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政治傳統文化分析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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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閥政治傳統文化分析論文

【內容提要】軍閥是中央專制集權的派生物,同時又是其對立面。文章通過分析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幾個特點,論述了中國歷史上軍閥政治的產生與發展的文化根源,以及集權與割據交替出現的傳統文化因素,以期探求軍閥政治成為政權更迭時期不可或缺的原因。

【摘要題】民國史研究

【關鍵詞】軍閥政治/傳統文化/威權主義

【正文】

閥,根據《說文解字》解釋,即閥閱,仕宦人家自序功狀而樹立在門外的柱子,在左曰閥,在右曰閱。也指自己的功績仕履。義與攻伐的伐相通,當通作伐。(注:李恩江、賈玉民主編:《說文解字》,喀什維吾爾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1109頁。)可見軍閥者,是以軍之武力攻伐他人,而獲得自身利益的主體。就筆者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軍閥”一詞最早載于《新唐書·郭虔瓘傳》所記:“郭虔瓘,齊州歷城人,開元初,錄軍閥,累遷右驍衛將軍兼北庭都護、金山道副大總管。”(注:《新唐書》卷一三三。)遍觀中國歷史,社會總是在亂與治的交替中螺旋式上升發展,統一與割據互為因果。軍閥政治既是統一的中央專制集權制度的對立面,又是它的派生物。(注:趙學聰著:《近代中國軍閥政治的形成及其影響》,載《重慶師院學報哲社版》1995年第3期。)在政權更迭的過渡階段,總會產生不同于傳統政治力量的政權形式,即軍閥政治。它一般是指,一個武裝力量或武裝力量集團掌握政權,用武力維持自己的統治的政治形式。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論述了軍閥政治的特征,他認為:“軍閥之為政,以剛強自喜,而結果也,必陷于優柔而自亡,外強中干,上剛而下柔,是其征也。”(注:梁啟超著:《飲冰室合集·專集》,第五冊,第23卷,民國印本。)陳志讓在其所撰寫的《中國軍閥派系詮釋》一文中比較全面地提出了軍閥的定義及其特征:“他們之成為軍閥,就是因為他們非儒家之士,也非民族主義者。他們那種自私自利不顧他人的心理往往是勝過他們對國家或王室的忠心。這是現代中國的軍閥在歷史上的特質。從逐漸衰退的儒家文化觀點來看,軍閥是無節操、無恥之徒,從不斷蓬勃發展的民族主義觀點來看,他們是落伍的。因為不可否認的是,他們之中許多人的行為都是毫無操守可言,而且每每不合時宜,因而易被認為是軍閥。”(注:陳志讓著:《中國近代史論集》第五輯,載《中國軍閥派系詮釋》,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0年版,第23-24頁。)

綜觀這些論述,從傳統文化核心內容的“忠”、“孝”角度來說,軍閥的確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因為一個政權、一個王朝的覆滅,不是毀于下層人民的起義就是遭到軍閥們的奪權而被逼讓位。在這種儒家傳統倫理思想根深蒂固的觀念影響下,軍閥政治的特征可以概括為:擁兵、割據和武治。但是僅僅從割據狀態下的表面特征去分析軍閥政治的產生和發展是不夠深刻的。

軍閥產生——軍閥混戰——催生新政權,成為軍閥政治登上歷史舞臺的一般順序表,在這樣一種順序下所隱藏的因素并不只是軍閥們自私自利和“不忠不孝”那么簡單。應該說,軍閥作為一種政治力量本身就是伴隨著中央專制集權而產生的,軍閥政治是中央專制集權的派生物,二者屬于既對立又統一的關系。否則,在集權衰微之際,軍閥們燃起遍地狼煙的現象就無法解釋了。傳統中央集權主義是一種權力分配模式,在模式下的分權規則就是單一的效忠體系,當中央權威不再時,軍閥們便開始登上政治舞臺。以下將從探尋中國傳統文化根源的角度,分析軍閥政治的產生與發展,并揭示其迅速被統一所取代的發展必然性。

一、大一統專制的文化中心主義

中國傳統文化主要源于中原文化,其密集型耕種農業極易受到自然災害的影響,尤其是黃河的泛濫客觀上需要整個流域的合作治理,而誕生在農耕文明基礎之上的傳統文化在一開始就朝著大一統的方向演進。

在遠古時代,為了保證本氏族在競爭中的生存地位,各氏族不得不擴展自己的地域、增加人口數量以保證在一處或一時生計困難時,不至于全部遭受滅頂之災。當遭遇外來利益集團的威脅時,分散的部落就被組織起來,形成部落聯盟以對抗外敵。自周以降,松散的諸侯國之間的聯合已無法適應社會的發展,經濟聯系的日益緊密,北方游牧部族的入侵威脅最終導致秦王朝的統一。這些是形成大一統專制文化的客觀因素。此外,中國位于東亞大陸,其西部是雄偉的青藏高原,北部則是不適合農耕勞作的荒漠和草原。這些地理條件的限制,導致了農耕文明在相對獨立的空間里發展,兼并與反兼并,統一與反統一一直是發展的主線。中央集權成為保證國家機器運轉,權力分配模式的最佳選擇。

中國式的一元化權力結構要求政權與意識都歸于一元,《墨子》中《尚同》篇這樣論述歸于一元的必要性:

子墨子言曰:“古言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勞,腐朽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其意思是說,如果沒有一個政權統一的思想,人與人之間就會“離散不能相和合”。為了保證社會的穩定就必須設立一個以一人為首腦的官僚體系,通過上下有序的大一統政權結構來治理國家。而上本身是代表絕對真理的,下層百姓除了服從中央權威以外別無選擇,否則將會有災難。

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則菑(災)猶未去也。今若天飄風苦雨,湊湊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罰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

這里將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功能講得再清楚不過了,不過這種理想狀態卻難以實現。中央的政令只能通過官僚集團去實施,受管理的老百姓也就只能服從這些具體實施者們。大一統并沒有帶來管理的全面與直接,而是滋長了地方威權主義。

另一方面,在大一統模式下,各中央政權的取得和鞏固缺乏合法性證明,其表現為政權合法性的根據是不能實證的,而且更多地來源于祥瑞等事件來對政權的合法性進行合法性評價。政權更迭被“陰陽五行說”解釋成為相生相克,(注:周朝被認為是火德治天下,而秦則是以水德而克之。)但是這種解釋一般經不起推敲。當新舊政權交替時,新政權總是以“天命所歸”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夏商之世,統治者正是用“天用剿絕其命”、“恭行天之罰”(注:《尚書·甘誓》。)“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注:《尚書·湯誓》。)等“天意”來作為活動的依據。西周建立以后,運用“天道”觀念來論證其統治的合理性,利用神權觀念來增強統治的效能。(注:曾憲義主編:《中國法制史》,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第1版,第36頁。)

在這樣一種缺乏合法性證明的不穩定的政權體系下,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上下層之間必然出現人身依附關系,各種政治力量也基于此發展自己的派系力量。從個體角度來說,中央的力量并不能有效保護自身的安全與利益,當中央政權失去權威時,各種政治力量就必然依靠自身的實力來維系自己的地位。從國家的角度來說,構建政權體系必須建立在各種政治力量的擁護之上,這種上下之間的關系是十分脆弱和不穩定的。例如,東漢末年以鎮壓黃巾起義起家的董卓、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本為朝廷重臣的李世民、唐末藩鎮鎮守的安祿山;以及清末民初的大小軍閥,他們無一不是靠人身依附關系發展自己的力量。從軍閥內部的角度來說,效忠只是在軍閥集團內部進行,而軍人并不對中央集權的最高統治者效忠。這種特殊的文化背景,導致了特殊的權力結構。大一統的文化在造就統一的同時,也孕育著分裂割據的不穩定因素。

中國的農耕文明造就了有序的家庭協作和穩定的社會結構,它在一開始就走在了其他東亞文明的前列,社會結構在一種良好有序的狀態下簡單地循環發展,它將社會矛盾巧妙地在社會底層加以消融。

因此這種先進文明給這一區域中的居住者帶來了優越的生活,也帶來了一種天然的自我封閉情緒,不大愿意去用新的方式改造社會結構,也沒有契機讓外來文化取代本土文化。在這些極具韌性的文化根源的作用下,加上在漫長的發展道路上,中華文化圈向外輻射文明的特點,使它逐漸成為整個中原民族的文化中心主義。進而導致每個政治力量都把統一和強權專制作為終極目標,認為只有在大一統的狀態下,才能有效地分配和使用權力,那些“大盜竊國”者不過是由單個的權力追求者轉化而來。

魯迅先生對這種民族性格做了深刻的闡述:“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自大’,都是‘合群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后,不能再見振技改進的原因。”(注:《青年雜志》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9頁。)儒家理論在吸收了其他學派觀點之后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理論觀念,讓社會的各個因素都能良好有序地運作,不愿意輕易去打破它,因循守舊的傳統讓自己無法容忍其他文化的沖擊。歷史上的少數民族對中原的統治歷來被視之為非正統,這就意味著非中原華夏正統的文化在國人看來都是外來的蠻夷文化,自然更沒有理由去加以正確對待,并與之交流了。

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十分堅韌的特性,那就是不論統治階層自己起源于何處,最終不得不被中國固有的傳統所同化,用傳統的方式去管理國家。

眾所周知,中華文化圈是一個包含有多種文化因素的復雜綜合體,但是如果仔細考察一下它的形成與發展就不難看出其在實質上具有強烈的排它性。北方的游牧文明與中原地區的農耕文明始終難以融合,幾千年的資源爭奪導致文明沖突不斷,但沖突的結果卻無一例外地被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所同化,因為不論是誰來管理這個國家就必須采取誕生于農耕文明的儒家傳統治國方式。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表明了在這個國家只能由某一個權力代表來統治,如同前面論述的道理一樣,一旦這個權力代表無法行使其權威來有效地管理國家,那么軍閥們就要粉墨登場了。他們不斷地利用自己的實力鞏固地盤,提高自己在軍閥政治游戲中的競爭籌碼,到了一定的時候必然發展到相互兼并,最終由一個新的強勢群體來完成統一。這樣一個割據到統一的循環就形成了,而在完成這個過程的同時又在醞釀下一個新的循環,發展到一定階段又將出現統一走向割據的狀態。

二、傳統倫理道德觀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有一個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倫理道德觀,它在中國歷史上從未間斷,保持著兩千多年的延續。儒家所提倡的綱常學說,其核心在于不同地位之間要保持絕對的不對等關系。子對父,妻對夫,臣對君,均要樹立牢固的服從理念,中國人以家國天下為己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以家庭為紐帶的,從而使家長制管理模式從單個家庭擴展到了整個國家的政治生活領域。如我們已經看到的,中國的家庭模式很容易產生專制主義。……有些學者指出,為了治理黃河,修建排水和灌溉系統,需要大量人力的協作,這也是中國產生集權政體的一個原因。(注:費正清著:《中國:傳統與變遷》,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33、34頁。)國家有一個受之于“天命”的家長,其他人是這個大家庭中的成員,森嚴的等級制度保證家長的意志能夠向下傳達并加以實行,自皇帝以下的各級官僚有個頗為好聽的名字——父母官,但是“父母”之意的真正內涵是下對上負責,百姓要像服從自己的家長一樣絕對服從地方官員,而各級官員又絕對效忠于君主的統治,這就是“君父”一詞的由來。但是高高在上的家長在擁有極大的主宰權的同時,對下不過是體恤下情,施舍一點“恩典”罷了。

嚴格的等級制度猶如家庭中父親與子女的關系,不可擅自變更與破壞,更加談不上背叛了,這樣整個國家自上而下進行著良好有序的管理和運行。對上級命令的遵從表面上是依靠制度的約束,但究其根源則是源于對個人的敬畏和服從,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在制度遭到破壞的時候,統治者還能擁有權威。

在等級制度下,傳統道德中忠君關系的具體體現在上下級之間的服從上。一般認為,戰國時代為官僚政治制度的產生時期。由軍功逐漸取代世襲身份,政治體制也由貴族制向官僚制轉化。皇權始終依托于當時最有勢力的集團或階層,總是依靠他們來進行統治,讓他們擔任宰相和高官。(注:吳宗國主編:《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11月第1版,第2頁。)因此,官僚集團內部以及官僚和受管理的百姓之間是一種具體而直接的服從關系,而官僚與皇權之間的關系不過是一個信念,一個傳統的忠誠理念在維系,這種效忠關系是間接的和非具體的。向上盡忠的傳統倫理規則遠不如直接的上下級服從關系來得有效,在皇權強大時,中央的威懾足以保持國家的正常運轉。同時應當注意到,這種倫理規則在政權建立和鞏固階段,主要依賴于對軍事實力的鞏固,依賴于軍隊對國家的效忠。問題在于,軍隊首先是效忠和服從長官,然后才是向國家效忠。軍權成為掌握政權的柱石,成為各個政權力量依靠的對象,軍事集團的首領也就會因為地位的重要性而逐漸轉變成為軍閥了。

“軍而成閥,總是成串成團,單獨存在不能稱閥,它上有源,下有根,上上下下自成系統。系統內下級要服從效忠上級”。(注:來新夏著:《關于軍閥史研究》,載《西南軍閥史研究叢刊》(三),第4頁。)在古代軍隊中講求“愛兵如子”的上下級關系,只有這樣才可以“將士用命”發揮戰斗力。近代軍閥政治的鼻祖曾國藩就是深曉個中道理的人物。曾國藩在對士兵訓練方面特別注重把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同尊卑等級觀念融合在一起,將軍法與家規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用父子、兄弟、師生、友朋、同鄉等親誼關系掩飾、調劑以至彌補上下尊卑之間的關系,極大地減少了湘軍內部將帥之間、士兵之間的摩擦和抵觸情緒,使士兵或下級易于尊敬官長、服從官長、維護官長,為官長出生入死、賣命捐軀也在所不惜。(注:劉江船著:《論民初軍閥割據的文化原因》,載《民國檔案》1994年第3期。)由此可見,在傳統文化模式下要獲得軍隊的效忠,就必須用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去影響和束縛軍隊。同樣的道理,一旦軍閥成為了政權的掌握者,它也必然用這種傳統的模式去構建政權體系。由軍而成閥,進而主宰政局形成軍閥政治就順勢而成了。

三、落后的小農經濟的存在

中國所處東亞大陸的氣候條件適合農業文明的產生,以家庭協作為生產方式的小農經濟成為在中國持續時間最長的經濟形式,這種經濟形式的存在直接影響著社會結構和國家組成。

傳統農業社會的社會各組織,對那些與土地相聯系的村落組織有著天然的血緣關系。傳統農業在組織經濟活動時,一般以村或族為單位組成經濟活動團體,這些團體逐漸發展成行會、行幫,這些組織主要是基于宗法血緣關系組成,如父子、夫妻、兄弟、師徒、鄉鄰等,其他組織在組成結構和管理模式上也大致以此為基礎。奉系軍閥是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軍人,他起于草莽、嘯聚狂徒,或稱之為“東北王”,或稱之為“梟雄”。想當年少年無賴,食不果腹,后來卻統治整個東北,并曾一度把持北京中央政權。成功之道何在?善于鉆營機巧,善于結拜籠絡。在張做土匪時,與許多綠林兄弟結成患難之交,如張景惠、湯玉麟、張作相、馮德至、孫大虎、汲金純等。張正是在不斷地結拜兄弟過程中不斷發展壯大起來,勢力得到充實。因為他們是結拜兄弟,所以在創業時是同生死共患難。及至后來辦軍事學校培養了一批軍事人才,如姜登選、韓春霖、楊宇霆、許蘭州、郭松齡等,張對他們是私授以軍政職權,使他們對自己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對內、對外,張還用結秦晉之好、受義子等方式來緩和內外矛盾,招攬人才。(注:《論民初軍閥割據的文化原因》,劉江船文。)一個嚴密的宗社集團建立起來了。

反過來,軍事集團以宗法組織體系為核心,傳統的宗法組織為了生存也必須依附于這些軍事集團。這種天然的血緣關系導致皇權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利益主體,中央政權穩固時尚且如此,到了中央政權衰微之時就更加脆弱了。這些村落組織自然而然地成為軍閥們財力與人力資源的重要來源,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軍閥也利用了小農經濟下的傳統組織體系。

對于國家來說,好比是由許多小村莊組成的龐大村落,在一般狀況下這些村莊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但到了單個村莊無法完成的事件發生的時候,就必須有國家來組織,例如:戰爭、洪水、干旱等。國家不需要這些老百姓平時自己組織成一個個的團體,相反是嚴格禁止這樣做的,因為民間團體的存在必然會威脅到政權的鞏固。“連伍制度”自商君相秦以來就成為鞏固基層政權的有效政策,統治者們希望能最大化地使用農民的力量,同時又能有效防范農民的反抗。千百年來的歷史告訴我們,正因為農民依附于這種脆弱的小農經濟,這種局面一旦被破壞,同時國家又沒有救濟的功能,國家便無法有效控制基層農民,廣大農民在失去生存基礎之后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鋌而走險”了。他們加入軍隊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生存。齊錫生先生在考察了民國初年中國社會的狀況之后分析,“無家可歸的農民和城市失業工人,一般都樂于當兵,因為它不需要特殊的技術。愈來愈嚴重的人口——土地比率失調,農村耕作缺乏技術革命,貧乏的市場和極不健全的信用系統,以及運輸工具的原始,都造成了有70%-80%人口居住在中國嚴重貧困的農業地區,大量的失業和半失業狀況,遍及農村。農業中國的貧窮和社會蕭條,使軍隊比其他職業對農民更有吸引力。”(注:齊錫生著:《中國的軍閥政治》(1916-1928),楊云若、蕭延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71頁。)

另一方面,在以小農經濟占主導地位的封閉式模式下,以家庭為單元的生產單位保持了它的穩定性,同時也不需要與社會其他階層發生更多的關系。作為單個的農民來說,他只會服從家長的管理,上升到整個村落,則服從宗法制的管理。族長的權力是由一種天然的血緣關系所賦予的,因此當社會動蕩,安逸的田園生活被打破的時候,農民所畏懼和服從的只有能保證他們安全的強權了。軍閥在形成割據政權的同時,往往又成為封建大地主,或者依賴封建大地主。這塊土地上的農民自然成為了他們的經濟來源和兵源,而農民為了生存下去,也不得不依靠這些地方強權,這就是產生威權主義的根源。

那么位于統治地位頂層的君主呢?狀態也好不到哪里去。各代的政權將自己的合法性建立在“天命”之上,那么這樣一種理由同樣可以為取而代之者使用。握有軍事實力的軍閥,設計設法證明自己也獲“天命”,那么這種不可證實的“天命”就隨著實力的擴充而變遷了。

事實上真正的政權基礎是建立在那些中下層土地所有者的效忠之上,他們掌握著國家的經濟命脈,可以根據自己向國家申報土地的多少來繳納賦稅,而國家最高統治者根本就無從具體知曉自己究竟掌握多少經濟資源,因為在歷史上全面丈量國家土地的活動從未真正徹底地進行過,那么中央對于地方的管轄能力就是十分有限的了。

再來看看這些中間階層。他們需要將自己的意愿上升為國家意志,而這種企圖又被“門第”、“出身”等等因素限制了,因此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無法成為權力金字塔的頂層人士。隋唐以后一條新通道便逐漸成為社會上下溝通的主流途徑,這便是惹得天下俊杰盡折腰的“科舉取士”。這是一條中下層人士通向權力頂峰的艱辛之路,國家太平時期少了建功立業的機會,只有通過層層選拔出來的,受到儒家傳統倫理道德觀念熏陶的人才,才能勝任管理百姓的工作。他們來自于基層,和底層的各種社會力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不僅僅是代表君主的管理者,更是國家和百姓之間的調和劑。此外,出于對地方利益的維護,士大夫鄉紳階層在國家的允許下建立私人武裝。在中央權力失去對地方的控制和威懾之時,這些地方武裝在名義上是保衛中央政權,而實質上只是保障自身的利益。“整體利益”與“局部利益”的二分法在他們的腦海中既然是不存在的,而后者的明朗化又在軍事化的局面下出現,于是造就了兩種可能性:退守則為武裝割據,進取則逐鹿中原,問鼎天下。

因此,對造成“天下大治”的局面的瓦解來說,地方鄉紳勢力的軍事化與農民的軍事化所扮演的角色是平行的。(注:[美]孫隆基著:《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327頁。)軍權在農民起義的壓力下不得不逐漸下移,地方勢力因掌握軍權而不斷去中央化。清末的太平天國農民起義席卷長江、黃河流域,作為經制武裝的八旗、綠營卻一擊而潰,清廷只得聽任曾國藩等地方督撫各募勇營,湘軍、淮軍等地方性武裝乘勢而起。……就地籌餉,使兵權和餉權都掌握在帶兵統帥手中,餉源的轉變引起軍權的轉移,(注:久玉林著:《中國近代軍閥政治探源》,載《學習與探索》1999年第1期。)軍隊開始由地方供給和掌握。光緒年間擔任兵部尚書的徐壽衡說:“我兵部惟知綠營兵數,若其勇營練軍,各督撫自為之,吾兵部安得之。”康有為感嘆道:“夫以兵部尚書而無知全國兵數,況于調遣訓練乎?”(注:康有為:《康南海文集》,第4冊。)

到了中央政權無法用財政稅收和軍事控制來保持國家穩定的時候,這些良好的秩序就被徹底打亂了。小農經濟的特點導致各地方為維護自己區域的利益而各自為政,地方主義的分離傾向顯現,通過科舉考試達到權力頂層的努力變得沒有任何意義。1905年清廷廢除實行了幾千年的科舉制度,它徹底中斷了這些中間階層的傳統仕途之路。正如美國學者羅伯特·A·柯拜所說:“1905年廢除科舉考試極為重要,因為從此切斷了傳統教育同做官發跡之間的紐帶,多少世紀以來人們正是依靠這一紐帶才取得高官厚祿的,科舉考試廢除了,但是一時卻沒有新的現成的做官發跡的途徑來填補這個空白。”(注:《他曾經是的親信——郭汝瑰回憶錄摘錄》,載《人物》1987年第1期,第35頁。)既然無法找到代表自身利益的中央權力的代表,那么這些中小地主階層的利益就不得不靠自己來維護。漢末年的黃巾起義就是導致東漢末年豪強紛起、軍閥林立的主要原因。“百姓流亡,盜賊并起”,(注:《后漢書·陳寵傳子忠附傳》。)這樣一種混亂的局面使得中央政權無法繼續對國家進行有效控制,不得不“詔令天下”由各地豪強地主自己組建軍隊鎮壓黃巾起義。曹操便是利用鎮壓起義的契機擴充自己的實力,如被其收至麾下的“收宗族賓客,家兵數百人”的任峻;“宗族、部曲三千余家……萬三千口”的李典等。中小地主階級采用割據自保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利益,最終導致了東漢末年軍閥政治的形成。

社會中下層組織與國家決策層之間的聯系,還與治國方略有密切聯系。“德主刑輔”是歷代的主要國策,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矛盾主張用“教化”來消除,認為用刑罰的手段來解決糾紛不利于社會的穩定,這顯然成為了中國傳統文化里最深刻的性格。在這種背景下,中間階層將上層的意志傳達給下層,在監督老百姓的同時他們也會讓上層知道政策的執行情況。“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上》);“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哀公》)。這些儒家名言,也就是“民為國本”的思想其實就是中間階層為鞏固社會秩序而提醒上層統治者的。但是僅僅依靠上層統治階級自身的約束只能是空想,社會的發展和經濟實力的日益增強,只會擴充中間階層的勢力。國家可以掌握的稅收在不斷減少,而投靠地方豪強以求自保的農民在不斷增加。反過來,國家的賦稅收入在逐年減少,土地兼并現象不能遏止。針對各種弊端進行的改革往往會遭到來自這些中間階層的抵制,而如果不改革國家就無法維持運轉。“由于當時人口過多,農民的人均耕地已大大低于從前。此外,相當多的農民托籍大戶巨族而無需交納賦稅,因此其他農民的賦稅負擔就大大加重了。國庫收入減少了,朝廷制度亦開始隨之敗壞。從公元前22年起各地便爆發了一系列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注:《中國:傳統與變遷》,費正清書,第85頁。)最終新的秩序在中央與地方的尖銳對立下,在舊有的秩序上重新構建。

總而言之,在中國歷史上的政權穩定時期和更迭時期,以小農經濟為主體的封閉式生產模式始終占主導地位,相對獨立的生產單元造成個體的分散,下層農民容易受到地方勢力的左右。適應這種模式的生產關系導致了社會階層的相對孤立和分化,這在客觀上為軍閥政治的產生提供了天然的滋生土壤。地方分離主義來源于宗法體制的相對獨立性,威權主義思想使得法律成為維持社會正常秩序的工具,廣大農民所關心的切身利益在社會動蕩之際只能依靠地方勢力的保護,他們提供的資源自然成為軍閥們的戰略資源。軍閥政治成為不時出現的政治舞臺上的重要角色就不足為奇了。

四、總結

以割據分裂為特征的軍閥政治是中央專制集權統治的對立面和派生物。軍閥政治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斷混戰、擴充實力、吞并其他軍閥勢力,有了這樣一個動力在推動,軍閥們會陷入“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自然規律,最終會由一個實力最為強大的軍閥來完成國家統一。這成為了近現代世界史上的一個主題:物質技術、特別是軍事技術的發展速度超過了人民參政率的提高。在一個權力格局尚未形成的階段,軍閥政治成為一種必然的社會現象。研究東亞歷史的費正清教授認為:從這方面來看,軍閥混戰并不像外國人所認為的是中國的舊傳統,而是一種近代化發展不平衡的產物:軍備增長速度超過了能夠控制它們的政治體制的發展規模。(注:《中國:傳統與變遷》,費正清書,第502頁。)

我們應當看到的是,在不同歷史時期,軍閥政治的產生與發展體現其歷史背景,權力的分配和重新整合是割據混戰的最終結果。中國的軍閥政治源于中國的傳統文化土壤,它的出現并不完全是政局不穩的產物,雖然從表面上看軍閥政治的出現必定伴隨著國家分裂與社會動蕩,給社會經濟帶來巨大的破壞。但是傳統中央集權主義在誕生之初就孕育了分裂割據的因素,它是傳統大一統文化的必然產物,同時又與集權主義相對立。統一與割據在相互作用下交替前進,一旦到了軍閥政治這種武化政治發展到極端的時候,距離新的和平與統一就不再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