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文化傳播管理論文
時間:2022-07-26 03: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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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是對詹姆士·W·凱里(JamesW.Carey)《新聞教育錯在哪里》的解讀和評論,主要集中于三個問題:(1)如何解讀來自美國(推而廣之,即西方)的文本,(2)美國(西方)的問題與我們的問題之間有什么相互參照的意義,(3)凱里所提出的新聞與傳播、新聞教育與新聞研究、新聞實踐與傳媒工作之間的關系對我們思考學科建設的基本問題有什么啟發。
[關鍵詞]凱里新聞教育新聞學科傳播研究
Abstract:thethesisreadsandcriticizesJamesW.Carey’sSomePersonalNotesonUSJournalismEducation.Thecontentsmainlyfocusedonthreeissues:first,howtoexplainthetextfromUSA(broader,fromthewest);Second,what’sthesignificancetocomparingbetweentheUSA(West)issuetoours;third,therelationshipthatCareymentionedbetweenjournalismandcommunication,journalismeducationandjournalismresearch,journalismpracticeandmediawork,allabovethis,whatsuggesttheycouldgivetousinthebasicissueofsubjectcontribution.
KeyWords:Carey,JournalismEducation,JournalismSubject,CommunicationResearch
在《國際新聞界》2002年第3期讀到詹姆士·W·凱里(JamesW.Carey)《新聞教育錯在哪里》(譯者李昕)時,砰然心動,為我所心儀的凱里得到介紹而欣欣然。后來在該刊2002年第5期讀到鄭保衛教授的大作,《新聞≠傳播≠媒體——對<新聞教育錯在哪里〉一文的思考與回應》,又得到了點滋味兒不同的感受。于是搜尋一番,找出凱里教授的原文仔細拜讀。讀后大為折服,認為他提出的問題,正是我們迫切需要討論的。而在中國的場景下討論這些問題,有必要了解他批評與反思美國新聞實踐和新聞教育背后的思考脈絡,否則難免取桔成枳。
我寫本文為的是按我的解讀介紹凱里的文章,其中以我對凱里文章的大段翻譯為主,并將之按凱里的闡述脈絡劃分為幾個部分,輔之以我的評論。為了更完整地理解凱里,我也對凱里文章的來龍去脈和引起的反響作一點介紹。我的評論主要集中于三個問題:(1)如何解讀來自美國(推而廣之,即西方)的文本,(2)美國(西方)的問題與我們的問題之間有什么相互參照的意義,(3)凱里所提出的新聞與傳播、新聞教育與新聞研究、新聞實踐與傳媒工作之間的關系對我們思考學科建設的基本問題有什么啟發。
凱里“短文”的來歷與境遇
凱里此文首先發表于1996年4月在中田納西州立大學(MiddleTennesseeStateUniversity)大眾傳播學院召開的一場研討會,名為“新聞教育、第一修正案的責任和變化中的媒體市場”(JournalismEducation,theFirstAmendmentImperative,andtheChangingMediaMarketplace)。
在名校林立的美國,中田納西州立大學顯然不那么有名氣,于1965年才從師范學院升格為大學,但大眾傳播學院卻是該大學的重鎮,是7個學院之一,下轄新聞、廣播電視、音樂錄制等三個系,其中新聞系最大,下設廣告、公關、報刊、媒體設計四個專業。這是個以本科教育為主的學院,1993年開始設立碩士課程。1986年,該學院得到一筆捐款,以紀念田納西州的著名報人、第一修正案的著名宣揚者,JohnSeigenthaler。用這筆錢,學院自1992年開始,每年邀請全國著名學者召開一次主題研討會。1996年研討會組織者的初衷,用院長DerylR.Leaming教授的話說,是為了探討未來,思考新聞教育如何應對深廣的變革,包括傳播技術的變革、市場結構的變化,以及公立大學面臨的政府撥款日趨減少等趨勢。
看來,研討會組織者的視野有限,有種應對實際問題的味道。但是,這場研討會,用我們熟知的話說,卻很有“檔次”。組織者除了請到凱里作主場發言外,還請到不少全美著名的新聞、傳播學者和媒介批評家。凱里的發言,顯然是在另一個境界討論新聞教育,引起了幾位與會學者的評論。四年后,凱里將修改后的發言稿在英美合作的學術刊物《新聞:理論、實踐和批評》(Journalism:Theory,Practice,andCriticism)的創刊號上登出,以〈美國新聞教育之我觀〉(SomePersonalNotesonUSJournalismEducation)為題,為該期9位學者提交的8篇筆談之首。
這篇“短文”(李歐梵語)引起了廣泛的反響,這足以說明凱里在其中觸及了一些基本問題。但是,來自不同方向的反響,內容卻相當不同,反映了評論和回應者自處的語境。在1996年的研討會上,三位評論人員對凱里的文章并非一味稱贊。評論員之一,紐約大學新聞與大眾傳播系主任JayRosen教授,是《公共新聞:理論與實踐》(PublicJournalism:TheoryandPractice)一書的作者。他認為凱里強調新聞與媒體脫鉤、新聞與民主勾聯不僅抓住了美國當代新聞行業的核心問題,而且指出了該行業生存的方向。新澤西Rutgers大學的新聞與媒介研究教授LindaSteiner則認為,雖然我們都不得不欽服、欣賞凱里教授對新聞教育及其道德承諾的詩化表述,但他用一種玩世不恭的調侃口吻敘述早期新聞教育的歷史,令人費解。他對以人文為本的新聞教育之鼓吹完全忽略了這么一個事實,即多元社會有多元的新聞實踐,對新聞教育的模式和型態有多元的需求。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校區傳播學院的院長EllenWattella教授認為,雖然凱里所建構的“新聞作為民主的藝術”這一宏觀敘事極具魅力,我們也無法不接受他所宣講的新聞實踐三原則(axioms),但是,凱里的理想主義卻并沒有令他開出可行的藥方,而這才是在教育實踐和管理過程中爭議最激烈的層面。因此,Wattella告誡,“魔鬼總是在細節之中”。
在《新聞:理論、實踐和批評》創刊號上刊載此文時,凱里刪掉了“新聞實踐三原則”的內容,增加了一段個人經歷。主編之一的芭比·翟利澤(BabbieZelizer)教授從修改稿中讀到了凱里對美國新聞教育的歷史追溯,以及他對人文學科忽略新聞的痛惜。翟利澤解讀道,凱里強調新聞“是定位于現時的真實之整體”,對它的研究不僅需要科學的取向,更應當與政治理論、藝術、哲學、歷史和文學等并進。遺憾的是,由于人文研究仍然圄于精英與通俗文化之分野,所以作為低俗文本的新聞仍然不入人文研究的高雅殿堂。
被引入中文文獻后,凱里的“短文”也引出了強烈的反響。對在美國以人文研究為業、正在第N次訪問極度商業化的香港之李歐梵教授,凱里的“人文”呼喚自然地引起了共鳴。李教授借解讀凱里而抨擊商業化、抨擊香港的人文危機。對身處中國大陸的新聞學教授鄭保衛,凱里的文章引出了他對新聞學與傳播學關系的思考,對忽略新聞業之社會理想和職業道德的批判,以及對新聞促進“社會主義民主”的期待。
文如其人。凱里的“短文”將此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學識淵博,思考深邃,人文情懷寬厚,行文跌蕩起伏,如行云流水。更為重要的是,他激發人們思考,而且是聯系到各自所處現實語境的思考。這是我夢想而不可企及的學術境界。
也正因為凱里的境界高,我輩對他的解讀往往圄于局部或表層,換了語境之后,更有或囫圇吞棗、或只及皮毛、或盲目嫁接的危險。為減少這些危險,在強調語境之后,首要的恐怕是原汁原味地閱讀凱里。這是我以下關注的重點。為此,我將大段翻譯凱里的原文。我在翻譯中參考了李昕的譯作,但基本上采用了自己不很流暢的譯文,因為我們還是得以“信”為上。
美國新聞教育的三大淵源
凱里此文的核心關注是美國新聞教育的歷史淵源及癥結。他以詩意的語言而且有時不無調侃的筆調,粗線條地勾勒了三大淵源:(1)業界自身的追求,集中體現在報人普利策與哥倫比亞大學的合作,并由此建立了哥大的新聞學院;(2)社會改革思潮激發的城市社會學之發展,集中體現在芝加哥學派的興起和成果;(3)科技發展及以此為基礎的傳播研究,集中體現在傳播教育在以伊利諾依大學為典型的中西部州立大學之興起。凱里將他對這三大歷史淵源的褒貶浸透在他敘述的筆調之中,通過敘述提出他的思考,體現他分析和批評的方法。這部分的內容是他文章的核心。在這樣的歷史分析基礎上,凱里邏輯地推導、引申出新聞實踐的三原則。如果忽略了他的歷史分析,這三原則就失去了原有的生命活力,成了干巴巴的信條。如果去歷史、去文化地(ahistorically,aculturally)將之套用或嫁接,恐怕更有可能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1.過去與今天:個人的經歷和時代的歷程
Steiner教授如果讀到凱里正式發表的版本,會更加吃驚,因為,凱里在其中增加了一段個人的經歷,而且筆調更加挖苦。也許,我們可以從他的往事追憶開始,去體會他為什么選擇了這種筆調,這背后又隱含了他的什么思考:
我開始涉足美國新聞教育是1957年,那時,這還是個非常脆弱的行當。其時,教員不僅人數很少,而且,除個別人外,都無顯赫之處。他們有很少的高等教育背景,有的只是曾在地方小報的職業經歷,在充滿排斥意味的學術圈,他們顯得格格不入。但總體而言,我覺得他們令人起敬,是很投入的教師。其時,新聞教學,無論內容如何淺顯、貧乏,卻有著方法上力圖規范的嚴肅,這在現代大學顯得特別。當時學生也很少,雖然相對于教師人數仍然顯多。沒有人知道每年秋季,是否所有在校生都會返校,以致有位院長時常并非滑稽地建議,新聞專業的學生必須落實了取代其位的新學生后才可獲準畢業。
課程設置試圖復制報社的氣氛,教學基本上采用了師傅帶徒弟的老方法,以大量的實際操作為主,輔以辦學生報紙的實踐。比較學術一些的課程也基本上限于一門新聞史和一門美國憲法課。新聞史課的內容基本上是以炫耀的語言詮釋新聞業的過去,以此論證新聞在學術訓練場應有一席之地;美國憲法課無非是維護對第一修正案的這么一個注解,即在最高法院虞智的引導下,第一修正案使得自由報業不斷發展。
這樣的專業,雖然自以為是地、不尋求任何理由地開設了,在大學校園卻被嗤之以鼻。偶爾地,新聞專業的老師與其它院系,尤其是英語和其它“人文學科”的同事相聚,卻遭遇人家不屑一顧的羞辱。
但是,變革之氣已經開始彌漫。廣播開始進入新聞專業課程,雖然它將更加側重技術的內容帶入了教室,幾乎將之變成廣播站。新聞院系也生產了一些至今仍然有價值的研究,伊利諾依大學出版的弗里德里克·賽伯特的《英國的新聞自由:1476-1776年》便是其中一例。其它院系學者,雖不很情愿,卻不得不認可這樣的研究成果。游民般的威爾伯·施拉姆先后在依阿華大學、伊利諾依大學和斯坦福大學引入了“傳播”和量化研究,結果,“輿論”和“大眾傳播效果”之類的課溜進了新聞專業課程的邊緣。除了這些之外,自從世紀初新聞院系脫離英語系以來,新聞教育沒有其它變化。
到了20世紀中葉,新聞院系雖然已經存在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但它們仍然沒有尋摸到自己的題材:新聞。教學內容仍然缺乏系統,通常不過是傳遞一些行內積累下來的經驗,并基本上按媒體劃分:報紙、雜志、廣播和電視等。對這個行當的介紹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缺乏歷史的理解、批評或自我反省。盡管有自欺欺人、極盡虛榮的行業史,新聞教育在所有美國的新聞院系其實就這個樣子。
與這毫無鉛華的起步相比,如今的新聞與大眾傳播或傳播院系可謂實力雄厚,蓬勃日上。在傳統深厚的大學,這個學科的學術地位仍然低下,遭遇不屑并非蹤跡全無。但是,這些院系已有足夠的財力和權力,足以使之不再受地位謙卑的困擾,甚至,在某種意義上,邊緣已占據了中心。在不少大學,新聞,或更多的,“傳播”,已成為校區內人數最多的本科專業。當然,這種規模之膨脹,與教學內容之變化互為因果。通常,人數最多的專業是廣告、公關、廣播制作或“組織傳播”。新聞,引發這一切的科目,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其教學仍然是世紀中葉的模式和目的,只是有了些在規劃、方法上提高了的歷史、法律、倫理等課程。但是,這個專業的核心科目,新聞,仍然缺失,或者說被擠到了邊緣。
經過近一個世紀,新聞教育仍然沒有找到新聞,也就是說手持鏡子百年卻找不到自己。這是多么毫不留情的反思與批判!這話出自曾任美國“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協會”主席的凱里之口,更顯出深層的痛惜甚至是無奈。這種狀況難道可以用自我捧場的筆調來描述嗎?
這段以個人經歷為引的美國場景,為我們提供了借鑒,令我們看到中國新聞教育、學科建設的遭遇。回想我自己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北京求學新聞專業的經歷,不禁要問:我們何曾觸摸到了新聞?伴隨著改革帶來的社會變遷,我們非但沒有找到新聞教育的核心——新聞,而且在重蹈美國的覆轍,以其它一些似乎代表“傳播”的科目取代新聞的教學內容,或將新聞專業擠壓到了某種夾縫之中。紅火的是廣告、媒介經營和管理,是網絡媒體,黯然失色的是新聞。這個大趨勢,凱里指出,在美國是“可悲的,是良機喪失史上的又一篇章”。難道我們要在若干年之后對中國的場景作類似的感慨?
凱里并不是讓我們撒手感慨,而是要我們深思基本問題:什么是新聞?什么是新聞教學應有的基本內容?這些內容應該如何教授?這些問題,在學術研究層面,即是《新聞:理論、實踐和批評》創刊號之筆談的核心問題:什么是新聞研究?什么是新聞研究的對象?新聞研究的特征和取向該是什么?回首中國,我們經過多年新聞學研究,我們能清晰回答這些問題嗎?前面提到的芭比·翟利澤教授,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對凱里的回應,她強調了凱里對新聞的定義,即新聞“是定位于現時的真實之整體”。凱里這話值得細細咀嚼和品味。
2.哥大新聞學院的故事:社會控制與意識形態霸權
凱里沒有停止在斥責和痛惜,他更在深思。他對美國新聞教育的三大歷史淵源的敘述,也是他對其新聞定義的闡發。為理解他的定義,我們有必要欣賞他的歷史敘事,因為凱里從來不喜歡干癟、抽象的語言游戲。先看第一段,以見識美國新聞教育的先天不足,并從中看到教育——不僅是新聞教育——本身的社會功能。
哥大新聞學院草建之時,美國新聞從業者還是一幫烏合之眾。其時,新聞業已經脫離了它的襁褓,即先有本·富蘭克林之輩執掌的印刷行,后有霍勒斯·格里利、詹姆斯·戈登·本納特之流稱雄新聞行當的編輯室。普利策本人其實是前一時代回光返照之異類。此時是20世紀初,我們已經進入了所謂的“記者時代”。記者成為凝縮新聞工作的代表,因為,“事件的層出不窮”將他們推到了新聞工作的中心,迫使報紙成為搜集和撰寫新聞的工具,而不再是刊印言論或公文的借口。但是,記者并非受教育者,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絕非飽學之士,而是四處流浪的涂鴉者、不得志的小說家、紈绔子弟等的離奇組合。最為重要的是,他們是些向社會上層流動的移民后裔,有些語言天分,卻沒有多少教育,至少沒有什么文化熏陶。
他們多半政治觀點激烈、行為不軌。事實上,他們的劣跡構成了描述該行業的很多民間傳說。他們生活在城市的底層,對社會主義和工會沒有天然的反感,對其老板的動機不抱任何幻想。普利策恐怕與當時很多人持有同樣的想法,以為教育可以馴化這些頑劣之徒,甚至可能將他們轉變為守規矩的從業者,并由此而遠離社會主義和工會。這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教育成為社會控制的手段。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教育是為收編那些散亂而且好斗的社會群體,將他們納入與企業運作之目的相一致的軌跡。發展由專業主義意識型態所支撐的職業教育,其動機絕不僅僅在于求知和建立職業標準,而且在于訓練一支有道德規范、守秩序、有職業習慣、意識保守的從業群體。
但是,這個動機無法解答如何將新聞教育與高等學府相吻合這個問題,事實上,這個粗鄙的行業與以人文、傳統的神學、法學和醫學為內容的大學教育格格不入。早期傳授新聞的教師,在哥大以及其它地方,多為英語系的不入流者,自以為是地試圖通過歷史、倫理、法律等學科將新聞嫁接于大學。也就是說,他們求助于人文學科,按照自己的理解,在此基礎上建立新聞教育。如果新聞是門職業,它必須有自己的歷史。于是,新聞教授的職責之一是撰寫這樣的歷史,并以此顯示為什么新聞教育在大學應當有一席之地。同樣的,如果新聞是門職業,它就應當有自己的職業倫理,至少應當對第一修正案有深入的理解,于是,新聞教育者試圖打造這樣的倫理規范,并賦予第一修正案論證新聞職業地位的全新意義。新聞教育者不僅將自己看作教師,而且是新聞這個行業的導師和規范者,致力于提升新聞的地位,使之名正言順地在大學占一席之地。但是,這二者之關系從來沒有融洽。
有了前面凱里對美國新聞教育基本問題的分析,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凱里這么講述哥大新聞學院的故事。凱里的故事,用粗俗的話說,就是新聞教育在美國是“后娘養的”。這不是說新聞教育在高等學府受虐待。普利策慷慨的錢財支持以及后來普利策新聞獎所帶來的公眾榮譽,只會是哥大管理者全心歡迎的恩惠。至于新聞教師受到其它學科同事之不屑,正如凱里所描述的,實屬“事出有因”:一個并非出自學理的邏輯、連自己的研究對象都整不清的專業如何在高等學府得到尊重呢?
凱里的哥大故事展示的是這么一個歷史分析:雖然普利策是哥大新聞教育的成事者,但作為報業大王,他與以學啟蒙的大學并非目標同一、價值取向一致,他們對新聞教育的目的與原則也并非鼓瑟相和。他們能夠合拍只是歷史的機遇所造成的機會主義的結盟。也許,能夠教化早期跑新聞的“流氓無產者”,將之收編到主流社會內來是哥大管理者所理解的以學啟蒙之內容之一,但是,普利策以及一般而言的新聞業界,希望得到的卻是用之得心應手的從業大軍,以此保證其持續獲利。
身為院長的凱里對此沒有回避。他說:“雖然我們無需懷疑普利策建立新聞學院的高尚目的,這有鐫刻在新聞學院大樓的話為證,但是,普利策的動機恐怕也有不那么高尚的成份。就如絕大多數人類的成功事業,這一項也帶著原罪而降生”。
在更廣的意義上,凱里顯示,教育本來就是社會控制的手段,如果將這一點自然化,視為理所應當,我們就不可能認識教育應有的人文價值取向。垂教于業界以確定新聞教育的培養目標和衡量標準,正是將社會控制自然化的表現,用葛蘭西的概念,就是“意識形態霸權”的標志。
其實,凱里文章的題目(1996年版)譯為〈新聞教育何處出錯?〉也許更恰當。凱里沒有簡單地回答自己的問題,但從他的筆調和前后4年兩個不同版本的對照看,他的答案之一是,新聞教育追從業界、受業界驅使。這種學界與業界的孿生關系阻止了學界對新聞的人文研究,也蒙蓋了新聞學者的觀察,令他們以新聞(news)取代新聞型態的社會實踐(journalism)——我在后面再談這兩者的區別以及作此區別之重要。其結果是,教新聞者不僅在學界因為學問欠缺而遭不屑,在業界,也常因為實踐經驗不足而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很多人有無論做學問還是做新聞都很平庸甚至是半瓶子醋的形象。凱里身為哥大新聞學院的院長,卻以哥大新聞學院的故事來表明這個觀點,我們不得不欽服他的勇氣。
3.芝大的故事:人文學科的景觀與情懷
講完哥大新聞學院的故事,凱里的筆鋒驟然一轉,到了距紐約千里之外的芝加哥。他要講芝加哥大學的故事,講人文學科的景觀與情懷。他的這個轉折非常耐人尋味,他明確地說芝大的故事是他要講的故事整體之一部分。我們因此不禁要問:芝大與哥大在什么意義上是同一個故事的不同部分?如何不同?為什么不同?我們還是先讀凱里的原文。
芝加哥大學建于1892年,至今已有100多年。得益于洛克菲勒的財力和浸禮教會的支持,它迅速崛起。它那以舊翻新的后哥德式建筑,賦予它一種比哥大更為歷史悠久的氛圍。與哥大不同,芝大以德國研究大學為模式而孕育,因此無需將研究之使命和職業學院嫁接到已有的本科教育之上,而是齊頭并進。這種開端使得芝大有不同的氛圍、組織結構和對職業的視野。
芝大從來沒有開設新聞課程,最接近的只是廣播新聞從業者本頓獎學金。但是,芝大創立了一個學術傳統,該傳統與馬文·戈爾凡德給哥大新生的演講有類似視野,[1]提醒人們新聞教育中曾有過的佳境,雖然這佳境屬于鳳毛麟角。新聞專業的學生有個必經的儀式,就是上“采訪與寫作”課,在芝大,類似的儀式是上“社會科學導論”課,尤其是當偉大的社會學家,艾夫瑞特·休斯(EverettHughes)教授這門課的時候。休斯會給學生布置這樣的練習:每人一個芝加哥市人口普查街區(censustract),對該街區做出詳盡描述。當學生交回作業時,他總是當即拒絕,并附上尖銳的意見和問題,要求對街區生活的各個方面做更好、更深層的描述。
以休斯為典范的芝加哥學派發展的是地域社會學,它深深地扎根于芝加哥這個城市,扎根于和這個城市的各機構之互動。它不僅與市府,而且與其它優于市府的政府機構互動,不僅與民間的改革運動和城市的各種協會互動,而且與簡·亞當斯的豪爾屋、劉易斯·薩利文和富蘭克·洛德·萊特的建筑行互動。[2]這個學派致力于建設這個城市的“地方知識”(localknowledge),逐步、謹慎地尋求其普適性。由此而成的社會學碩士論文,除了長度和形式外,與新聞碩士項目非常相象:它們都是對這個城市一個個行業、一個個街區、一個個社會類型、一個個社會問題的描述。一個獨特的致力于研究芝加哥都市世界的學術傳統由此產生,它的很大一個組成部分涉及大眾傳媒,我們從《美國的波蘭裔農民》、《黃金海岸》[3]、《都市內的社區報紙》、《幫派》、《為非作歹者》等專著中可以看到這一點。
毫不奇怪,正是在這里,傳播研究正式起步,其創立者有約翰·杜威、喬治·荷伯特·米德和羅伯特·帕克。在此之前,這批學者甚至考慮過編輯一份報紙,使之成為他們忙于創立的新型社會科學之載體。戈爾凡德教授在其演講中遵循的正是這個學術傳統,它致力于對一個城市,它居民中的種族、民族和社會關系的深度了解。它所建立的不僅是一個城市的實體生態學,而且是一個地方和居民區的人文生態學。芝加哥學派是研究傳播、交通、定居與移民、社會關系與政治機構等城市各個方面的社會學,它力圖通過每個居民區、每條街道、每個人口普查街區、每個群體、每個工種或行業,以了解這個都市的全部。這種社會學與新聞非常親密,不僅因為它運用了通俗易懂的語言,也不僅因為它考察迫切的問題,而且在于它致力于理解這個城市的想象世界,即城市居民——包括新聞從業者們——所攜帶并依之組織他們生活和相互關系的各種知識、偏見和乖僻,尋求對這一切體諒但批判的理解。在以人文為取向的社會科學,新聞找到了它得以進入大學的自然延生。當然,這是在美國社會學割斷其與空間和地方以及這地方活生生的人民生活之聯系,朝抽象理論化演變之前。
閱讀凱里的芝大故事時,我們絲毫看不到他的調侃與玩世不恭,我們讀到的是他對美景的詩意緬懷,對先行者的無比崇敬。通過哥大和芝大的故事,凱里一貶一褒,清晰地表達了他所希望的新聞實踐和新聞教育。遺憾的是,恰恰這部分在中文版中缺失。
什么是新聞?它是對活生生現實的描述,是再現的真實,是通向“真實之整體”的“地方知識”,是對生活浸淫了人文關懷的批判和參與。新聞本身就是獲取知識的研究,但不是抽象理論的研究,而是栩栩如生的描述型研究。其目的是理解,并通過這份理解,以人文關懷為尺度對現實生活作出批判,而且還要在此基礎上促進社會的進步與改造,使我們的生活在新的境界上更接近人文價值的標準。
如何做新聞?如何學習做新聞?顯然,凱里絕不認為新聞從業者要“服從政治”,與政府保持一致,他的“優于市府的政府機構”之語,一方面表述了史實,即芝加哥市政廳曾經非常腐敗,另一方面也表達了他對政府之“政治”與“服務”的區別理解。這種區別,恐怕也為新聞從業者開拓新聞實踐之思維空間所必需。在凱里的描述中,我們也可看到新聞實踐必須有的獨立,不僅獨立于政府,獨立于商界,而且還獨立于民間組織和所謂“第三部門”的非政府組織。他所表達的,運用到中國的場景,就是張季鸞當年聲稱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新聞是一個社會獨立的知識建構行業。動輒以某某主義為立場,由某某政策為指導,哪還有新聞可談?就如福克斯電視新聞(FoxNews),雖然它拼命吹噓自己“公平、平衡”,但它以美國至上和政治保守主義為指導,在堅持新聞專業理念的人當中,有幾個人會相信它真的在做新聞?[4]恰恰相反,以此方式“做新聞”,并獲取收視率的不斷攀升,正是凱里所擔憂、批判的趨勢之一。
這里,我們可以回到凱里聆聽戈爾凡德教授演講時的感受。凱里從戈爾凡德對曼哈頓島地理、人文和歷史如數家珍式的描述中看到了新聞應有的芝加哥學派傳統。為什么?他的回答在中文版中缺失,必須補上:[5]
戈爾凡德教授的精彩演講,借用格萊第·克雷在報社工作時寫的一本書的題目來說,是“如何閱讀一個城市”的演練。他在教學生們如何閱讀紐約:如何看到其街道和廣場是一代又一代的移民和本地居民以其生命所鐫刻的文本;如何看到各個群體,在不斷更新的交通管道內、以日益翻新的傳播方式相互碰撞,在街區留下了他們的蹤跡,以供我們一層層地挖掘并解讀。戈爾凡德教授所汲取的是深厚的美國學術傳統,即透過交通和傳播的基礎設施,展現人們定居和移民的復雜歷史格局,看到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城市。他要他的學生如他一般聆聽這個城市的敘述,讀到一個隱含移民者的生活和生命的文本,一個以切切私語講述代代移民的希望和夢想的文本。這些移民,如最早靠岸的荷蘭海員,曼哈頓島對他們而言,借用斯各特·菲茨杰拉德的話,是“新世界新鮮翠綠的生命之泉”。
可見,在凱里看來,新聞就是這種對人和人的生活,人們的希望與夢想,人們生活中的社會關系場景獨特、歷史關聯的描述。新聞(news)是文本,但凱里會說,這只是就新聞作品而言,沒有觸及作品產生之過程和方法。作為社會實踐的新聞(journalism),必須以社會生活作為文本,對之采取人文的解讀。這就是做新聞的方法。
凱里貶哥大而褒芝大,也清楚地表明了他對新聞教育的看法。新聞教育的目的不應當是狹義實用主義式地為業界培訓稱職雇員,而應當是培育有能力繼承啟蒙傳統的社會和文化批評家,他們要會“跑”新聞,但更重要的是,他們要具有在把握社會“真實的整體”基礎上發掘新聞的能力。他們要具有描述的基本功,但更重要的是,借用文化人類學家吉爾茨的話,他們不從事味同嚼蠟的“淺描”,而是善長具有分析穿透力的“深描”。他們是專業人士(professionals),這不僅在于他們掌握了通過專門訓練得到的技能,更在于他們具有服務全體社會、倡揚公共利益、獻身社會福祉的精神,并有將這種獻身精神轉換到自己的日常工作之能力。
顯然,培養這樣的專業人士與業界對稱職雇員的需求處在兩個不同的境界。二者并非水火不相容,恰恰相反,它們有相通之處。但前者顯然境界要高,文化底蘊要更深厚。凱里沒有具體談新聞教育中無時不在的各種沖突,比如技能與理論訓練之沖突,精專與博雅之沖突,基本功與最新技術之沖突等,以致同樣做院長的Wattella教授抱怨他不探討細節這個“魔鬼”。我想,凱里恐怕會欣然接受這個批評。但是,凱里以兩個故事告訴我們,這些所謂沖突,其實是生活中自然存在之張力,它們只會在以博雅為原則的、扎根于現實生活的人文訓練中得到緩解(不是消除!)。一味地伸手向業界索取“急需人才”的處方單,只會加深這些沖突,導致要么大學放棄“陽春白雪”的矜持,將新聞教育降格為業界的培訓班,要么大學裁減新聞教育,以保證其應有的學術品味,維持其特有的社會、文化使命。歷年來,兩種現象在美國大學都時有發生。
每個學校都有自己的傳統,但是,與業界合作并按業界需求而建立的教學模式與博雅的人文教育之間缺乏天然的吻合,而以歐洲大陸的研究大學為模式建立的教學模式則更可能提供這樣的人文教育場所。
4.“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新聞與傳播的區別,此“傳播”非彼“傳播”
面對“傳播”一詞的四處泛濫,面對在“傳播”旗幟下廣告、公關、傳媒經營管理、平面或音像傳媒制作、網絡媒體制作等等的沖擊,新聞尚未認清自己面目,已處在了四面楚歌之中。商業浪潮的沖擊,更是在瓦解新聞教育者在大學立足的基礎:新聞的專業理念,作為第一修正案嫡傳的自由報業,新聞業界的需求。這不僅是美國面臨的問題,也是中國新聞改革(現在恐怕用“傳媒體制改革”更合適)過程中面臨的問題。在中國,更加上了與意識形態相交織的“新聞學”與“傳播學”之爭,于是,“新聞”不等于“傳播”、“傳播”扼殺了“新聞”、“傳播學”助紂為虐,為新聞的商品化、庸俗化、扇情化提供理論資源等等意念時有所聞。在這樣的背景下,凱里對所謂傳播學的批判,可謂及時雨。
但是,且慢,凱里在說什么?“傳播”是什么?“傳播學”又是什么?有一個還是多個“傳播學”?它們與新聞在歷史上如何關聯?產生了什么后果?我們有些同事太浮躁,等不及尋求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哪怕是初步的解答,就匆忙地擺出個“你死我活”的架式,以為學術之爭也如當年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學術生涯成長于反越戰、民權運動時代的凱里是位斗爭性很強的學者,那么,我們還是來看看他說了些什么,怎么說的吧。這部分凱里的研討會發言稿與正式出版稿有出入,后者增加了很多內容。我采用的是正式出版稿。
當新聞教育在哥大孕育、現代地域社會科學在芝大發展之時,另一個不同的傳統正在中西部土地基金(landgrant)大學扎根。[6]這些大學引入新聞教育有各種目的,其中有些味道不正。通常,各州由地方中小報紙而不是都市大報編輯組成的報業協會推動了新聞院系之建立。
在19-20世紀轉折之時,大學校園內最令人頭疼的往往是那些在學生報社、辯論社團、校園劇場扎堆的學生。其他人也許循規蹈矩,或者至少在人們對喧鬧的本科生的期待范圍內。但是這些聚集報社、辯論社團和劇場的學生卻有些反叛的癖好。他們喜好寫些政治性的東西,喜歡辯論愛情,上演婦女解放的劇作。這些學生大多在英語專業,這是當時人數最多的專業。于是,比較有文化熏陶的大學校長們(或者那些至少對自己的職業生存有著健康興趣的校長們)就指定一些教師作學生報紙、劇院和辯論社團的輔導員(facultyadvisor),被指定的這些人通常是英語系的教師或校外搜羅來的人。表面上,他們的職責是教授一點兒新聞、戲劇和辯論,其實,他們只是大學管理者的延伸,其職責是“約束學生們令人討厭的惡習,改造他們臟話連篇的語言,使他們成為守規矩、可上臺面的公民”。
簡言之,最早的新聞課程設計有明確目的,就是將不負責任的寫作者調教為負責任的新聞人士,不僅教授他們一些技能,而且傳授他們一些與尋求秩序和服從的校長們相適應的政治和倫理。在一定程度上,這些大學校長們與普利策有相同的目的:向危害其機構和事業的群體施加社會控制。學生報紙比新聞教育要歷史悠久得多,但它與新引入的教學內容之間有著某種天然的關聯。指定的教師輔導員試圖一方面教授些技能,一方面抑制年輕學子自然的過分傾向,這些人有心成為新聞從業者,但卻沒有學會好的習慣和對資本主義負責任的信奉。好幾代人之后,同樣的復雜動機導致大學建立非裔美國人和婦女研究專業:將最令人頭疼的學生收編到大學的管理機器內。
這是目前龐大的州立大學新聞教育事業的卑微開端。州立大學周圍沒有第二個約瑟夫·普利策,因此,如前所述,將新聞教育從英語系分離開來的推動者往往是小報編輯和州報業協會,他們試圖提高自己謙卑業務的名望。在這些人所服務的報社,人員分工極其原始,新聞采編與廣告之間是互補而不是相互沖突的關系。因此,在這些州立大學,新聞與廣告同為敲開學園大門的課程,現在這個門向“傳播”的各項附屬技能大敞。
在這些州立大學,當以非純粹學術目標而降生的新聞教育終于脫離英語文學時,必須在學術環境內爭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自然地,它轉向倫理、歷史和法律,試圖從中找到教授這門日常技能的理由。但是人文和法學卻不歡迎卑微文化侵入它們這些歷史悠久的門第和高尚的職業。
到了40年代末,機遇來臨,新聞可以和由戰事刺激而生的社會科學新發展掛鉤,以此在大學得到一個安頓之所。二戰期間的研究成果之一是發現了信號系統之數學基礎,它誕生于政府資助的專事雷達和聲納研究的實驗室。這項發現絕非天真無邪,因為,數學可用于解釋各種——機械的、電子的和人的——系統之內部關系,包括電報操作,自動門運作,以及靈長類動物從事的更加復雜的整合過程。當科學尋找到能統一千變萬化之現象的普適規律時,那是最令人陶醉的。40年代出現了這樣的時刻,因為科學家們發現了描述各類——通過線路、以太或神經細胞的——傳播過程,至少是信號過程的數學原則。我們今天很難體會這一發現引起的興奮和不可一世。那是自啟蒙運動以來我們得以享受的理性之夢,它不僅重整了高等教育,而且重整了當代生活的方方面面。與之結盟的是另一項政府資助的研究,即研究敵方、部隊鼓舞士氣和馴化大后方等方面的宣傳,只是其結果與前者相比差之甚遠。
由此而發的新興傳播科學其實是對各系統——物體、生理和社會——控制與協調的科學。它的形成有著戰后的大背景,即國家安全體系形成,并占據大學的戰后真空,改變其機構、課程和學術視野。
這一發展的危險甚至連這門學科的創始者都有清醒認識。諾伯特·維納在他一本預言式的小冊子《人類對人的使用》中談到,作為控制一切——生物或非生物——的傳播科學會危及一個文化最深層的人文動機。[7]詩人和作家尤其敏感,認識到這門新興科學會危及人們對語言和文學的理解。在《荒蕪惡魔》中,詩人艾倫·塔特溶和了他南方人對工業化的抵觸和對新興的傳播科學危及文學的擔心。[8]在他看來,那是現代世俗主義對人本精神的勝利,但卻是未曾深思熟慮的勝利。“我們關于文學為傳播的新理論,”他說,“在過去,在那個只要有人群就有心靈交流活動的時代是不可能的。傳播這個詞本身就假定了世俗社會的勝利,沒有目標的工具之勝利。”當然,塔特是在抗議科學現代主義的勝利,這一勝利,在一個詩人看來,是從根子上和視野上反文學的,反人文的。在其他很多作者和人文學家眼里,這同一趨勢反映的是反民主的思潮,證實了韋伯的預言:社會生活將成為由科學統治的實驗室,成為將號稱公民的人變成實驗對象的鐵籠。回首過去,這個趨勢看上去就象是這么一個時刻:美國的政治確立了教會與政府的分離,卻又尋求了教會與科學之新型結構。
新興的傳播科學,至少從其隱喻和抱負而言,總地來說,為新聞教育帶來了非常不幸的結果。一門控制的學科和以自由為精髓的新聞應當說水火不相容,但實際上它們卻成了合作伙伴。殊不知,這門控制的學科并非關于啟蒙和公民性的科學,并非是生長于社會之科學,并非為清晰我們的視野、擴大我們的選擇、模擬我們實際面對的進退維谷、提高我們理解自己的精密度而發展的科學,而是一個關于社會的科學,是為控制公民,即便是仁慈控制而設立的科學。這與在芝大發展起來的老式傳播科學不同,那個傳播學與新聞志趣相投,共享其對人的高尚期望。新科學將新聞變為它的研究對象,它的把玩器具;對新聞的功利型而不是內發型的理解,將新聞降格為信號系統,而不是將新聞看作一種社會行動、一類政治現象和對社會的一種想象建構。長遠來看,將新聞臣屬于傳播,對這個行業,最終對民主政治造成無法估量的危害。我們可從一個最近的例子來看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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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1930年代,鋼鐵或石油工業的資本購買美國新聞得以實踐的實體,定會導致抗議的浪潮,人們會要捍衛第一修正案,會反對基礎產業入侵公共領域,濫用人民的民主權利。但是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美國新聞被娛樂和傳播產業殖民化了的時代,這個產業在全國乃至全球的位置就如石油和鋼鐵產業在30年代的位置。我們很難對這種入侵掀起一個抗議的浪潮,因為,經過數十年的理論和實踐,新聞已為傳播所吞并,并以傳播為自己的身份認同。新聞已經失去了它作為一項民主的藝術所應有的獨立,成為傳播的一部分。“媒介”和“傳播”這樣的詞匯,實際上是現實發生的語言表現,這些發生包括將第一修正案的政治權利縮減為經濟權利,以建立市場競爭取代政治參與的權利。而新聞教育,就其最廣的意義層面,必須對這些轉變承擔部分責任。
至此,凱里基本上講完了美國新聞教育歷史淵源的三個故事。它們是構成一個大故事的小故事。對報業大王建立哥大新聞學院的故事,凱里是調侃和嘲笑;對在人文土壤發軔地域社會學的故事,凱里是景仰和贊嘆;對以現代傳播科學改造新聞教育的故事,凱里則是批判和痛恨。顯然,對于那些“傳播”扼殺了“新聞”、“傳播學”助紂為虐等觀點,凱里是贊同的。在他那里,新聞不能等同為信息,如果作這種對等,就等于抽掉了新聞的靈魂。新聞實踐也不同于其它的傳播實踐,因為新聞以啟蒙運動的核心關注為抱負,以在實踐中落實民主追求為目標,以社會福祉為基點,這與社會的其它傳播實踐,如廣告、公關、信號傳遞等,在根本上有著立足點的不同,追求目標的不同。而“傳播”的意念與政治控制和商業牟利的目標有著更自然的邏輯親緣關系。他認為“土地基金”大學的應用承諾,聯邦政府資助所帶來的學術議題和取向之局限,由此萌發的以如何有效施行控制為動機的傳播科學,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阻礙了在芝大萌芽的新聞與人文傳統的逐漸匯流,導致了新聞、新聞教育步入歧途。
但是,如果我們從中得出凱里提倡新聞學,反對傳播學的結論,恐怕至少似是而非。首先,凱里反對的是以控制論為代表、以社會控制為根本目的、以信號傳遞為基本觀念、以實證主義自然科學為基本模式的傳播學。他推崇的是以芝加哥學派為代表、以人文價值取向為動因、以理解人及由人的活動所建構的社會關系并使之升華為目標的傳播研究。也就是說,在凱里那里,有多個不同的傳播學,他對不同的模式有偏好、有選擇。他反對他稱為以“運輸”隱喻而建構的傳播理念,鼓吹以“社會儀式”為隱喻的傳播理念,認為傳播必須有目的,而目的不應當僅僅是信息流通的效率和控制的效果,更應當是人與人之間伙伴情誼(fellowship)的建立,同屬社區的建構,共享文化的再生和提高。因此,他認為,傳播就是文化。我于1996年曾在〈傳媒與文化〉一文中,將他的這個觀點作為三個不同理論模式做了點介紹。[9]
其次,雖然凱里寫作極為出色,顯然他對此文中使用的“傳播”一詞并未細細掂量。我相信,他會認為那是咬文嚼字,枯燥乏味。他的聽眾,不僅享受他文筆的優美,而且知道他在什么意義上運用幾個關鍵詞。文化以及生于此的語境有這個力量。但是,換了語境之后,他的用語失去了烘托,會生發出不同的意義。如果這時再摻加解讀者個人的議題(agenda)和疏于深究的浮躁,就更難免各說各話。要理解凱里是否在反對傳播學,我們必須弄清他的基本語匯。
先看新聞。凱里通篇使用的是journalism,而不是news,雖然這兩個詞在中文經常同譯為“新聞”。將前者譯為“新聞學”,實在有點拉郎配的味道,因為,讀完凱里的文章,我很難想象他會與我們一樣談論什么“新聞學”。[10]他稱新聞(journalism)為“acraft”,即一個行當,一門手藝,“學”自何來?從他調侃、挖苦的筆調看,他會認為,將這門手藝上升為“學”恐怕并非來自學理的推導,而是一種學術政治的運作。發表凱里文章的刊物,若按我們的喜好,當然應當譯作《新聞學:理論、實踐和批評》。但那一來,我們給自己制造很多麻煩,因為,“新聞學的理論”還說得過去,要講“新聞學的實踐”和“新聞學的批評”,那豈不是大大限制了該雜志的考察范圍?我們是否該將創刊號以journalismstudies命名的筆談理解為對新聞學的研究?那豈不是改換了研究對象?我們不可隨意將研究的對象與對該對象的研究等同起來,作這樣的區別,就如區別“魚”和“魚的故事”對理解什么是新聞、如何做新聞一樣至關重要。
再看傳播。凱里還算仔細,在用“傳播”時,他指以“運輸”為隱喻所理解并從事的人的交流活動,如廣告、公關等。當他在談關于傳播的控制科學時,他用的是scienceofcommunication,即關于傳播的科學,而且他特指控制論及與其共享某些基本概念的理論,如信息論。我們不可以將作為活動的傳播等同于以這些活動為考察對象的傳播學。我在后面談凱里的新聞三原則時再回頭談這一點。我們也不能隨意地將“反對傳播學”的帽子給凱里扣上,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凱里不認為只有一個傳播學)外,還因為我看不到在任何一個地方,凱里采用了我們在中文語境里所理解的“傳播學”。可以肯定,他不會贊同將傳播作為一個學科(discipline),也許他會同意艾利休·凱茨(ElihuKatz)等人,認為傳播研究是一個交叉學科的研究領域(afieldofresearch)。因此,傳播研究是多元的、開放的,絕沒有作為一門“學”所假設的系統、統一和關閉。[11]將“傳播學”不分青紅皂白地看作是一個東西,要么是缺乏接觸,要么是將其它動機置于學術探討之上。
第三,歷史地來看,凱里并沒有否認引入傳播研究的重大價值。在其文章的研討會稿中,他聲稱,“傳播教育的發展是20世紀最為突出的成就之一,它導致了一些具有持續重要性的學術成果”。將這話放到他所描述的歷史場景下,我們可以看到,傳播研究的引入確實鞏固了新聞院系在高等學府的地位,雖然這與凱里所理解的新聞教育所應有的位置不同。所謂研究大學,必然以知識創新為核心目的,必須有一定的“象牙塔”和“陽春白雪”成份。早期新聞教育在大學之受歧視,與大學的這個基本取向有關。新聞教育在美國一些州立大學的“誤入歧途”,也與一方面要承擔法定的實用職責,一方面又要保持與研究大學相應的學術水準和品味有關。凱里所反對的不是傳播研究,尤其不是他所偏好的人文研究;他反對的是以傳播取代新聞,并以此為基礎,混淆新聞與其它類型的傳播活動。在他看來,這么做的結果是在更大層面步哥大新聞學院建院之初的后塵:不是對業界的實踐采取審視和批判的態度,而是與業界合作,追尋業界的需求,以此確定自己的辦學方針和課程設置。這種取向的新聞或傳播教育,正如凱里所說,為傳媒產業的反民主、反人文發展不但提供了適用的工匠,而且提供了理論的資源。這是目前各傳播院系本科教育所走之路,我們從本文開頭介紹的中田納西州立大學大眾傳播學院之結構可見一斑。這一趨勢,造成了目前以培養“傳媒人材”取代培養“新聞人材”的危機。認識這一危機,試圖重新弘揚新聞教育的基本原則,是我們應當做的事情,但做法上絕不是否定傳播研究。新聞和新聞教育與傳播和傳播教育絕不是“你死我活”,也不應“非此即彼”。如果以技能教育取代研究、取代人文教育的博雅,無論新聞還是傳播教育,都將被降格為職業培訓班,只會與凱里所鼓吹的方向南轅北轍。如凱里說的,“技能,從長遠看,實在太單薄,不足以使新聞教育在大學占一席之地”。
再談新聞與傳播之別
有了歷史的場景,恐怕我們可以再來探討新聞與傳播之別。其實,從以上凱里的三個故事中,我們知道,談區別也就是談聯系。我們還是從凱里的原文入手。這部分凱里文章的兩個版本不同,但它們相互映照,應當放在一起來讀。首先看他正式發表的版本。
但是,新聞是與傳媒和傳播不同的東西。它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實踐。已故歷史學家麥克爾·奧克朔特(MichaelOakshott)將歷史定義為“定位于過去的真實之整體”,我們可以加上這么一句,新聞是定位于現時的真實之整體。如此來看,新聞的天然學術家園應當是人文學科和人文取向的社會科學。新聞自然地與政治理論相親,因為政治理論培育我們對民主生活和體制的理解;它自然地與文學相親,因為它從文學得到對語言和表述強化了的敏感以及對敘述形式的理解;它自然地與哲學相親,因為它可從中獲得其道德基礎之澄清;它自然地與藝術相親,因為藝術豐富新聞對視覺世界之一體的想象空間;它自然與歷史相親,因為歷史為新聞提供了自覺意識的基石。
凱里在此清楚表達了他的新聞教育觀,甚至具體到了新聞專業應當包括那些課程。如此強烈地表述的觀點,確實隱含了將新聞教育“一元化”的危險,Steiner和Wattella教授對他的批評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凱里有他的理由,這理由來自他的新聞三原則。也許,如李歐梵教授指出的,這三原則太具爭議性,也許如凱里自己所說,他只是概述了這三原則,沒有闡發,因此在正式發表的版本中,他將這部分刪掉了。可是,恰恰是這三條引起的反響最強烈,正如李歐梵教授說的,凱里將這三條表述為新聞的“金科玉律”,因此,應當包括在此。
原則一:新聞和新聞教育絕不等于或包含廣告、傳播、媒介研究、公共關系或廣播。新聞是一種獨特的社會實踐,成型于特定的歷史時刻,絕不可與其它相關但不同的社會實踐相混淆。新聞與那些活動既不可在教學中混淆,也不可在新聞實踐中等同。新聞教育必須將新聞作為獨特的現象來關注。
原則二:新聞作為獨特的社會實踐不可與傳媒和傳播相混淆。傳媒是新聞得以發生的組織和官僚機構,是新聞使用的技術;傳播是意義傳遞的一般過程,但是它們都不是新聞。新聞實踐可發生在或大或小的組織,可由實踐者個人或群體共同操作,可以使用聲音、書寫、印刷媒體或電視攝像機。新聞在哪里及如何生產是重要的問題,但如果將新聞混淆為傳媒或傳播,無異于將魚和魚的故事混為一談。
原則三:新聞是民主的另一個名稱,或者說,沒有民主就沒有新聞。新聞沒有其得以實踐的內在理由,新聞得以實踐的理由只能來自它的社會后果,即成就民主的社會秩序。前蘇聯有傳媒,也有傳播,甚至有新聞機構,但它沒有新聞,因為它沒有民主。只有民主才會哺育作為社會實踐的新聞。現代民主社會,套用哲學家查爾斯·泰勒的話,只有走過場的新聞。社論好象是作者給讀者們提供值得思考的意見,報紙和電視出現的新聞聲稱是對新近發生事實的真實報道,大型游行示威表面上是給大眾一個泄憤的渠道。所有這些都在發生,構成有一個通過交流而達到共識的景觀,但這恰恰是從一開始就精心建構而要達到的效果。為什么這些活動貌似新聞而不是新聞,為什么“蘇聯新聞工作者”本身是自相矛盾的表述?原因只有一個,新聞的必要條件是有事實上的民主體制,或對民主體制的追求。
正是因為凱里的這些話,我們必須區別作為文本的新聞(news),作為社會實踐的新聞(journalism),和我們熟悉的用語“新聞學”。從這些話,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凱里說新聞教育近百年后,我們仍然沒有尋找到新聞。通過這些話,我也明白了為什么自己求學新聞專業時根本沒有觸摸到新聞。作為一種文本的型態,新聞在各個社會都有,但那只是形式,是過場。新聞必須有靈魂,有其社會存在之理由,這靈魂存在于將新聞這種社會實踐與民主體制相勾聯,在與以新聞實踐不斷提升民主生活、健全民主體制。將形式或過場作為內核和靈魂,無異于把僵尸人格化。但是,無論如何梳妝打扮,僵尸不會成為活生生的人。凱里以第三條原則提醒我們,不要誤認僵尸為活人。
凱里的新聞觀首先是反對我們在商業化浪潮席卷全球時司空見慣的現象和趨勢。凱里反對將新聞商品化,成為媒體組織盈利的手段。凱里反對新聞的傳播化,因為將新聞等同于信息的傳遞,就是扼殺新聞應有的靈魂,這就是人文的關懷和評判。凱里當然也反對新聞的政治化,雖然他認為新聞教育必須與政治理論結盟,因為從任何意識形態或利益取向出發要求新聞,就是為新聞套上枷鎖,就扼殺新聞本身。凱里還反對采用以控制為基本原則的科學模式研究、教授新聞,因為這種模式違背了新聞的自由天性。在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中,[12]凱里借分析美國新聞媒體對9.11事件的報道,尖銳指出,“水門事件”以后,美國新聞界一直在睡覺。商業化和傳媒壟斷的壓力,以及新聞從業者對商業利益的臣服,使得美國新聞媒體對9.11事件的報道完全缺乏應有的歷史透視,無法給公眾提供一個理解9.11事件的解讀框架,更不要說幫助美國公眾反思美國政府和企業在全球的作為。因此,他再次強調,必須遏制商業媒體的反民主傾向,必須維護新聞的靈魂。聯系他在〈美國新聞教育錯在哪里〉一文中的分析,我們可以推導,他會認為,新聞從業者和新聞教育者,作為民主生活方式的實踐者和民主體制的維護者,對此都應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
更重要的是,凱里的新聞觀還包含他所贊成的內容,這與只“破”不“立”的批判不同。他贊成將新聞看作獨特的社會實踐,不僅以此來研究和教授新聞,而且更要推動這種新聞觀的實現。他贊成將新聞與民主相聯,令新聞延續啟蒙時代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價值,賦予新聞在社會生活中凈化人們心靈、喚醒人們思考的功能。他贊成將新聞作為對社會生活的一種研究。這種研究重描述,重生活的活力,重發掘和積累地方知識。
當然,凱里表達的是個理想境界,他認為,在美國,經過百年的新聞教育,“新聞這行當和新聞教育的承諾仍然有待實現”。既然在美國,一個以第一修正案、以杰弗遜寧要自由報刊而不要政府的大話相炫耀的國家,新聞仍然有待實現其承諾,那么,我們也不必自欺欺人,而是應當老老實實地承認,為實現凱里所描繪的新聞,我們面臨艱難的路程。在永不會完美的現實,有什么可以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有什么可以將我們引上接近他所描繪的理想之道路?凱里在分析9.11事件的文章中說,有,那就是與民主制度配套的獨立新聞媒體和新聞專業主義。他以其慣有的詩意筆調這么表達他的信念:
現代新聞有許多毛病。就如一句老話說的,看門狗經常成為寵物狗。但是,獨立新聞媒體的理念是媒體代表公眾,拆除掩蓋私利與特權的面具,將共和國的陰暗角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各種充分掂量的觀點中尋求真知,并對每個市民以事實相告。這些關于媒體角色的理念幫助這個國家渡過了不少黑暗的時刻。
凱里并不反對傳播研究,但他偏好的是人文取向的傳播研究,是遵從芝加哥學派的傳播研究。在這一點上,凱里表現出他自身的局限和偏見。他對人文精神之呼喚,時時有對浪漫化了的過去吟唱挽歌的味道,當然他唱得非常動聽,唱得深信不疑。這種理想主義,在新聞界、在傳播研究界都太少見,因而我們不得不折服。但是,他對現代社會科學的批判,卻有以偏概全、全面橫掃的味道。他看到了將現代社會科學的基本原則宗教化的危害,提醒我們警惕對科學的迷信,提醒我們不要在所謂“采用了科學的方法”的聲稱面前放下批判的武器。對我們目前起步時期的傳播研究,凱里的話可謂當頭棒喝。他對傳播研究的批判適用于美國這個領域的很多人,那些人拿著現代社會科學的榔頭東敲西砸,卻罔顧自己選擇傳播研究這職業時已經對服務社會和公眾福祉所作的承諾。他的批判也適用于那些將簡單、抽象的傳播模式作為宗教信條,以為它可取代新聞的人,當然也包括這些人對“新聞學”所發的“非此即彼”之言論。但是,凱里的局限在于,他不去光顧“細節這個魔鬼”。如果他光顧了,以他的眼光和境界,他就會看到,對傳播的現代社會科學研究絕不僅限于當年被貶稱為“行政型研究”的刻板印象,絕不僅限于研究如何協調控制系統、加強控制力度。
對此,我也來講個故事。我的一位同事教一門研究生的傳媒研究理論課,他本人從事文化研究,因此其課以這個領域的理論為主要內容,要學生們讀威廉姆斯、霍爾、哈貝馬斯、葛蘭西、福柯等理論家的著作。為全面起見,他也要學生讀拉扎斯費爾德、羅杰斯、查菲等人的著述,并將這部分冠以“行政型研究”之名。他要我去客座一堂課,講這部分的內容。我從這些人研究的理論假設開始,講他們如何以這些民主體制的基本原則為起點,以實證的方法,來檢驗在傳媒的實際運作中如何偏離這些基本原則,以及這些偏離的某些規律性特征。他在總結這堂課時說,“原來實證研究與我們的研究在原則上很一致”。
我相信我的同事的話。傳播研究必須有凱里所提倡的人文情懷和價值標準,否則沒有靈魂。同時,現代社會科學畢竟為我們研究社會生活提供了工具和理論資源,以此為背景的傳播研究應當能豐富新聞教育,提高新聞工作者分析社會現實的技能,幫助他們抵御傳媒邏輯對新聞原則的侵蝕,警惕自己的實踐對民主與公共利益可能造成的危害。這其實是施拉姆當年創立大眾傳播領域的想法之一部分。凱里對這部分的歷史沒有多談,但至少他沒有完全否定施拉姆的開創性工作,雖然,施拉姆是將信息論引入傳播研究的助產士。在我看來,施拉姆如果今天在世,也會如凱里一樣痛心疾首,只不過重點可能不同。他可能會對廣告、公關、媒介經營與管理等技能課、業務課擠壓傳播的社會科學研究而痛心疾首,對不少人的傳播研究淡化人文關懷、民主情操而痛心疾首。但我相信,施拉姆會與凱里一道,反對將這些傳播活動等同于作為社會實踐的新聞,他甚至可能會反對以傳播研究取代新聞研究,因為它們的研究對象具有不同的社會和文化內涵。
我信奉傳播研究的多元與開放,以為我們選擇不同的取向,終會殊途同歸,當然,前提條件是追求同樣的人文精神。凱里的偏頗,絲毫不減少他對新聞和新聞教育分析的份量。其實,隔霧觀花看走樣并非少見,文化和批判學者與實證學者之間的相互抵觸,社會科學界量化與質化研究者之間的互相誤解等都是這種問題的表現。我景仰凱里的人文情懷和境界,同時也相信社會科學對新聞及新聞教育有實實在在的貢獻,二者并不矛盾。值得欣慰的是,在英美,在“傳播”甚囂塵上的同時,新聞已經開始被作為專門的研究領域,前面所提及的刊物,《新聞:理論、實踐和批評》的出現是一個清晰的信號。
芭比·翟利澤教授在介紹創刊號之筆談時這么說:“《新聞:理論、實踐和批評》的使命是,研究在各個場景下的新聞,并以此而領會更廣泛的理論觀點,文化和歷史條件,以及研究方法”。我們需要的不僅是凱里的理想主義和人文情懷,而且是翟利澤的開放與多元。
注釋:
[1]凱里在文章開頭講述了初入哥大的一場經歷。哥大每年為新入校的學生和教工組織一場了解紐約的演講,演講者為“非哥大的本地歷史學家”(凱里語)馬文·戈爾凡德教授。李昕譯本包括了凱里對此的描述,在此不重復。我在后面還要補充李昕譯本缺失的內容,那是我認為凱里對故事的總結,必須包括。
[2]簡·亞當斯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生活在芝加哥的美國著名社會活動家,她建立并管理了專門為移民提供住處、幫助他們在美國落腳并建立社區聯系的查爾斯·豪爾居屋。她因其社會改造和勞工福利方面的貢獻而獲1931年諾貝爾和平獎。劉易斯·薩利文和富蘭克·洛德·萊特為美國著名建筑師。薩利文在芝加哥開設了建筑行,在芝加哥1871年大火后的重建中設計了很多著名建筑。萊特1888年加入薩利文的建筑行,雖然于1893年因故被解雇,但他在薩利文的經歷奠定了他建筑師職業的基礎。萊特后來成為美國中西部PrairieHouse風格的民居設計的鼻祖。這種風格的民居強調線條優美、通風透光、內外連通、房屋與地形一體,它們在芝加哥居民區隨處可見,至今仍是美國中西部最受歡迎的民居設計。
[3]這是芝加哥市一個沿密執安湖街區的名稱。
[4]福克斯電視新聞是莫多克擁有的福克斯有線電視的新聞頻道,其主管,RogerAiles,曾是老布什1988年總統競選時的媒介顧問之一,為其制作攻擊競爭對手的電視廣告。自開播以來,福克斯電視新聞已屢次在收視率上擊敗更老牌的CNN。
[5]為中文的簡練和讀者閱讀的方便,我在譯文中刪去了凱里在這段話里引用的一些具體地名和人名等。但我盡可能完整傳達凱里的原意和語調。
[6]“土地基金”大學指那些接受聯邦政府資助并因此承擔應用研究、研究成果推廣、開放大學招生對象的公立大學。最早的聯邦法案稱為“土地基金法”(或莫若法),經來自拂蒙特州的聯邦參議院JustinMorrill推動,國會通過,于1862年由林肯總統簽署生效。該法案的基本原則是,高等教育學府必須開展應用研究和研究成果之推廣,尤其是農林業和生命科學,必須對社會開放,包括招生方面。為支持這些承諾的實現,聯邦政府下放一些聯邦土地,由州政府經營,所得收入以基金的形式投入大學。全美現有100多所這樣的大學。
[7]諾伯特·維納(NorbertWeiner)是控制論的創始者。他后半生寫了大量著作,抨擊其研究成果如何被誤用以控制人的活動、控制社會。這部分往往被后來者所忽略。凱里所引的是維納寫的一個控制論通俗本,其原題是《TheHumanUseofHumanBeings》。殷曉蓉教授在《傳播學史》一書中采用的譯名,《人類對人力的使用》,失去了凱里所講的這份批判。英語中大寫的Beings很難用中文表達,它指構成人的有其內在不可異化之價值的一切。如果用“存在”來表達,雖不理想,但比“人力”要好。我選擇的譯名,《人類對人的使用》,很不理想,但為的是強調大寫的“人”。
[8]艾倫·塔特(AllenTate,1899-1979),美國詩人。早年在田納西州編輯詩刊,《逃亡者》,以此集結了一些南部詩人,強調詩的規格技巧,鼓吹南方農業社會的傳統價值,抨擊北方工業化的影響。1950年皈依羅馬天主教,1951年起任明尼蘇達大學英語文學教授,直至退休。《荒蕪惡魔》是他1953年出版的散文集。
[9]見潘忠黨(1996),《傳媒與文化: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的三個模式》,《現代傳播》第4期,第9-14頁;第5期,第16-24頁。當時我將Carey譯為凱利。
[10]對此,我在后面還要再涉及。此處僅指出中-英語義在閱讀凱里文章時之不同。
[11]參見ElihuKatz,JohnDurhamPeters,TamarLiebes,&AvrilOrloff(2003).Introduction:Shoulderstostandon.InCanonicalTextsinMediaResearch:Arethereany?Shouldtherebe?Howaboutthese?(pp.1-8).London:PolityPress.
[12]JamesW.Carey(2002),“Americanjournalismon,before,andafterSeptember11,”inBarbieZelizer&StuartAllan(Eds.),JournalismafterSeptember11(pp.71-90).London: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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