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農業發展的極限

時間:2022-02-12 11: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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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農”問題時下討論得沸沸揚揚。這些爭論的起源大致來自以下這些數據。第一,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與農村人均純收入之比值在1978年時為2.57,到1995年為2.8,但到2002年時則為3.1比1,城鄉收入差距顯然在擴大。第二,在過去幾年里,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平均年增長率為9%左右,而同期農民純收入年增長率平均不到5%。特別是,這些年里農民收入的增長全部來自非農,而來自農業收入部分不增反降,比如,1998至2001年間農業收入部分反而平均下降102元。這種城鄉收入差不僅是誰都不愿看到的,而且如果不扭轉這個日益惡化的趨勢,那最終會帶來許多后果。那么,如何解決農民的收入問題呢?有意思的是,雖然大家都看到同樣的這些數字,但得出的結論卻截然相反:有的認為這說明必須發展農業才能增加農民收入,而另一些則認為這說明農業不再是解決農民問題的出路,只有靠發展非農才能增加農民收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分歧?要找到客觀的答案,我們首先必須搞清城鄉收入差的起因,還有就是這些差距中有多少是合理的,有多少是不公平的。大致上,城鄉收入差是由三類因素造成的:制度障礙(包括稅賦、定價歧視、農民就業歧視、戶籍制等)、產業差別(工業產值的乘數效應和農業產值的加數效應)和人力資本差別(城鎮教育水平普遍高,農民教育普遍低)。雖然難以將這三類因素對城鄉收入差的貢獻加以量化(這顯然是值得研究的),但它們的貢獻都應該很大。人為的制度性障礙是大家已討論很多的因素,如果不廢除戶籍制度、不全面開放城鄉人口流動、不取消不公平的農產品行政定價、不取消對農民的不合理征稅、不取消對農民的就業歧視,城鄉收入差顯然不可能不進一步惡化。這些都是應該、也是可以改變的人為因素。在這里我們就不多談制度障礙問題。但,既使能去掉這些傷害農民基本權利的制度障礙,使農民享受每個公民本應享有的平等的生活、遷居、就業與經濟權利,我們同時還不得不看到農業和非農業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發展前景這一事實。再退一步講,既使能去掉制度障礙,同時也假設農業、工業與服務業的增長前景也都一樣,那么農民與城鎮人口的教育差別也足以造成合理的收入差。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博士與一個文盲的收入相等,也不能要求他們的收入同步增長。像美國沒有城鄉遷居限制和戶籍制,2002年的農民平均收入為20220美元,而同年的所有就業者(包括農業與非農)的平均收入是35560美元,為農民收入的1.76倍。在80年代時,有大學文憑的美國人的收入比沒念過大學的高出50%以上;到90年代,前者比后者的收入高出80%以上。這說明收入差并非完全由制度因素造成,也有客觀的一面。

農業發展前景有限

過去幾千年的中國,每當朝廷(不管是一次次農民革命后新成立的,還是續延的)把注意力放到農民問題身上,他們就把重心調回到農業發展上。但每次這樣做時,其實際效果都是又把中國農民更死地捆系在土地上,惡化對土地的依附,每次使中國離工商化社會越偏越遠。比如,在宋朝時期工商業已非常發達,不僅在科技上領先世界,而且在金融創新方面為世界發明了紙幣。據經濟史學家趙岡的估計,在公元1200年左右,晚宋的城鎮化水平達到22%(見圖一)。但是,元朝的重農主義,特別是明朝海禁之后的進一步“以農為本”,使中國的工商業不進反退,城市化程度也反而下降。于是,到清朝1820年左右,中國的城市化水平降到6.9%,到1893年時也不過7.7%,到1949年時的城市化程度為10.6%。按理說,在經歷過晚清的“強國”洋務運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思之后,到1949年國人應該已認識到“以農為本”國策的缺陷。但,新革命成功后的“備戰備荒”、各地“自給自足”的意識形態和政策,又再一次把國人訂在土地,以致到1978年時的農業就業人口還占全國就業人口的80%,使中國脫離不開傳統農業社會里。 前面講到,1998至2001年間,來自農業部分的農民收入不僅沒增,反而減少了102元。對于這一事實,現在較為流行的政策解釋是:必須重新重視發展農業,否則農民收入增長困難。如果是要通過取消各種侵權性的不合理收費和征稅來提高農業收入部分,這種觀點是正確的。但是,如果因此要推出“新重農主義”來增加農民收入,那大可不必。除非是對農業全面免稅,甚至大規模補貼,否則農業收入從總體上講不可能有可觀的增長前景,更何況農業規模生產并非中國的比較優勢。農產品價格總體上只能是呈現不變或下跌的趨勢。道理其實很簡單,一個人每天只能消耗有限的熱量(一般不超過3千卡路里),需要的食物量總是有限的。一日三餐正好,你不會因為收入多了而一天吃四頓、八頓,那樣你會長胖,反而降低健康,然后你要減肥、節食等。換句話說,農業技術的改進,產量的增加并不能改變人們對食物的總體需求,或許種類、營養品類多了,但這并不能增加人體從生理上每天所需的熱量。相比之下,工業技術革新則不同,新的技術往往創造純新的需求。比如,汽車、飛機,沒有汽車之前,人類用腳走路,有了汽車之后,一個全新的工業、全新的市場由此產生了,汽車以及相關產業的產出對國家GDP是凈的新產出。電腦也如此,由電腦帶動的高科技產業是凈需求創新,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對以前某些工業的替代。像美國微軟公司過去一年的銷售為3034億人民幣,這是靠科技創造產生的對美國GDP的純貢獻。而迪士尼公司則是另一種凈需求創造,它過去一年的銷售總值約為1394億人民幣。這兩家公司共雇用16萬7千人,但總產值為4428億人民幣,相當中國2002年農業總產值的30%(盡管中國農業就業人數為3.25億人)。因此,汽車、電腦、飛機等這些技術的發明創造帶來的是全新的需求和價值創造,而農業技術發展不容易帶出純新的食物需求,只不過是在人體總的熱量需求這個均等式中重新搭配組合而已,農業不會出現“微軟”、“迪士尼”效應。你有了一部家庭用車,還可再買一部跑車、一部越野車;你看了十部迪士尼電影,還可再看一百部;你買了一棟二百平方米的房子,還可再買兩棟、五棟一千平米的房子,這些是沒有上限的需求,而你身體需要從食物中吸取的熱量一天最好不超過三千卡路里。這就是農業與非農的差別。因此,農業的價值創造極限不會被越推越高,只會原地踏步,或稍有增加。

各國的經歷也證明了這一點。1820年時,農業占美國GDP的70%,隨著工業革命的進展,到1890年該比率降到38%,到去年農業僅占美國GDP的不到2%。中國近來的經歷也如此,1978年時農業占中國GDP的41.3%,到前年則只占14.5%。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過去二百年中,美國農業技術創新也層出不窮,為農業現代化開道。但那些農業現代化的結果雖然使美國農業的產出能力大大增加,但并沒從總體上增加對農產品的人均總體需求。相反地,在其國內需求無法總體增加的情況下,農產品價格只能持續下降,農業占美國GDP的比率越來越低,農業就業也跟著下降到美國總就業人口的2%以下。

在中國,不僅農產品總需求存在上限,可耕種面積也不可能再增,每畝的產量也不是沒有止境,“”時的畝產萬斤“衛星”只能是狂妄者的胡話,不會是現實。按著名中國經濟史學家帕金斯(DwightPerkins)的估算,魚米之鄉江蘇每畝大米產量在宋朝時約為326斤,到十九世紀的清朝時約為501斤,到1957年時平均為433斤,也就是在這一千年間每畝產量只增長33%。其它省的農產量經歷也大致如此。或許現代農業產量增長得比過去一千年要快(比如,雜交水稻確實使產量升高不少),但,一個基本的事實是,任何重新“以農為本”的舉措是沒有前途的,這是經濟發展的必然,更何況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是靠農業富起來的。時下流行的一種論點是:“中國有五億農村勞動力,如果靠工業、制造業來幫他們就業增收,既使把世界所有的制造活都放到中國,那也解決不了五億農民的就業。而世界勞動力市場又不允許跨國自由流動,中國的這些勞動力無法輸出。因此,靠發展工業等非農來解決農民問題是行不通的。”這種似是而非的觀點得出的結論是:還是要靠發展農業來解決農民問題。這種觀點之所以似是而非是因為,第一,如上所說,農業發展的前景受到人的生理需求上限的制約,那是客觀上被堵住的路,是硬事實。第二,從來就沒人說“以工商為本”就意味著所有五億農民都進入制造業。算一些簡單的數字即可讓我們看清事情的本質。比如,在3.25億純務農的農民中,如果有一億能進入非農產業,那就可使剩下的2.25億農民的農業收入增加近50%。那么,這一億離開農業的勞動力是否都必須進入制造業呢?非也。

以美國為例,從1820至1890年間(工業革命的頭半期),美國共凈增約5百22萬新的工業就業,同期共凈增約8百62萬新的服務業(第三產業)工作,比率為1比1.65。1890至1998年間,第二和第三產業分別凈增1900萬和7080萬新工作,增比為1比3.72。或許中國所處的發展階段類似美國在1890年時的狀態,那時美國的農業就業占總就業的38%,低于中國今天的49%,但美國那時的工業化程度和交通運輸狀況遠不如今日的中國(比如,那時沒有汽車和高速公路、沒有航空運輸)。基于這些考慮,在中國,也許未來每增加一千萬個第二產業工作機會,可同時創造兩千萬個以上的服務業工作機會(實際這兩類工業的工作機會增加比例可以更多,關鍵是如何通過制度改革為第三產業創造環境)。加上中國第三產業占GDP的比例只有30%左右,幾乎為世界一百多個國家中最低的,因此第三產業的就業潛力最大。還有一種觀點是:“如果重點發展工商業,吃飯問題怎么辦?糧食安全問題怎么辦?”這種觀點不是今天才有,中國幾千年來一直都有,也一直因為這種觀點阻礙了中國過去一千年的發展。第一,“以工商為本”并不是說放棄農業。第二,盡管沒有太多人這么說,但1998年是劃時代意義的一年,那年的非農就業人口第一次超過農業就業人口,加上農業產值也只占全國GDP的約16%,那標志著中國已不再是以農為主的社會,低于一半的就業人從事農業,這是一個分水嶺。有意思的是,盡管現在農業就業的比例是中國歷史上最低的,但農產品的供應卻比任何時候都豐富,不僅解決了溫飽問題,而且食品種類比歷史上任何時候更豐富,營養結構也更健康,還反倒有更多人要減肥了。這些事實恰恰說明,我們傳統的一談“以工商為本”就頓時感覺肚子“咕咕叫”的觀念是沒有根據的。只要經濟制度安排合理,促進市場發揮作用,只要對外開放、通過貿易互通有無,“非農不可”是沒必要的擔心。

基礎教育是永久改變城鄉差距之路

要廢除不公平的農村征稅,廢除阻礙農民自由進城就業的戶籍制等制度性障礙,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農業與工商業的客觀本質差別也是顯然的。正因為此,真正改變城鄉收入差別的長久辦法沒有別的,只有由國家補貼、資助農村基礎教育,保證九年義務教育,那才能真正降低城鄉差。目前,由農村自己征稅辦教育的結果是,越來越多的農村孩子因無法交學費而不能念完小學、中學,農村學校設施差,沒有起碼的圖書館等。國家把更多的財政投向農村教育對中國的未來遠比登月和其他政績工程更為重要。也需要增加針對農村學生的大學獎學金、助學金以及教育貸款。否則,即使允許農民自由進城居住工作,他們又如何能找到與城里人相當的工作呢?

不能再走老路

過去幾年農業收入越來越無增長,而非農收入卻按每年近9%的速度在增長,看到這一事實,一些同行們居然認為這說明必須重新重視發展農業,否則農民收入無法增長。這種解讀違背起碼的經濟學常識:按經濟學常識,資源應該向收益高的行業配置。在明顯看到農業的極限、看到農業收入必然越來越無法增長的大趨勢下,怎么還要往死胡同里鉆?我們知道繼續靠發展非農來解決農民收入與就業問題是會很艱難,但各國的經驗表明這至少是可能成功的路。也就是說,差別在于:重新靠發展農業為農民增收是一條死胡同,而另一條路也很難,但至少還是通的。

這些年的經濟發展以工商為重,已經給整個社會帶來了更高的收入,這說明大政策方向是對的。以城鎮化水平這一指標為例,在改革開放初期的1978年時為17.9%,到1990年成為30.1%,到2002年則有39.1%的人口為城鎮人口,這證明中國在快速城市化、工業化,終于在逐步實現自晚清開始的一代代“現代化”追求者的夢想,也終于在糾正宋朝之后走了幾百年的錯路。在這種情況下,為什么又要調方向呢?征稅公平不公平、就業機會是否均等、創業機會是否平等、社會福利是否平等、受教育機會是否平等、是否有自由遷居權等問題是制度機制問題,不是產業資源配置問題。“三農”中的“農民問題”和“農業問題”不能混在一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