠”,“一源分為二瀆,北瀆一派名海清北河,南瀆分為三派:曰鴻雁南河,曰鴛鴦中河,曰陸堡河”。這里所載的“四河而分之為五”實際是五條灌渠,五條灌區之上,晉祠泉源所經3村,被稱為總河,設總渠長1名,“經管南北總河灌田事,監管晉水全河事務,其職能與洪洞縣通利渠所設督渠長相近。總河之下每渠“各設渠長以統轄之,又設渠甲以分理之”。其中北河設渠長6名,北河灌區中花塔村所設渠長“曰都渠長,為北河之首”,其余渠長均由灌區內各個村落推舉人選。南瀆中南河設渠長5名,王郭村渠長“曰經制渠長,為南河之首”,其余仍由各村所推。此外中河設立渠長1名,陸堡河設立渠長兩名②。以上各條水渠流程與灌區大小均不同,北河、南河為大渠,都設有類似于支渠渠長一職的“都渠長”或“經制渠長”,“都渠長”與“經制渠長”之下所設渠長的職能與洪洞通利渠溝首類似,均為一村水權的維護者。中河、陸堡河因流程短,沒有再設類似支渠長這樣的職位,兩河所設渠長均為一村水權利益的代表者。晉水四河五渠的管理系統與洪洞縣通利渠相近,即形成總渠長——支渠長——渠長三級管理體系,每一級管理體系都是一層水權利益的代表。渠長之下所設水甲與通利渠設在溝首下面的巡水是一致的,他們的職能不在于控制水權,而重于監督各戶的用水以及渠道管理。

以上所舉洪洞縣諸渠以及晉水四河五渠均為民渠,或充其量屬于官督民辦性質,與這些水渠不同,流經陜西省涇陽、三原、高陵、醴泉4縣的龍洞渠則為官辦水渠,由于這樣的原因,龍洞渠設管理專局,設立主任1人,總管全渠事務,管理局之下4縣均設龍洞渠水利局,此外各縣另舉渠紳2人,與管理局主任共同維持渠務。龍洞渠灌區不只有官渠,也存有民渠,“民渠管理制度,如涇陽之水老、值月利夫,三原之堵長等悉仍其舊”③。從龍洞渠的管理體系來看,官渠、民渠實行的管理系統顯然不同,官渠在實行現代管理前提下,與渠紳的參與結合,實現官民交融的組織形式;民渠則仍然維持民間自有的管理系統。龍洞渠灌區只是官渠管理方式的一種形式,由李儀祉先生組織修鑿的涇惠渠也具有官渠性質,修渠經費多數來源于社會捐助,工程由渭北引涇工程處及渭北水利工程處聯合承擔。1932年水渠修竣之后,其管理體系與龍洞渠官民交融的管理形式不同,采取分層次差異管理,即屬于水渠的較高管理層次歸為官方,較低管理層次仍維持民間管理系統。對此1941年陜西省涇惠渠管理局編印的《涇惠渠概況》有這樣的記載,涇惠渠進水閘位于張家山攔河壩,節制水量的操縱閘則位于位置稍下的二龍王廟,這一關鍵位置由水利局技術人員駐二龍王廟從事管理,此外在派遣技術人員前往各處傳授農田用水事宜的同時,將全渠劃分為若干段,每段設水老人1名,一水老人轄斗口若干,每斗設斗夫1人;一斗夫管轄范圍內有村莊若干,每村設渠保1人。全渠共有水老人70人,斗夫320余人,渠保1750余人,統由受益農民互相推選,并由管理處指揮監督,協助各管理處辦理民間用水與農渠分水事宜④。

以上所舉陜西涇陽等縣兩處官渠管理方式表明,無論官民交融,還是分層次差異性管理,民間力量始終顯示著重要作用。究其原因,恐怕要歸結為受水農戶既是水利事業的最終受益者,也是水權分割中利益的直接相關者,正是這樣的原因一些灌渠的水冊將受水農戶稱為“利戶”⑤。“利戶”的概念直白地顯示了水權分割結果與受水農戶切身利益的相關關系,在中國北方缺水地區的自然背景下,維護水權就等于獲得了生存權與發展權,由于“利戶”分散且量大,渠長、水老人等自然就成為“利戶”利益的代表者,雖然渠長、水老人等會在水權分割中獲得自身希圖的利益,但就整體上他們是一方水權的代表,他們代表的水權空間范圍或是一條支渠、或是一個村落,無論發生自然災害,還是水事糾紛,他們都有義務組織“利戶”,協調糾紛,甚至上書官衙、沖陷于武力械斗之中。由于這樣的原因渠長、水老人等,自然成為官、民渠任何一種灌渠類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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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上諸渠冊均引自民國《洪洞縣水利志補》。

②[清]劉大鵬:《晉祠志》卷31《河例》二。

③白爾恒、[法]藍克利等編:《溝洫佚聞雜錄》,第50—52頁,劉屏山:《清峪河各渠記事簿》之《龍洞渠管理局涇、原、高、醴四縣水利通章》,中華書局2003年版。

④陜西省涇惠渠管理局:《涇惠渠概況》,1941年(油印),第2—3頁。

⑤白爾恒、[法]藍克利等編:《溝洫佚聞雜錄》,第7—48頁,劉絲如:《劉氏家藏高門通渠水冊》,中華書局2003年版。

二、渠長在基層水利管理體系中的職能

渠長、水老人等水利系統的基層管理者主要職能在于監督水口、水程以及上下用水區域是否符合渠規,其中水口的開啟、關閉意味著本灌區用水時刻的開始與結束;水程關系到每一個用水“利戶”的直接利益;上下用水區域對于渠規的遵守程度則影響到本灌區的用水量。由于這些環節直接關系到灌渠澆灌功能的實現與“利戶”水權保障,因此渠長所承擔的監督、維護職能就顯得十分重要。

渠長、水老人這些職能不僅使他們成為官、民渠任何一種灌渠類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而且時刻置身于各類訴訟與糾紛之中。載于《洪洞縣水利志補》的《副霍渠渠冊》中記述了民國二年副霍渠掌例王義與劉玉瑞興訟案,此案源于灌區內灣里村大戶劉玉瑞等于渠道上游打堰截水,造成灌區大部分水地無水可澆,幾成旱地,掌例王義代表灌區農戶起訴劉玉瑞,經洪洞縣裁斷,令其“邊澆地,邊拆霸”。與劉玉瑞案相似,渠長出面交涉由截流引發的訴訟不斷見載于各渠水冊。截流之外大戶奪水也是涉及灌區水權的重要水事糾紛,渠長作為灌區水權的代表者出面協調,并將其告送官衙幾乎成為必須履行的職責。《連子渠渠冊》所錄順治二年“水利碑記”載有連子渠生員程四哲、渠長鄭國命狀告范村大戶左承詔恃強率眾,堵塞渠道,搶奪連子渠泉源一案。《廣平渠渠冊》載乾隆三十六年梁家莊大戶馬致恭等“橫筑截墊,霸水壞渠,害及萬姓”,由經總渠長王榮先將其控告于官之事。由于水權直接關聯到農戶的生存權,因此因盜水而引起的糾紛常演發為械斗,而在械斗中渠長等職自然成為本灌區的領袖并卷入其中。《沃陽渠渠冊》記述了道光二十二年洪洞縣一樁水事訟案的始末,案中范村渠長被承罪奪命。此案緣起于古縣、董村、李堡3村值天旱之際私淘新渠,盜范村北泉之水,范村掌例范興隆等與古縣3村理論,遭遇斗毆,誤傷古縣村1人,被洪洞縣判死罪。由于范興隆罪由維護本村水權、代眾受過所起,故范村農戶聚議,此后范氏后人永為掌例,傳于后輩,不許更改,且每年祭祀之日,范氏后人必至首席,以表范村百姓謝范興隆承案定罪之功①。由水事糾紛引發至械斗,是中國北方缺水地帶爭奪水權的極端形式,在械斗中渠長、溝首等基層水利管理者往往需要沖鋒在前,1998年筆者與法國遠東學院藍克利(ChristianLamouroux)、魏丕信(Pierre-étienneWill)教授前往陜西涇陽等縣考察冶峪河流域灌渠時,位于冶峪河下游仙里渠灌區內鐵李村一位名為李鏞的老人曾是當年的渠長,據他回憶幾乎年年月月都有水事糾紛,每逢械斗時渠長等被百姓稱為“管水的”,都要帶頭走到前面,并在械斗中起核心作用。

三、推舉渠長的社會運作方式與水權維護

渠長、水老人等在基層水權分割中的作用,一方面導致他們成為灌區水權的代表,另一方面也為他們獨攬水權,稱霸地方提供了方便,這樣的事例屢見于各類水冊、志書。《晉祠志》所錄《申明水利禁例公移碑文》、《水利禁例移文碑》兩通碑記述了明弘治年間晉水北渠渠長張宏秀賣水于晉王府一事。事情緣于“渠長張宏秀因遭人命”急需打點,于是投至晉王府門下,并將北渠“軍三、民三”分水舊規中三分夜水獻于晉王府,此后晉祠北渠灌區農田失去了夜間灌水的權利,以至于出現旱季水不足用之憂②。類似于張宏秀這樣把持灌區水權而稱虐于鄉里的渠長、水甲不僅一例,《晉祠志》所錄《晉水碑文》記述南河渠長王杰士“把持需索,無弊不作”、“越界強霸晉祠稻田水利”的劣行就屬此例③。渠長、水老人等基層水利管理者一方面承擔著維護灌區水權的責任,另一方面也會利用水權獲得營私漁利的機會,為了防止渠長等因水營利、無端生釁,山、陜兩地對于渠長、水老人的人選作出各種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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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上諸渠冊均引自民國《洪洞縣水利志補》。

②[清]劉大鵬:《晉祠志》卷30《河例》一。

③[清]劉大鵬.《晉祠志》卷32《河例》三。

1.關于渠長等職的人品、家境的規定

《洪洞縣水利志補》所錄《通利渠渠冊》規定:“選舉渠長務擇文字算法粗能通曉,尤須家道殷實、人品端正、干練耐勞、素孚鄉望者,方準合渠舉充。不須一村擅自作主,致有濫保之弊。”《南霍渠渠冊》規定:“各村溝頭,所管上中水戶,輪流充當。毋得雇覓狡猾,(若)以下水戶應當,罰白米五斗。”渠長“隨村莊于上戶每年選補平和信實之人,充本溝頭勾當”。《晉祠志·河例》規定:“各村士庶會同公舉,擇田多而善良者充應。”晉水總渠長“歲以驚蟄前,值年鄉約會同闔鎮紳耆秉公議舉,擇田多公正之農。至身無寸壟者,非但不得充應渠長,即水甲亦不準冒充”。

上述對于渠長等基層水利管理者人選的規定主要強調這樣幾個方面:①渠長人選出于中、上“利戶”。對于這個問題我在《近代山陜地區地理環境與水權保障系統》一文中已作了詳細論述,其核心在于修渠之初上戶通過高于其它“利戶”的預付資本,為自己贏得了大水股的地位,這些田畝多、水田數額大的上戶在水權分割中占有的優勢,使他們具備了渠系水權代表者的資格與掌控水利管理的社會基礎。②渠長人選出于中、上戶中的公正、善良人士。這一條規定意在防范大戶擅權、侵奪民利。大戶充任渠長雖然成為定規,但他們利用手中的權利與自身擁有的社會影響將公共資源變為己有,又是不得不防的事。事實上無論山西、還是陜西大戶利用渠長一職侵奪民利,演化為水蠹的事例在各類記載中屢見不鮮。這樣的事例提醒大家,渠長的人品不僅關系到整條渠道的水資源分配,而且也影響到“利戶”的權益,因此善良、公正是必須具備的條件。此外由于水權涉及到諸多層面的利益,因此水權之爭不僅存于灌渠內部,也時常發生在灌渠與灌渠之間,面對水事糾紛“利戶”既希望保障灌區利益,也不愿頻繁卷入械斗之中,此刻渠長的辦事能力與持重程度往往決定事態的發展,穩重、善良的渠長會在糾紛中息事寧人,刁健之徒反而會無端生事、禍及“利戶”。

在上述渠長人選的基本規定之外,晉水灌區自雍正年問王杰士盜取晉祠水之后,對于渠長等職的人選又推出新的條例,即:“渠頭、水甲宜選良民也。查舊日渠甲半屬生監上役,有犯河規猝難究處,且力能挾制鄉愚,動輒聚眾,深為未便。嗣后身有護符者,不許充應。①”這條規定所及的“生監上役”、“身有護符者”應指身有功名的鄉紳,這些人員若被充應渠長等職,則在水權之外又多了一層社會關系網與保護傘,為其營私漁利提供了方便,因此凡是“身有護符者”一般不作為渠長人選。由于這一規定對于保全“利戶”的權益有重要意義,故被各地水渠基層管理系統所接受。1933年《陜西省水利協會組織大綱》規定:“分會設立會長(習慣稱堰長、渠董或水老)一人,當選資格為:年高有德,在該會區域內有相當土地,以農為業者;熟悉當地水利情形者;非現任官吏暨軍人;未受褫奪公權之處分者。②”其中“現任官吏暨軍人”不得充任渠首、水老的規定有著與“身有護符者”相似的內涵。

2.關于渠長任期的規定

《洪洞縣水利志補》錄《澗渠渠冊》規定:“本渠渠長二人、溝頭三人、巡水三人,一年一更。”《普潤渠渠冊》規定:“每年各村公舉有德行鄉民一人,充為渠長。”《均益渠渠冊》規定:“每年掌例按冊內夫頭名次一位輪膺。”《晉祠志·河例》規定:“各河渠甲一歲一更,不得歷久充當。”晉水總渠長“中、南、北三堡輪流充應,周而復始,不得連應”。從目前所看到的山、陜一帶渠冊記載,多數地方采取一年一次更換渠長制度。輪番更換渠長既是防范水蠹擅權營私的舉措,同時也是上、中戶間平衡水資源管理權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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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劉大鵬:《晉祠志》卷32《河例》三,錄《晉水碑文》。

②白爾恒、[法]藍克利等編:《溝洫佚聞雜錄》,第135—137頁,劉屏山:《清峪河各渠記事簿》之《陜西省水利協會組織大綱》,中華書局2003年版。

少數灌區渠長任期較長,或固定出自某一家族,如《晉祠志·河例》就有這樣的記載,晉水北河設渠長6名,其中“花塔村一名曰都渠長,為北河之首,張氏輪流充應。”中河渠長1名,由“長巷村張氏輪流充應,他姓不得干涉”等。渠長任期長必然會將家族勢力與水權交融到一起,遺患于地方。《晉祠志》所載雍正年間侵奪晉祠水利的晉水南河渠長王杰士,竟然充任渠長長達16年,儼然成為地方一霸。王杰士盜水一案之后,晉水灌區“利戶”意識到每年一換渠長的必要,于是在《晉水碑文》中作出這樣的規定:“渠頭、水甲宜按年更換也,查舊日渠甲世代相傳,歷年不換,甚至身無寸壟猶恃祖遺霸充。嗣后以地多者充渠長,次者充水甲,每年一換。”同樣的事例不僅僅發生在晉水灌區,太原縣引汾灌區也有類似的情況,雍正七年太原縣知縣龔新巡視境內汾河灌區時發現,轄內“汾水二十七渠皆不能無弊,惟縣東河其弊猶甚,實亞于晉祠南河也”。探尋東河之弊的原因,原來這段水渠“名七段,實灌八村。管事者一十五家,總渠長段姓,世傳不替”。段姓渠長世傳不替得益于其祖,“此渠從前屢淤屢浚,至明崇禎年間渠復淤。有段姓以生員而為總渠長者,倡議重浚。于是段姓董其眾姓助其成,并重修河神廟,私立石廟中,從此總渠長即為段姓世傳之物”。太原縣將段姓渠長劣跡與前述南河渠長王杰士并論,可見兩者有其相同之處。面對渠長世傳不替帶來的惡果,太原縣知縣龔新令“將總渠長按年輪應”列為水規,以絕弊端①。時至民國時期,渠長由一戶壟斷的現象仍然不少,1998年我與法蘭西遠東學院藍克利、魏丕信教授在陜西涇陽縣等地考察,走訪了部分當地水利工作者與當年的渠長、水老人,獲得了很有價值的訪談資料,其中涇陽縣水利局白爾恒講到:冶峪河灌區“渠長多是鄉紳,任期很長,有的長達幾十年。”

一姓長期專權,不僅威脅到下戶的利益,更多的則是大戶的利益得不到滿足。民間基層水利系統能夠長期穩定存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水利系統中存在由大戶共同維護的利益圈,這樣的利益圈是通過輪流更換渠長,即將水資源控制權均衡地分配于各大戶之間而實現的,一旦這個利益圈失衡,建構在水權分割基礎上的水利系統必然會出現不穩定現象,以致于導致更大的社會問題。因此輪流更換渠長不僅僅是斷絕水蠹營私的問題,其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水利系統的穩定。

3.關于渠長等職所屬地域的規定

《洪洞縣水利志補》所錄《南霍渠渠冊》規定:“渠長下三村充當。”《清泉渠渠冊》規定:“逐年保舉渠長、渠司,則于下、中二節夫頭內,選保平素行止正直無私、深知水利、人皆敬佩者充當。”《長潤渠渠冊》規定:“渠長系下三村勾當。”對于渠長人選的限定地域稍加分析,就會發現無論被稱為下三村,還是下、中二節,這些村落均位于灌區的下游,由此看來灌區下游是推選渠長人選的限定區域。渠長人選主要限定在灌區下游的習慣,也可見于陜西關中地區,同樣在1998年赴涇陽考察中,涇陽縣水利局白爾恒提到冶峪河灌區歷來有由下游出任渠長的慣例。涇陽縣龍泉鄉蘇家村七旬老人蘇世廉述及50多年前舊事,也講到冶峪河灌區內仙里渠渠長由最下游的村落鐵李村出任,而我們與鐵李村七旬老人李鏞的訪談中,也證明蘇世廉老人所講的不誤。

渠長人選來自灌區下游是保障水資源合理分割的重要舉措。由于水渠的行水方向由上游流向下游,對于上游“利戶”水從門前過,而下游“利戶”卻要受制于上游,因此渠長監督整個灌區水資源合理分割的重點在上游而不在下游,特別是天旱少水的年份,上游出于保障自身利益的需要,無視水規,逾越水程,截流用水是經常發生的水案,如若渠長仍由上游出任,那么對于水資源合理分割的監督權與自身利益需求兩者結合,必然導致整個灌區失衡,引發數不清的事端。從灌區的整個利益看,渠長、水老人來自下游村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上下游的水事糾紛,進而保證灌區利益持續發揮。

渠長出自下游的規定往往實行于流程長的大渠,對于流程短的小渠,渠長人選地域有多種變通。《清水渠渠冊》記述了清水渠灌區所在李衛村分為東西永寧兩社,兩社范圍不大,談不上上下游之別,因此渠冊規定:“每年李衛村兩社,各僉舉渠長一人,一正一副。東正西副,西正則東副”互相牽制。同樣的事例在《清澗渠渠冊》中也可看到,清澗渠位于洪洞縣城關附近,據其《渠冊》所載“其值年渠長著西關、南關兩社遞年簽舉,如西關人輪應正長,其副渠長舉南關人充膺;南關人應輪正渠長,則舉西關人充副渠長。至巡水夫頭,亦分上下游兩節派撥,上節地內巡夫,著下節地戶充膺;下節地內巡夫,著上節地戶充膺。”山、陜一帶類似清水渠、清澗渠這樣流程較短、面積較小的灌區,對于渠長人選地域采取了與大渠不同的規則。如果說大渠渠長一職是立足于下游——這一被動者的利益,側重于對于上游的監督,并協調整個灌區水權的話,那么與清水渠等相類似的小渠,則因上下游不甚分明,采取了共同監督、共同管理的形式,通過來自不同空間正副渠長的輪流出任,保障了整個灌區的水資源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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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汾河灌區志》,第223頁,錄《太原縣東河碑文》,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在山陜地區各灌渠的管理體系中,渠長所占的地位最為重要,渠長不僅位于管理系統的核心,而且也在鄉村社會中占有一定地位,渠長出于大戶的人選規定,將水權與基層社會的精英合為一體,使水利組織不僅僅停留在水資源分配的層面上,灌渠所經地區水利組織的力量往往獲得與基層政權等同的威信,在鄉村占有重要一席。

四、渠長工值的來源與形式

渠長雖然多數出自中上戶,但他們對于灌區的管理并不是無償的,一般渠長在保全作為“利戶”應有的利益外,往往還會得到好處,以充工值。《洪洞縣水利志補》與《晉祠志》這兩部重要水利文獻清楚地記述了關于渠長工值的規定。洪洞縣《通利渠渠冊》規定:“由合渠優免值年有渠長之村分夫十二名,每夫作錢四千五百文,就近盡數交給渠長,作為津貼渠長并雇覓巡水夫之抵款。”《晉源渠條例》規定:“本渠渠長等口食,向在本夫名下攤錢供給。”《陳珍渠渠冊》規定:“每年掌例各優免一夫。”《澗渠渠冊》規定:“本渠渠長賞水地各二十畝,免其本年夫役。本渠渠甲頭有督催之勞,賞水地各十畝,免其本年夫役。”《晉祠志》所錄《晉水碑文》載:“每年派定工食,渠長六兩,水甲三兩,鍬夫五錢,按所灌地畝照數公捐。”從《洪洞縣水利志補》與《晉祠志》兩部重要山西水利志書所載,兩地渠長工值的規定雖然略有出入,但基本原則大致相同,即通過夫役折算為銀錢以津貼形式償付渠長,其中只有澗渠在免去渠長、渠甲本年夫役的同時,另外可分別將20畝或10畝旱地轉為水地。與山西采取的渠長工值規定不同,陜西關中地區則實行另一套工值償付方式。陜西涇陽縣冶峪河灌區《高門通渠水冊》規定:“每月初一日子時起水,從下面澆灌而至于上,二十九日亥時禁止,若遇大月三十日之水,通渠渠長分用以作工食香錢。①”我們在1998年對涇陽縣等地考察訪談中也獲得了同樣的內容,涇陽縣水利局白爾恒與高門渠灌區高行述老人均憶及當年行水期為30天,一般將第三十天作為渠長工食。可見關中一帶渠長工值的償付形式為以水代錢的辦法,灌區第三十天水程歸為渠長自行處理,可用來澆灌自己的土地,也可賣于缺水農戶,進而獲得相應的報酬。若進一步分析兩地渠長工值償付形式的差異,其原因恐怕與兩地的氣候條件以及水資源狀況相關,山西地處黃土高原腹地,多數地方年降雨量在400mm左右或不足400mm,屬于半干旱地區,現有資源尚不能滿足“利戶”的需要,更不可能作為工值償付給渠長,只能采取津貼形式。與山西不同,陜西關中地區年降雨量可達600mm左右,為半濕潤地區,水資源相對山西比較豐裕,故在保障“利戶”灌田的前提下,可以在30天水程內留出l天償付渠長工值。

近代山陜地區的基層水利組織基本為以民管民的民間組織,貫穿在水利管理中以渠長為核心的基層管理體系包融了鄉村社會的諸多層面與鄉村社會的運作方式,維護各自的水權份額,不同層面的“利戶”立足的基點并不相同,其中以鄉紳、大戶為主的中上“利戶”憑借修渠前期投人大的優勢,結成具有渠長人選資格的水權控制圈,通過水權控制圈他們不但保全了自身的水權份額,也扮演著水資源管理者的主角,因此他們的存在有侵霸鄉里的一面,也對推動基層水利組織的持續發展起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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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白爾恒、[法]藍克利等編:《溝油佚聞雜錄》,第7—48頁,劉絲如:《劉氏家藏高門通渠水冊》,中華書局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