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訟多元化與中國特色審前程序

時間:2022-11-03 03: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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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訟多元化與中國特色審前程序

民事審前程序理當成為人們高度關注、認真思考研究的問題,因為它是當下為數不多、關乎法院審判全局的重點問題之一,解決這一問題有望開啟我國司法審判光明未來之門。

當前,我國法院審判工作的突出問題反映了大致相同的原因,焦點匯集于同一個審判領域,即民商事案件審判。具體而言,“人案矛盾”導致的“資源緊張”起因于民商事案件,“申訴難”主要針對民商事案件,“執行難”集中存在于民商事案件,個案監督、檢舉控告、涉訴信訪、媒體炒作等等,無一不指向相同的方向和領域。這一方面說明,人民法院審判領域已由公訴案件為主體的狹窄空間拓展為民事案件為主體的廣泛領域,司法審判重點已由刑事審判轉移到民事審判,審判職能重點已由打擊制裁變換為調節解紛;另一方面說明,在種類繁多、特點各異、數量倍增的民商事糾紛案件面前,我國民事訴訟機制、人民法院審判模式已顯得極不適應。研究糾紛解決機制問題,特別是中國是否需要審前程序,應建立何種審前程序等問題,極富現實意義。

一、民事審前程序的建立勢在必行

人類社會總在矛盾運動中發展前進,糾紛產生在所難免,關鍵是解紛機制必須適應社會需求。按照日本學者小島武司的概括,解紛機制大致為三種模式,即德國和意大利為代表的裁判中心主義,日本和韓國為代表的裁判與ADR并行的協同主義,瑞士和丹麥及英美為代表的中間主義。

回顧人民司法經過的歷程,不同歷史時期解紛模式迥然不同。從陜甘寧邊區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為調解中心主義,審判方式改革短暫時期的裁判中心主義,新世紀的調判結合主義。盡管不同時期、不同國家解紛模式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多元化糾紛主體、利益紛爭、價值需求,要求解紛機制必定是多元化的。這種多元化既包括訴訟外解紛方式的多元化,又包括訴訟內解紛方式的多元化。因各國司法對待訴外解紛機制的態度、參與程度不同,實踐效果也不盡相同。從近年來我國部分法院實踐看,盡管人民法院對訴外解決民事糾紛抱有很高期望和積極態度,但因種種原因,始終難以取得令人歡欣的效果,使得人們不得不將精力投向訴訟機制內、由法院主導的多元化機制上來,這也是在我國建立審前程序勢在必行的內在原因。具體而言:

其一,司法裁判的對抗性、強制性,決定了它在一般情況下并非解決民商事糾紛案件的最佳方式。解紛止爭是法院的基本職能,但從解紛實效角度考查,裁判往往加劇當事人的矛盾,它只能從形式上解決紛爭,深藏于當事人內心深處的焦慮、絕望、憤懣不會因為裁判而自然平復。相反,裁判結果常常與文化因素等伴隨,引起當事人更為復雜的心理,激起比糾紛初始階段更加強烈的情緒,輕者上訴、申訴、纏訴,重者選擇以非法和暴力為常態的自立救濟,釀成所謂“民轉刑”案件。因此,在解紛方式的選擇上,裁判應當是備選的、被迫采用的方式,決非首選的最佳方式。也正因如此,建立審前程序,以替代裁判的方式解決糾紛,成為現代民事訴訟的必然要求。

其二,法律真實與客觀真實的固有差距,意味著裁判常常只能接近而無法完整再現客觀。法官對案件的審理無論多么仔細,思維多么縝密,裁判多么公正,在當事人眼中也總有不足,當事人預期與裁判誤差往往導致司法與民眾沖突。而減少沖突最直接和有效的方法,就是降低裁判應用率。這恰恰是民事審前程序、多元化解紛機制所追求的目標。特別在我國當前“構建和諧社會”的根本任務下,避免司法與民眾沖突,促進社會和諧,維護政權穩固,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

其三,司法資源相對于公眾需求,始終是有限甚至是稀缺的。目前,我國社會轉型尚未完成,案件增長趨勢仍將延續,司法功能不斷遭受挑戰。正如有學者指出:“目前的問題是社會糾紛總量過大,尤其是一些群體性的、較大規模和影響的、在普通程序中難以解決的糾紛的發生和蘊積,可能形成沖擊社會和諧的強大勢能。”另一方面,審理期限的法定化進一步加劇了“案多人少”矛盾,有些基層法官年均結案超過了兩百件,在“裁判中心主義”伴隨下,不可避免地引發了司法“三高”現象,即高裁判率、高上訴率、高申訴率,司法資源“全線緊張”,最終導致終審制度受到沖擊,公信力廣受懷疑。

其四,訴訟程序的充分與合理對司法解紛功能的發揮起著決定性作用。我國民事訴訟程序存在單一化問題,當事人程序選擇權難以保障;審判組織設置不盡合理,案件程序分流,既空間狹窄,又無承接主體。從程序角度看,特別程序、公示催告程序、企業法人破產還債程序僅適用于少數特殊案件。督促程序系立案前申請程序,若債務人提出書面異議,督促程序即終結,當事人需重新起訴。這樣的設計嚴重脫離實際,實踐中成為“休眠程序”。因此,常用程序實際僅有普通程序與簡易程序,審判中演變為基層法院主要適用簡易程序,中級以上法院適用普通程序。訴訟程序單一化,嚴重制約司法功能發揮。

鑒于以上原因,建立功能完備的民事審前程序,實現訴訟程序多元化,保障司法解紛功能有效發揮,適應社會新需求,已成當務之急。

二、國外民事審前準備程序無法移植

國外審前準備程序立法意旨大致為“清除無關事項,準許當事人獲得信息,并且確定是否存在適于審判的爭點,所有的內容都導向一個有效率的審判或知情后作出的和解”。英國高等法院內案件最多的王座庭經過準備程序后,只有2%的案件到達審理階段;美國1999年聯邦法院系統案件進入審判的只有2.3%.

可以肯定,西方的民事審前準備程序對于阻斷大量糾紛進入庭審階段,并尋求以替代審判的方式解決,發揮了重要作用。應當注意,這項制度并非完美無暇。審前準備程序的制度根源為當事人主義,基本理念是將訴訟看作當事人自己的事情。所謂“公權不介入私權”的另種解釋,就是審判的消極主義,或者逃避責任。所以,審前準備程序存在著效率嚴重低下、訴訟費用過高、訴訟技巧過度影響結果等弊端。這與我國“司法為民”、視解紛止爭為法院職責的理念根本不同,其弊端也為中國司法所不容。

長期以來,為完善中國民事訴訟制度,圍繞審前程序的建立,國內進行了廣泛研究、試驗,最高法院在聯合國及有關國家合作下開展了專題研究與試點工作。不過,理論研究并未打破國外程序制度的桎梏,試點也未取得理想效果。筆者以為,由于中外司法理念根本不同,特別是支持民事審前準備程序的具體制度在我國缺乏社會基礎,雖然它在世界很多國家獲得成功,在中國卻無法移植,制度介紹性的“理論研究”也無實際意義。具體而言:

強制答辯制度與我國訴訟傳統不符。審前準備程序要求被告及時答辯,明確其對于原告請求承認與否。為此,許多國家規定了強制答辯制度,否則法院即可依據原告訴請作出不應訴判決。

但在我國,答辯權一向被視為被告的重要訴權,被告不在答辯期內提交答辯狀的,不影響案件的審理。被告可以在庭審結束前的任何時間進行答辯,拒絕答辯也不能視為是對原告訴請的自認;我國民事訴訟法甚至允許公民口頭起訴。這樣的訴訟傳統和制度理念與西方審前準備程序的要求格格不入。

強制制度缺少必備條件。強制制度是對強制答辯制度的補充,即當事人的書面答辯等工作可由律師來完成,但這涉及律師數量和對律師費用的承受力問題。在審前準備程序相對完善的加拿大,平均165人中至少有1名律師,美國情況也大抵如此。在德國,為了使沒有能力支付律師費用的當事人能起訴,法院會指定1名律師,其費用由國家支付。我國目前有律師14.3萬人,約合每萬人1名律師,與美國、加拿大等國家相差60倍,強制制度無法實行,短期內我國財力也恐難承擔當事人的律師費用。

證據失權制度難以推行。庭審的集中化要求當事人在審前提交全部證據,避免證據突襲引起的重復開庭。因此,國外大多規定了證據失權或舉證時限制度,將提交證據的時間限定于審前會議結束前。我國雖然也在嘗試建立舉證時限制度,但由于與強調發現真實、追求實質正義的司法傳統相悖,這一制度遭受多方抵制,當事人在審前、審中,一審、二審、再審均可提交新的證據,舉證時限制度形同虛設,難以推行。

現行法官制度使國外審前程序無法運行。審前準備程序的實效化需要設立與審理階段相對分離的主持者,如英國和美國專門設立了主事法官,大陸法系的德國和日本也設立了與主審法官相對分離的受命法官。我國法院從未明確專門的審前準備組織或法官,準備法官設置短期內難以實現。實踐中負責審前準備工作的主體也差異甚大,一方面導致重復準備,資源浪費,訴訟拖延;另一方面在某些訴訟環節上出現互相推諉,無人負責的真空。試點法院審前準備與開庭審理的銜接,也存在觀念和制度上的障礙。

可以得知,英美國家為代表的民事審前準備程序目前在我國無法復制和移植,實踐中難以推行。

三、建立中國特色民事審前程序

中國特色審前程序在立法指導思想上,一要借鑒國外于庭審前解決大量糾紛案件的理念;二要在制度設計上跳出國外立法的窠臼;三要從中國社會實際和司法現狀出發,大膽創新。中國特色民事審前程序的設計構思應遵循以下原則和方向:在程序地位上,民事審前程序是具有獨立價值的程序,其與開庭審理程序是并行的程序。在程序功能上,著重實現案件繁簡分流,并以庭審替代方式最大限度地解決民事糾紛;在程序特征上,整合現有程序制度資源,形成訴訟內和法官主導下的多元化解紛機制;在程序保障上,以人民法庭和基層法院立案庭為依托,附設并健全解紛組織。

中國特色民事審前程序與國外民事審前準備程序的根本區別在于:以社會主義司法理念和司法能動主義思想為指導,不以審前證據交換與固定爭點等“準備”內容為重點,著重強調案件繁簡分流的有效實施,實現訴訟內、法院主導下的多元化解決糾紛。它既能夠在審前解決大量糾紛案件,較好地實現審前程序的目的;又可以克服當事人主義下的審前準備程序的種種弊端,提高審判效率,減輕當事人訴累。

中國特色民事審前程序本質上系多元化解紛程序。一是法官指導和法院附設下的委托調解,即法院在征得當事人同意后,將已經受理的案件委托附設的人民調解室進行調解,當事人申請制作調解書的,由人民法院審查后制作調解書。實踐證明,法院附設的調解易為當事人接受,效果最好。二是立案法官的釋明與調解,對不宜委托調解、當事人不接受委托調解或者審判難以取得良好效果的案件,立案法官可于指導舉證、財產保全和解決管轄權異議等環節,加以調解或準予撤訴。三是激活督促程序,發揮支付令作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對于事實清楚、證據充足的案件,經征得原告同意,可向被告發出支付令,被告有異議的,案件可進入調解或者審理程序。

判決結果與支付令一致的,可考慮由被告承擔拖延訴訟的法律后果。四是建立小額訴訟速裁程序,除與公益有關的訴訟外,實行一裁終局,當事人不得提出上訴。五是增設當事人同意的書審判決,對于當事人申請或同意法院不開庭判決的簡易糾紛,法官可只根據書面審理作出判決。中國特色民事審前程序的實踐應用,須從審判工作全局謀劃,在堅持調判結合主義基礎上,逐步轉變裁判中心主義觀念,使部分審判職能審前化,司法資源配置審前化,真正將審前作為化解民商事糾紛案件的主渠道。要根據審前程序不同解紛方式的要求,在人民法庭和基層法院立案庭建立案件繁簡分流組織,加強對案件性質與難易程度的識別,及時、準確分流案件,保障案件進入合理程序。同時,健全調解和審判組織,搞好調審對接,強化糾紛庭前調處及速審速裁功能,以最高效率、最大限度地解決案件,并爭取最佳審判效益和社會效果,實現審判由“三高”向“三低”,即低裁判率、低上訴率、低申訴率的轉變,贏得審判工作乃至法院工作全局的主動權。

姜啟波·最高人民法院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