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小說的研究論文

時間:2022-11-23 11: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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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小說的研究論文

在人的一生中,有些東西是個人力量所不能左右的,當人們重復了那句名言“失敗是成功之母”不知多少次之后,突然會發現自己陷入了尷尬而無奈的境地,是命運的魔掌給我們圈定了一個又一個的迷宮。似乎,人生早已注定。人有生必有死,這也許是人的最大悲劇,一切的一切將隨身體的滅亡而消失,知道了這個必然規律,我們會更加熱愛生命珍惜生命。

現代作家沈從文是一個熱愛生命珍惜生命的人。他在小說中通過一個個躍動的不死精靈,表達了自己對于人生的悲劇性思索宿命論。在對湘西生活和城市生活的生動表現中揭示出人的生活形式里所具有的宿命色彩的悲劇內容。他企圖通過對生命的真切認識與理解超越這種充滿宿命的“此在”生活,然而,這種美好追求只是一廂情愿的夢幻而已,湘西善與美生存方式的一去不復返,現代文明弊端的日益暴露與侵蝕,使沈從文小說難已擺脫宿命的怪圈。以宿命為起點最終又回歸宿命,這并非其小說意義的全部所在,其意義的重心在于企圖超越“宿命”這個悲劇性命題的過程中,此過程表現出沈從文小說的文化價值與審美意義。

沈從文在其小說中表現了各種各樣的生活形式:吊腳樓妓女的愛與怨;辰河水手的痛苦和向往;牢獄生活的非人景象;城市紳士與太太們的虛偽和欺騙;都市女性的個性追求等等,這些五彩斑斕的生活形式都或多或少地涂上了一層宿命色彩。叔本華這樣評判人生:人生總是在追求無法滿足的欲望,因此“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的來回擺動著。”1它永遠無法超越這一段擺幅。具體說來,沈從文對宿命的表現和解釋有三種情形。

第一,宿命是“必然”所導致。從某種意義上講,宿命是一種“必然”,它具有內在的規定性。這種規定性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是外在情勢使然。環境孕養了一代代人特定的思想和行為,從而產生一套固定的生存準則與模式,每一個體都在這種公認的準則與模式中生死,想破壞或超越它都是徒勞和不幸的。《邊城》中的翠翠就生活在湘西淳厚民風所營造的“善”的樂土上,這種集體供奉的“善”卻以犧牲個體為代價。翠翠母親與屯防軍人相戀卻不于風俗最終以死亡代替愛情;同是湘西自然造化的翠翠也重復了母親的不幸命運。在她與大老二老的感情糾葛中,愛情已失去其高貴的獨立性,成為兄弟二人互表親情的犧牲品;爺爺正是由于“善”,更增加了翠翠愛情道路的曲折。總之,特定的風俗人情和人文環境給翠翠的命運蒙上了悲劇意味。沈從文小說有幾篇是由佛經故事改寫而來的,自然,佛教里有對人生轉世輪回的感悟,有對迫于現實苦難個體生命的勸諭。《月下小景》便展示了這種人生無奈:族人的習氣是女子只能同第一個男子戀愛而不能與之結婚,第一個男子只可得其貞潔而不能擁有其愛情。愛情中的“性”與“愛”被割裂開來,夫妻二人生活在固定的契約而非真正的愛情中。卜伽丘在《十日談》中談及人的七情六欲,說它是人的本性所在,特別肯定人的愛人,男女追求是人性的自然發展,愛情是來自人的天性的自然感情。沈從文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有這種“天性的自然感情”,他們在一起歌唱、并向往永久結合,而現實又逼迫他們就此分離,四面八方沒有他們的去處,愛情只能走向死亡。海涅在分析《羅密歐與朱麗葉》時說:“這出戲的主人公并不是提到名字的那對情人,而是愛情本身。我們在這里看到愛情年輕氣盛地出場了,抗拒著一切敵對關系,戰勝著一切……因為好不害怕在偉大的斗爭中求助于最可怖、但也最可靠的同盟者,死亡。②《月下小景》與《羅密歐與朱麗葉》有許多相似之處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都受到習俗勢力的壓制,在這種特定的外在約束下,任何個體的任何反抗或突破形式都將注入宿命的悲劇內容。”

第二,宿命寓于“偶然”中。宿命作為一種“必然”而存在,這種“必然”是由一個個的“偶然”組合而成并表現出來。一切事情的發生都仿佛在不經意的一瞬,一切不經意的一瞬。以好像早已安排好,同時指向生命的最后一個終點。沈從文有“偶然”+“情感”的人學模式,“我們生活中到處是偶然,生命中還有比理性更具勢力的‘情感’,一個人的一生可說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來。你雖不迷信命運,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將形成你明天的命運,決定他后天的命運。”③他在晚年對自己的人生也曾這樣感慨:“浮沉半世紀,生存亦偶然。”④他的一生,就是一個以其執著的個性以世事滄桑變幻進行無悔體驗的過程。沈從文對“偶然”因素的重視,說明他對生命有真切感悟與理解。這種“偶然”換成通常的文學理論術語,就是以個別和特殊來表現一種共性和必然。歌德對論沈從文

此有這樣的闡述:“你也不用擔心個別特殊引不起同情共鳴。每種人物性格,不管多么個別特殊,每一件描繪出來的東西,以頑石到人,都有普遍性;因此各種現象都經常復現,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只出現一次。”⑤沈從文在小說中總是著眼于人物偶然表現的千姿百態,千差萬別。既指同類人物不同個體的偶然形態,也同一個體的各種偶然表現。他總是勸有志于寫作的人:“以社會那本大書來好好的學一學人生,看看生命有多少形式,生活有形式。”透過這些偶然的形式,傳達出某種必然的內容。

《邊城》中處處充滿了偶然與不湊巧。大老二老同時愛上翠翠,而翠翠卻對二老情有獨鐘;出乎老船夫意料,那讓翠翠夢中浮起靈魂的歌不是大老而是二老所唱;大老因愛情失意坐船去下游,雖水性極好卻被淹死;雨夜里白塔突然倒塌,老船夫靜靜死去。這些偶然和不關切,給作品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作者主這篇小說的創傷過程時說:“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關切。既然是不關切,因之素樸的善難免產生悲劇。故事中充滿五月的斜風細雨,以及那點六月中夏雨欲來時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寂寞。”⑦這番話可以幫助我們解開老船夫的死亡之謎。老船夫像位善的使者,50多年來一直以事擺渡工作,同時按照當地的風俗和自己的善意安排翠翠的終身大事,最終卻導致他與人產生一毓誤會,這些誤會使他倍感冷落與孤獨,并對自己“善”的處世方式發生困惑,無法解脫而導致精神崩潰。老船夫臨死前說:“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這要來的更是集體無意識中個體的必然消亡。與老船夫同時毀滅的那座白塔,本是湘西淳厚民風的象征,它的倒掉正預示著一種美好人性的完結。因此說《邊城》里的所有偶然都是貫穿在那個必然的善的生存模式上的。

沈從文筆下出現了許多農村青年女子,正是憑借對她們的偶然境遇把握,展現其不同的命運。如蕭蕭(《蕭蕭》)的童羊媳經歷看似偶然,實則與其童羊媳的命運息息相關。她既為人妻,就應安守婦人本分,與花狗戀愛并懷孕這為規矩所不容,改嫁便是必然中的事。蕭蕭最終被留下來是因為她生了一個兒子,她發揮了一個女人應有的作用,不過是盡了一個童羊媳應盡的義務。其結尾處的一筆,更增加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宿命色彩。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中那個母親被其丈夫“典”到秀才家做生孩子的工具,兩次別離自己的親生骨肉,與蕭蕭的命運十分相似。在此,我們不能簡單地批判她們精神的麻木與不覺醒,而應看到她們就生活在一個把女人當作工齡的世俗環境中,這是其命運的悲劇所在。那些偶然事件只不過是早已注定的生命中無價值的點綴罷了。

第三,宿命是一種“循環”。在我國民間,有關社會循環生命循環的觀念相當深固,并在原始初民的必理經驗中初構了有關命運的循環模式。弗雷澤在《金枝》中曾以許多材料充分說明了古代的福州、祭祀儀式和春夏秋冬四季循環變化等自然節律有關。并指出,先民基于這種體驗構擬出生死輪回、死可復活的神的意象和祀神儀式,表達了人類最初最深潛的生命希冀,即對有限生命的超越。歷史的發展,在每個時期都有許多相似點,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些相似點與某些生命個體相結合的時候,具體的個體就會背上宿命的重負。沈從文作品中最常見的循環現象就是單個人的循環,人人相因。《石子船》中完全靠出賣體力的船工,為了吃一頓肉,可以盼望幾天又懷念幾天,如此反復。船一靠岸,幾個船工就把樹蔭下的大青石板作戰場。下注罵娘、輸光、板本、日復一日浪費自己的生命。他們運送的石頭不久便成了神士們晚飯后散步的街道了。千百年來船工的生活不過如此。《一只船》不僅同樣描寫了水手的不幸命運,而且還寫了他們麻木精神的歷史因襲。當5個水手聽到另一只船當天失事并有了個纖夫死了的時候,開始有一點小小騷動,過后就作為一種笑談了。另一咱循環表現為平常人一種卑微人生的重復。《老伴》記述了作者3次路過瀘溪縣城的情況。前兩次是作者和補充兵開明一起去的,開明看中了那個絨線輔的女孩子。十七年后作者又來到此地,看到了同十七年前一樣的情景,顯然,眼前的女孩子正重復著她母親即當年那個賣棉線女孩子的命運。當了老板的開明已被時間和鴉片毀成了“老人”,他又重復了原來那個女孩子父親的命運。這種卑微人生的循環和重復無補于社會的變革,只不過是社會大圓環中的一段弧面。

生命哲學家狄爾泰指出:“命運造成了生活世界的的不可把握性、偶然性,但人又本能地具有追求穩定性的意愿;自然的力量帶來把一切有的存在化為虛無的威脅,但人又內在地具有意志的獨立性;死亡規定了時空中一切生命的有限性這一最終本質,而人又有超越有限的深導欲求。”⑧沈從文在其作品中表現了一毓具有宿命色彩的生活形式,向人們昭示種種人生的無奈,但這并不能說他就是個悲觀主義者。正是通過對宿命的表現,他讓人們理解生命的真正意義,用生命意識的覺醒來超越充滿宿命的“此在”生活。

海德格爾把存在者特稱為“此在”,而“此在”的存在與其他存在者不同,它不是已經確定現實的存在,而是一種可能性,只按自己存在的可能性行事,以實現。在這個意義上,人總是他所不是和將是的東西,因此在思想上他總是走在自己的前面,進入他所期待的將來。沈從文特別強調人生數十年要活得有意義,必須執著于理想,不能習慣于生活。在這里,他提出了“生活”與“生命”的對應要領。多數人需要的只是“生活”,即“生活安適,即滿足。活到末了,倒下完畢”;而“生命”要求的則是“只前進,不后退,能近進,難靜止”,“金錢對生活雖好像是必需的,對生命似不必需”。他的意見是擺脫人的生物本性,追求一種顯示人的尊嚴的生命意義。“我是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⑨沈從文正是以農村生活與城市生活的對比中發掘生命的意義,企圖以此對宿命進行超越。從童年開始就接受的鄉土文化熏陶教育逐步化為沈從文主體生命的內容,并且隨人生經驗的增進和知識的加深,在觀念和情感上同這種文化――一種生命力的張揚達到和諧的統一,由此形成他特有的“鄉下人”氣質。當他帶著這種獨特的眼光進入城市生活,他發現城市文明充斥著虛偽、欺詐和墮落。“只要稍有人性,,也依然對當前有能滿意。”弗洛姆曾對工業文明作過這樣的批判:“人創造了種種新的更好的方法以征服自然,但他卻被陷入這些方法的羅網中,并最終失增了賦予這些方法以意義的人自己。”沈從文在小說中對這種現代文明所帶來的人之本真的消失及生命力的萎縮進行了有力的再現《顧問官》中那個落魄時靠打秋風作清客混日子,得意時則心狠手辣大撈油水的顧問官;《失業》中大家黑吃黑抓緊一切機會盤剝百姓的官場;《有學問的人》中趁妻子不在同獨居女子調情的教授;《入駿圖》中在性問題上表現出虛偽和矯情的八個分子;《紳士的太太》中整日沉于外遇與亂倫中的紳士和太太們。這些丑惡的現象,與沈從文童年時的素樸和諧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他從這些對比中體味到真正的生命意識:自然是人性的本體,只有合乎自然、與自然契合的人性才是美的。在此基礎上奠定其愛與美的生命哲學。愛與美是生命的屬性,是生命求永生的形式,其內容及關系決定著人性的文化內涵,形成每個文化時代特定的生命外觀。沈從文的哲學觀常有延伸論的色彩,他認為神存在于自然的角角落落。“神”即自然本,“神性”即人性,人性的特征便是愛與美,要懂得生命的意義,就應發揚愛與美,發揮生命的最大作用。沈從文以此生命哲學嶧外在環境勢力和金錢權力所造成的人之宿命進行超越,讓人們有無邊的痛苦中尋找光明的希冀。《柏子》中水手柏子以與妓女短暫的歡聚中產生了愛,精神得到寄托。這愛,已超越嫖客與娼妓的簡單交易。《丈夫》中那個丈夫去探望上船當妓女的妻子,他耳聞目睹自己的妻子為了幾個錢任何力人蹂躪,忍無可忍之下帶妻子回鄉了。《邊城》含蓄的結尾正暗示了一種生命轉機的希望:翠翠接過爺爺的長篙正是要把他人和自己都引渡到幸福的彼岸!

沈從文通過生命意識的覺醒來抵抗宿命,超越“此在”的生活,也許只是一種幻想,最終還是要回到宿命論上來。海德格爾在進一步分析“此在”時指出:“‘此在’在籌劃自己先行于自身時,子離不開他當下所處的環境,因為先行自身不是一種與世隔絕的和孤立的‘主體’行為,它只是‘此在’在此的一個方面。”⑿沈從文以其人性之筆在建構愛與美的理想人生范式時,不得不面對的情境是時生看迅速而巨大的變化。金錢與權力正日益充斥著現實社會,湘西淳樸美好的民風已慢慢成為另一世界的童話。作者曾說:“我發現城市中活下來的我,生命儼然只淘剩下一個空殼。譬喻說,正如一個荒涼的原野,一切在社會上具有商業價值的知識種子,或道德意義的觀念的種子,都不能生根發芽……生命已被‘時間’和‘人事’剝蝕快盡了,生儼然只是煩瑣連續煩瑣,什么都無意義。”⒀現實使作家迷惘與困惑,與其頭腦中的世界產生強烈的反差。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么呢?這就涉及到評價歷史發展的兩個標準:道德尺度和歷史尺度。

歷史的發展有其規律性,總是由簡單到復雜,由落后趨向進步。馬克思主義認為歷史的每一項進步都是生產力發展的結果。只要能促進生產力的發展。社會就能夠進步,因此在這個過程中,善與惡、正直與虛偽、正義與非下義都是被歷史忽略和不細細區分的。這便是歷史尺度。因此,在簡略發展過程中,金錢和權力使人喪失其某些美好品性,這正是歷史的必然。任何美或丑的東西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一個文學家總要指向人的心靈和感情,往往以道德尺度評價歷史與社會,這時善與惡、正直與虛偽就有了明確的定位。雨果在《九三年》末尾指出:“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屠格涅夫在《愛之路》的散文詩中這樣:“一切感情都可以導致愛慕,導致愛情,一切的感情:憎惡、冷漠、崇敬、友誼、畏懼――甚至蔑視。”從政治上說,他們對這種愛的企望,自然是一個烏托邦,尤其是在矛盾重重階級斗爭激烈的里;但在藝術上,出自醫治拯救靈魂的考慮,他們又往往以動人的力重達到對心靈的巨大震憾。沈從文就是這樣一位作家,他要介導一種“美和愛的新的宗教”,在《邊城》的富于理想的“人生形式”里,“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在這種說明中,作者反省道:“你這是在逃避一種命定。其實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筆雖能把你帶向‘過去’,不過是用故事抒情作詩罷了。真正等待你的卻是‘未來’⒁現實與未來的社會斗爭日趨激烈,“美和愛”難以繼續保持在個人與社會謀取新的生存和發展的過程中。正如尼采所說:“善良的人只要舊事物,而且緊抓不放。”⒂鄉土人事是美好的,但已成過去得丑惡的,卻是日睹身受的現實。沈從文企圖超越宿命最終又回歸宿命。

“這種(桃源的)世界雖消失了,自然還能存在我那故事中,這種世界即或根本沒有,也無百于故事的真實。這作品以一般讀者的印象上找答案。我知道沒有人把它看成載道作品,也沒有人覺得還是民族文學,也沒有人認為是農民文學,我本來只求效果。不問名義;效果得到,我的故事就完了。”⒃以宿命為起點最終又回歸宿命并非沈從文的配音,也不是其小說意義的全部。其意義的重心在于企圖超越宿命這個悲劇命題的過程中,這個過程使他作為一個與時尚相去甚遠的抗拒者而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與審美意義,這突出地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首先是,以生命的深層對封建主義的有力一擊。宿命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外在的客觀勢力,這種勢力中封建主義因素首屈一指。幾千年來的封建勢力無不時刻左右著人們的行為和心靈,使之在固定的模式中茍延殘喘,不敢越雷池半步,代代重復著悲慘的命運。沈從文要超越宿命,就必然會對封建主義進行挾擊,展示下層人民所喪失的合乎人性的外觀。《夜的空間》中那些貧血體弱的女孩子成為工作的機器,生命幾乎被耗盡。《腐爛》中一條臭水浜的岸上聚居著各種各樣的窮人,他們像動物一樣生活著。不僅如此,人們的靈魂也早已麻木扭曲。《新與舊》中的老戰兵機械地完成殺頭任務,機械地按舊例到城隍廟與縣太爺串演一出懺悔、自首、挨打后領賞的鬧劇。《廚子》里那個七十多歲的老鴇以早年被人玩弄引以為榮。

其次是啟蒙文學在生命美學上的一項輝煌閃光。沈從文在童年時曾上過“辛亥革命的一課”。辛亥革命失敗,殺戮也開始了。那一堆堆“骯臟血污”的人頭使他深感生死之距近在朝夕。這慘痛的經歷,釀成了作家對生命的執著,對文學啟蒙、啟迪民心的渴求。他一直推崇“五四”以來的文學革命傳統,把文學能不能反映人生當作評判一個作家一部作品的重要標準。正是懷著對生命的真誠信念和對人生宿命悲劇的勇敢正視,在主張文學啟蒙的過程中,他的一種非權力非暴力的人道主義思想,對當前一切,都懷有一種悲憫感。盧梭在《愛彌兒》中曾言:“把愛人及他人,就成了美德,一種根源于我們各人心中的美德,我們關心的對象和我們自己直接有關,我們對于自我利益所產生的誘惑的擔心就可以愈少,這種利益愈變得普遍,就愈是正義的。”正是如此,沈從文從妓女、水手特人身上發掘出“美”,從普通生活的卑微齷齪中自到希望。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寬容和博大,是從自己的人生經驗中得來,而不是對西方社會觀念和價值的照搬,因此更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再次是建構生命存在的理想形式。沈從文小說在對宿命超越過程中,表現出的突出一點就是人的生命已受到金魚與權勢的左右,存在方式已不再具有情感的素樸、觀念的單純和環境的牧歌性。對此柏格森有這樣的闡釋:“生命沖動”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生生不息、推陳出新背景的最深刻的根源。“‘生命沖動’向上的運動總是企圖克服下附的傾向,克服物質事物的阻礙;而‘生命沖協動’向下的附落也必然牽制其向上的噴發,因而物質和生命總是勢不兩立的,生命一開始就受到物質的抵抗。”⒄為了讓生命存在的形式,其文化內涵便是人際關系的自然性和純潔性。其一是表現為淳樸健康的人性美,像《采蕨》、《雨》和《雨后》等;其二是對原始生存方式的向往和對自然神的信仰。如《虹橋》中畫家贊美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能拜倒在自然美景之中,一步一叩首“把生命諧合于自然中”。這些自然的人生形式無不是宿命黑暗中的一束靈光。

最后是以從生命的根柢對文化重建的一次努力。在中國傳統農業社會不斷解體和西方文明不斷侵入的大背景上,沈從文唱響了自然、生命和道德神話的挽歌,他在《長河題記》中說:“《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年青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他所張揚的理想,是在文化而非社會學意義上,精神上而非社會行為上的選擇。在情感立場上,沈從文從道德尺度方面對歷史發展中所必然帶來的原始精神力量的喪失進行了反抗。他拒絕政治的附庸與載道,把人生擺在文學的主體地位,通過文學的巨大作用來對社會進行改造。充滿民族責任感與使命感。文化策略,它體現了歷史進步與精神蛻變的二律背反中文化的有效反撥與補償。沈從文把人道主義作為建構其“美和愛的新的宗教”的一個最重要的支撐和精神導向,由此使五四時期及其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主要是社會行為意義上的“為人生”主題到更高更復雜的以文化和人類學為依據的生存和生命主題的層面,表現出一種更為博大深遠的價值關懷與憂患意識。

總之,在宿命的超越與回歸中,沈從文以其獨有的藝術方式對三四十年代的文化進行了重建,針對當時的“革命文學”提出不同的理論和主張。這種重建雖在當時沒有產生廣泛的影響,然而從20世紀中國文學的歷史發展來自,卻是意義深遠。尤其是寓于其中的生命層面上的形而上沖動對世紀末中國文化的重建自有其不可小覷的啟示價值。

[注釋]

⑴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41頁

⑵《海涅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03頁

⑶⑷《沈從文文集》第十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67、359頁

⑸《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頁

⑹《沈從文文集》第十一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314頁

⑺《沈從文文集》第十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50頁

⑻轉引自《現代西方人本主義研究》黃見德等,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75頁

⑼《沈從文文集》第十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94頁

⑽轉引自《沈從文――建筑人性神廟》,吳立昌,復旦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67頁

⑾《為自己的人》弗洛姆,北京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5頁

⑿轉引《現代西方人本主義哲學研究》黃見德等,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55頁

⒀《沈從文文集》第五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97頁

⒁《沈從文文集第十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80頁

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北方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頁

⒃《習作選集代序》1936《國聞日報》第十三期

⒄轉引《現代西文方人本主義哲學研究》,黃見德等,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