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公共領域與主體性分析

時間:2022-03-31 09:5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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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公共領域與主體性分析

摘要:《天路歷程》是漫長的18世紀極具社會影響力的作品之一。作者約翰•班揚在這部宗教寓言中將基于個人主體性的信仰選擇視為個人宗教身份及社會權威建構的驅動力,并在“救贖”“名利場”這兩個命題中揭示了權力與權威個人主體化的過程。班揚認為,個人救贖是基于個人認知,自主選擇的信仰之路,并在神意指引下,獨自面對各種考驗,直至靈性的成長;同時,個人救贖是在與他者,以及社會這類“名利場”的互動中得到驗證,并以推動屬靈社會的建構為目標。班揚的作品深受讀者喜愛,并參與新興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深度契合,對社會精神建構有著深遠影響。《天路歷程》在文本傳播與社會影響這兩個層面揭示了個人主體性之于文學公共領域建構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天路歷程》;文學;公共領域;主體性

約翰•班揚(1628—1688)是“漫長的18世紀”①英國文學史上著名作家。他本是鄉間一位從未受過正規教育的補鍋匠(據說一生所讀之書不超過五本),憑著時刻相伴的英文欽定本《圣經》成就了文學傳奇。據后世學者考證,“班揚的作品是英語世界中閱讀量最大的書籍之一,僅次于欽定本《圣經》與莎士比亞作品。”[1]2他的代表作《天路歷程》(1678)發行量僅居《圣經》之后,并被譽為“當前英國文學中最熱銷的非通俗作品之一”。[2]37這位自學成才的清教徒作家將基督教的高深教義用樸實無華的語言、生活化的場景、栩栩如生的描述呈現于同時代與后世讀者面前。在他的筆下,寓言成為抽象概念的轉化載體,作品借助得當的隱喻,營造了強烈的現實感染力,讓讀者感同身受。班揚不同于那些喜用夸張、奇幻想象轉述教義的同時代作家,他的創作是一個世俗化表述過程,聚焦筆下人物主體性塑造,對小說敘事的興起做出了貢獻,因而也被視為“英國小說奠基人之一,是笛福的先驅”。[3]172《天路歷程》是一部宗教寓言作品,講述的是一位基督徒為尋求個人救贖而走上征程,最終抵達天國的故事。相同題材與內容的作品在當時的英國可謂汗牛充棟,多數作品要么是以審判者口吻居高臨下地對讀者說教,要么是用蒙上帝恩寵的歡欣之語向讀者論證神意的偉大。然而,班揚將讀者視為自己的平等對話者,作者本人、作品中的人物、讀者在同一認知層面去理解個人救贖過程中那些借助各類隱喻呈現的世事艱險與挑戰。由此,班揚成為這樣的一位作家,“其創建的復雜隱喻使其與現代性對話”。[4]3班揚與現代性對話的基礎在于,他筆下的人物,“基督徒”雖然是一類人群的統稱,但他有獨立的思考,是在救贖的歷程中發現自我的力量,喚起自我意識的覺醒。整部作品是對“基督徒”人物個體特殊性的確認,以及對其個性的肯定,這也正是啟蒙現代性得以建構的過程。哈貝馬斯指出,“現代性的標準基礎,首先是自我決定和自我實現”。[5]124也就是說,自我決定和自我實現構成的個人自由成為現代性的前提。這也意味著,個人主體性原則的確立是現代性的成果。事實上,班揚之所以創作《天路歷程》,也正是因其本人反抗英國國教會專制,不惜身陷囹圄,以此彰顯個人對上帝理解與尊崇之故。該作本身就是“承受新興現代性壓力的寓言詩學日益深化之危機”[6]13的實例。《天路歷程》中的個人救贖是在俗世生活各種誘惑或逼迫中砥礪而成,“名利場”是集大成者,是“現代性的重要意象”。[4]2班揚筆下的名利場是數千年前墮落天使領袖引誘耶穌犯罪而特意設立的集市,也是追隨耶穌重走永生路的基督徒必須經受的考驗。盡管班揚本人對名利場予以嚴厲的抨擊,但不可否認的是,名利場正是社會生活的藝術再現,是社會公共性的縮影。誠如利奧波德•丹姆羅什所言,“《天路歷程》將個人考驗置于超越自我的語境之中,并從教義的深層悖論中汲取生命力。”[7]155個人在自我與他者、自我與社會的多重關系中參悟基督教義之于現實生活的價值與意義。現實生活中的悖論恰是個人經受考驗,從而得以救贖的開始;同時,救贖在歷經包括名利場在內的諸多社會考驗后終得完成。《天路歷程》出版后,一時洛陽紙貴,讀者在這部以《圣經》經文與典故為依托的文本中見證了“基督徒”的信仰成長。喜愛這部作品的廣大讀者紛紛闡述個人觀點,并在基于文學批評的公眾輿論中建構了“文學公共領域”。①本論文有意揭示書中的“基督徒”如何在“救贖”“名利場”兩個命題中確立個人主體性,以及如是過程之于18世紀文學公共領域的意義。

一、文學公共領域與主體性

彼得•蓋伊在《啟蒙時代》中寫道,“在18世紀,有史以來第一次,人類的信心與現實主義結伴而行,而不是烏托邦空想的表征……啟蒙運動既是一場人類心靈革命的產物和表達,也是這場革命的一個主要動因。”[8]5他認為,18世紀科學與技術的發展使得人與自然的力量對比向有利于人類的方向發展,這一事實喚醒了新的生命意識。當人類可以駕馭自然,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時,宗教思想以及烏托邦空想不再掣肘人類探求自我認知,現實生活成為個人認知的基礎與目標。引領社會思潮的啟蒙先賢們把現實生活的認知規律概括為基于批判性才智的理性,并視之為駕馭自然和人自身的力量,他們提出涉及社會、倫理、政治、美學的種種綱領構想,其目的就是賦予人類思考與認知層面的更大自由。基于如是認識,彼得•蓋伊將18世紀稱為人類“重振勇氣”的世紀,“這是一個神秘主義沒落的世紀,一個對生活越來越懷有希望,對人力越來越充滿信心的世紀,一個執著探索和批判的世紀,一個關注社會改革的世紀,一個世俗主義日益抬頭、冒險之風日益盛行的世紀。”[8]7事實上,啟蒙思想巨擘康德早在18世紀就總結了同時代思想運動的本質,即“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9]22在他看來,不成熟狀態就是人類缺乏決心和勇氣,需要依賴他人的指導,而不是依靠自己的理智去思考世界。康德認為,長期的思想禁錮讓人們怯于獨立思考,習慣了由外在權威替自己感知世界。啟蒙意圖謀變,而這改變所需要的只是自由,即“在一切事務上公開運用理性的自由”。康德思想的核心在于,他用“理性”這個新認知消解舊有思想的權威性,并指出,“自由”是確保“理性”成為社會主導思想的基礎。康德言及的理性基于個體心智的認知規律,其出發點是自我思考;理性的運用自由實際上是促使個人思考成為民眾習慣,成為現代文明的標識,而這也正是個人主體性確立的過程。黑格爾進一步論述了個人主體性之于社會的意義,“在市民社會中,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10]197黑格爾認為,立足于歷史現實發展的市民社會強化了個人主體性,社會成為民眾彼此之間的私利戰場,并在此基礎上實現私人利益與社會制度的調和。黑格爾的觀點說明,個人主體性成為社會發展的動因,進而顛覆了始自中世紀的宗教與社會的建構關系。當代思想家哈貝馬斯延續了黑格爾的相關思考,并對后者的思想進行了這樣的概括:現代公共領域源于主體性原則的確立,是在國家與社會的逐漸分化中產生的社會交往領域。主體性包括這樣四種內涵:個人主義、批判的權利、行為自由以及唯心主義哲學自身。[11]20哈貝馬斯認為,“貫徹主體性原則的主要事件是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11]21在他看來,啟蒙運動旨在建構基于主體性原則的現代社會交往體系,他在論證18世紀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時就已明確指出,“就個人而言,啟蒙是一種自我反思的主體性原則”。[12]122哈貝馬斯把個人主體性視為文學公共領域建構的重要內驅力之一。他勾勒出文學閱讀、文學批評、文學公共領域三者之間互為建構的輪廓:“通過閱讀小說,也培養了公眾;而公眾在早期咖啡館、沙龍、宴會等機制中已經出現了很長時間,報刊雜志及其職業批評等中介機制使公眾緊緊地團結在一起。他們組成了以文學討論為主的公共領域,通過文學討論,源自私人領域的主體性對自身有了清楚的認識。”[12]55換言之,18世紀文學作品聚焦個人經驗的書寫,通過與現實生活緊密相關的人物、時間、地點的獨特敘事吸引廣大讀者,并逐步培育了具有個人主義意識的讀者群體。由讀者構成的公眾依托語言交往行為的實踐話語,共同成就了公眾輿論,并借助文學討論與批評建構了文學公共領域,進而影響社會意識。追本溯源,個人經驗書寫是個人主體性的文本闡述,也是公共領域的創建之基,更是思想自由的具化。黑格爾曾這樣論及公共領域:“個人所享有的形式的主觀自由在于,對普遍事務具有他特有的判斷、意見和建議,并予以表達。這種自由,集合地表現為我們所稱的公共領域。”[10]331-332究其本質,個人主體性是對專制思想與意識的反制。在18世紀時代潮流推動下,昭示個人思想與言論方面的自由成為啟蒙運動的目標,基于這種主觀自由的公共領域改變了社會發展歷程,塑造了現代思想。啟蒙先賢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指出個人自由的社會道德意義:“放棄自己的自由,就是放棄自己做人的資格,就是放棄人類的權利,甚至就是放棄自己的義務。對于一個放棄了一切的人,是無法加以任何補償的。這樣一種棄權是不合人性的;而且取消了自己意志的一切自由,也就是取消了自己行為的一切道德性。”[13]12在他看來,與生俱來的自由決定了人何以為人。同時,個人對自由的舍棄無疑是對人性與社會的背叛,從而也失去了個人道德性。盧梭以此明示個人自由具有社會道德價值,因為個人主體性奠定了社會公共性之基,并且是在其中實現價值。哈貝馬斯進而指出個人自由與社會權威之間的關系,“一種合理化的生活世界在多大程度上為自由的公共領域提供強大的市民社會基礎,立場鮮明的公眾在日益激烈的爭論中的權威就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了加強”。[14]471根據哈貝馬斯的觀點,植根于個人主體性的自由是立意為社會公共性的權威之依托。源自專制的權威催生反抗,基于自由的權威固本發展。同時,謀求主體性的自由成就社會發展的價值,意在公共性的自由鋪就社會進程的意義。某種意義上來說,自由是個人主體性的基因標記,也是社會公共性的指向航標。哈貝馬斯認為,“一個由國家公民組成的民族,其自我理解和自我政治意識,只能通過公共交往的媒介形成”。[15]45這說明以自由為導向的現代文明依托于個人與社會政治意識兩個層面的公共交往。在18世紀,由文學批評構成的公眾輿論成為公共交往的事實媒介。明了這一知識譜系有助于《天路歷程》的重新解讀。班揚篤信基督教,這常使國內外學界將其視為秉承傳統的信徒。他們筆下的文本解讀意在論證班揚如何謹從上帝話語,尊崇上帝權威,但普遍沒有意識到班揚是借助虛構人物的個人自由選擇以此強調個人主體性之于信仰的重要性。在班揚看來,沒有主體性的自由只能成就順從暴君的愚民,他們無法領受上帝的恩澤實現個人“救贖”,更不能效法基督,在“名利場”泥潭中踐行社會公義。在基督教傳統認知中,上帝的權威與世人的自由往往對立。選擇個人自由往往意味著背離上帝的意愿,無視上帝的權威,《圣經》中已有不少喻證。然而,班揚意在校正這一認知,試圖論證植根于自由的主體性是上帝意志的體現,是效法基督的基礎,并且在成就社會公共性的過程中彰顯上帝的權威。可以說,班揚超越了自己宗教認知的局限,具有一定的革命性。這也就得以說明《天路歷程》為何出版后倍受讀者好評,因為它將個人信仰與自由選擇、個人主體性與社會公共性融于文本之中。換言之,這部作品聚焦基于個人自由選擇的救贖之路,盡管書中無所不在的上帝眷顧隨處可見,但文中的基督徒是在彰顯個人主體性的歷程中抵達天國,并因此具有社會示范價值。邁克爾•麥基恩指出,班揚有意在基督教因信稱義的信仰與現實生活中的自我選擇之間尋求最佳融合:“《天路歷程》旨在教導我們如何有信心,而不是如何過我們的生活。然而,要點就是,在班揚的救世神學中,這兩者不能分離,因為如果沒有訓誡與神圣化帶來的心理與社會確認,那么信仰是不可能的,也的確是空洞無物的。”[16]446班揚并不認同僅憑信心而無個人判斷的信仰。在書中,各種曲解《圣經》經文,意圖阻撓基督徒天國之旅的人與事比比皆是。基督徒需要在個人自由前提下,本著自己對上帝的信心與經文的理解,做出個人決斷。班揚將本著個人主體性原則的選擇視為信仰之基,這就使其信仰在認知論層面具備不確定性,在貝絲•林奇看來,“高度主體化的教義使得經文真理成為個人闡釋事宜”。[17]76班揚分別在“救贖”“名利場”這兩個命題中借助筆下人物的個人選擇使基督教義“高度主體化”,由此證明個人主體性之于基督教的意義。班揚為此所做的創作嘗試獲得極大成功,引發了民眾熱議與關注,由此而生的公眾輿論催生了一系列文本批評,這成為后世學人解讀18世紀文學公共領域的實例。也可以說,通過文學公共領域與主體性在《天路歷程》文本中的互為建構分析,我們可以重現班揚樸實個人敘事背后的社會意圖,而這長期以來并不為人所知。

二、《天路歷程》中的“救贖”命題

在班揚生活的時代,“《圣經》不僅被視為宗教事務的核心權威,而且也被認作藝術、科學、政治、經濟思想的絕對核心。”[18]20-21基督教認為,《圣經》是上帝所默示的文本,為信徒遵循永生之道指明了方向,其權威性不言而喻。然而,解讀這部權威文本,理解上帝的意圖需要處于非權威地位的普通信徒個人獨自完成。個人是依靠自己的信仰,通過個體選擇稱義得救。在基督教發展史上,教會專職人員講解《圣經》經文,肩負引領信眾之責,由此具備一定的權威性。基督徒個人信仰生活中面臨的第一個選擇就是,如何看待權威,即在權威的《圣經》文本與權威他者的經文解讀面前,信徒是愿意自建認知體系,成就個體權威,還是愿意讓他者的權威解讀替代個人的思考。對于這個問題,班揚選擇了前者,并因此受到權威他者(英國國教會)的迫害,入獄達十二年之久。維拉•卡姆登指出,班揚“與權威的(內在及外在)關系都是矛盾的,這折射出因其所在社會的權威危機而起的動蕩與不確定性”。[19]3班揚的選擇看似是個體孤例,但事實上是英國內戰前后社會權威重構過程中的必然。舊有權威的坍塌不僅催生了內戰,而且也沖擊了基督教信仰。有學者指出,班揚的絕望因宗教而起。[20]127-128權威他者的現實表現,以及對異見者的迫害讓班揚深感失望,由此而生的不信任及隨后的反抗說明,他有意基于個人主體性建立自己的權威體系,實現自我救贖,求得永生。班揚筆下的基督徒是這樣出場的,“穿著破爛的衣服,站在那兒,背朝著他的家,手里拿著一本書,背上負著重擔”。[21]1基督徒打開手中的書,在個人閱讀中意識到自己未來的萬劫不復,因此痛哭不已,茫然無措。他回家后向妻兒吐露心事,卻不被理解,在獨自面臨苦境之時得到傳道者的指點,最終一個人選擇生命之路。由此可見,基督徒是基于個人的認知,本著個人的渴望與信念選擇一條不為他人理解,無人陪伴的信仰之路。如是個人選擇在班揚所處的時代具有特殊的意義。英國王室權威在內戰期間受到資產階級議會的挑戰,英國國教會的權威又被支持議會的清教徒消解與質疑。在這政治理念與宗教思想極具變革,權威重構的時代,個人闡述自己的宗教身份成為可能,這也是新的社會需求與壓力使然。這樣一來,“個人經驗成為自主授權的原則,宗教身份突然成為個人自己的權責”。[22]30班揚本著這個認識,讓筆下的基督徒不受俗世他者影響,選擇自我建構宗教身份的天路。基督徒獨自上路后沒多久,就遇上了一位叫“世故”的人。世故對一路負重前行的基督徒提出這樣的建議:“我勸你趕快自己把重擔卸下。這擔子一天不卸下,你的內心就一天不得安寧;神賜給你的各種福分和好處你也不可能享受到。”[21]9世故這番話切中基督徒內心所痛,同時基督徒對神賜福分的向往使其解除防備,愿意聽從世故的高見。世故繼而勸道:“為什么要以這種方式求解脫呢?沒看見這里面危機四伏嗎?更何況,只要你有耐心聽我講下去,我可以指點你如何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同時又能免去你在那條道上會遇到的種種危險。真的,回頭是岸。此外,我還要說一點,你不僅不會遇到那些危險,還能盡情享受安全、友誼和滿足。”[21]10基督徒的負擔是因追求永生信仰,效法基督穿過窄門而起,是個人謀求救贖時必須經歷的磨難,最終使個人靈性得以成長。世故貌似好意的勸說,即卸下重擔,實則讓基督徒放棄天路之旅,重回滅亡城的罪惡生活。世故的這些話對信仰尚不堅定的基督徒頗有蠱惑力,因為人性的弱點會讓很多人為了逃避一時的苦而放棄一世的福。基督徒同樣聽信世故所言,誤入歧途,幸得傳道者相救,終回正道。在班揚看來,個人救贖的道路上類似世故的人不會少見,聽信讒言迷失正道的事情比比皆是。班揚在書中寫下“他自己的經驗”,[23]137將現實生活中的個人實際選擇呈現在讀者面前,他筆下的基督徒與其說是一位飽經風霜的虛構人物,不如說是直面生命各個方面挑戰的自我。[7]162基督徒重新上路后,遇上了惡魔亞玻倫。他趾高氣揚地對基督徒這樣說道:“這么說你是我底下的一個臣民嘍,那一整片國土都是我的,我是那里的王,那里的神。你怎么背叛了你的王?”[21]42惡魔是既有“權威”的邪惡代表,曾為其臣民的基督徒本該恭順效力,如今卻因著個人選擇決意另尋他路,重構權威。惡魔的這番質問在班揚所處的時代有著特殊的意義。英國內戰與革命昭示著“分裂的現代自我之誕生”,[19]6在哈貝馬斯所說的代表型公共領域時期,社會地位與道德權威是統一的,彼時的英國國王查理一世身居社會頂層,且是“君權神授”的鼓吹者,將自己等同于上帝在人間的權威化身。然而,查理一世是被由清教徒為主體的議會軍打敗,且被送上了斷頭臺。班揚本人曾是議會軍中的一員,與擁護國王的保皇派有過戰場上的廝殺。因此,班揚的親身經歷使其借筆下基督徒之口說出了自己的個人信仰選擇與權威重構意圖:“我是答應過你,可那是在我年幼無知的時候。如今,我是站在王的旌旗下,我相信他會寬恕我,也會赦免我屈從你的時候做的那些事。好了,你這行為敗壞的亞玻倫,我對你實話實說吧,我喜愛侍奉他,拿他的工價,喜愛他的仆人、他的權柄、他的同在、他的國度,這一切都比你的要強。你休想再勸我了,我是他的仆人,我要跟從的是他。”[21]43此時的基督徒面對曾經的主人,惡魔之王,拒絕承認其權威,相反,明確自己對未曾覲見的救主之王的滿心渴慕,并愿意選擇接受這位新王的權威。在權勢逼迫之前,基督徒堅持自己的選擇。班揚此處的虛構敘事與宗教寓意融合在一起,將個人選擇與屬靈爭奪外化為一場與惡魔的殊死搏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惡魔的斗爭成為順從救主的證明,班揚借此完美地概括了清教徒重要的雙重性,即“外在的好斗性與內在的順從性”。[7]161班揚在論述“救贖”這一命題時向讀者呈現了一位基督徒的個人成長歷程。書中的基督徒從內心對永生的渴慕,立志得救,到聽信讒言,誤入歧途,再到為捍衛自己的信仰,勇斗惡魔,這源自現實生活的屬靈爭戰讓讀者有高度的認同感。爭戰的對象有時候是化身各種蠱惑人心的人與事的魔鬼,更多的時候是因信仰不堅定誤信誤判的自己。某種程度上來說,班揚的《天路歷程》是普通基督徒的自傳敘事,書中天國之路上的各種經歷都是每一位基督徒基于個人認知所做的現實選擇之投射,是眾信徒“自我的文本表現”,[22]13這也就是為何這部作品深受各類讀者歡迎的原因。然而,班揚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個人救贖在舊有權威坍塌,新興權威重構的背景下如何實現其社會公共性,書中的個人得救如何成為他人的效仿榜樣,如何成為社會標桿示范。這也就不難看到,“班揚在自己艱辛痛苦,自覺自愿的救贖探求中預示了現代性的困境。”[19]4舊有權威的壓制,催生了基于個人主體性原則的現代性;同時,現代性需要在重構權威的過程中與社會公共性保持良性互動,這一微妙的過程也正是現代性的困境。《天路歷程》書中的個人救贖選擇充斥著對權威危機、身份建構的思考,這是班揚本人代表的現代文化中的社會重構的探討,在“名利場”這個命題中尤為明顯。

三、《天路歷程》中的“名利場”命題

班揚在《天路歷程》中寫下很多膾炙人口,經久流傳的文學片段,“名利場”是其中的經典。書中的“名利場”是虛華集市,“那里售出和購進的每一樣貨物也都是虛空”,[21]70各種世俗牽掛和享樂在此兜售,各類欺詐罪惡不絕于耳,這既是邪惡世界的縮影,又是現實生活的寫照。班揚借路過此地的基督徒、忠信兩人之口對這集市的批判表明了自己的觀點,用克里斯多弗•希爾的話來說,就是對“資本主義不可接受的方面”[24]225予以抨擊。班揚所處的時代是資產階級與君權勢力決斗的時期,歷史上看,資產階級及相伴相生的資本主義是漫長的18世紀進步力量的代表。然而,班揚清楚地意識到,推翻君權專制的新興力量并沒有改變人性,資本主義并不必然創造一個符合神意的世界或理想社會。因此,名利場的虛華買賣依舊,人心依舊,罪惡依舊,這也就是為什么名利場可以歷經數千年而不倒的原因。破解名利場之困取決于個人的內在選擇。可以說,個人選擇是在名利場中得到考驗,而考驗的終極目標就是堅定自己的屬靈生活,以此改造社會罪惡。科斯蒂•米爾恩指出,“名利場”一詞是在“象征主義與特性之間游弋的混合物,是以各組成部分彼此影響的方式得到強化的張力。”[4]22也就是說,名利場既可以象征世間邪惡,又可以明指個人特定選擇,其價值與意義是在個人主體性與社會公共性彼此建構的互動之中得以體現。書中的基督徒是在名利場中更進一步堅定了個人選擇與信仰,同時還喚醒集市居民“盼望”的良知,后者追隨同行。據盼望介紹,“集市上還有好多人遲早也要跟著來的”。[21]78一個充滿希望的屬靈社會正在逐步成型。基督徒與忠信抵達集市時,驚動了所有人,因為他們穿的衣服與集市上任何一個買賣人的衣服都不一樣;他們的言談是天國的語言,與集市世俗世界的人不一樣;他們對所有的商品都無動于衷,用手指塞耳,兩眼望天,拒絕誘惑。[21]72這座集市的風物實為隱喻,此處深受歡迎的商品正是屬靈爭戰的對象。班揚擅于把精神思考具化,用詹姆士•特納的話說,班揚“把風景細節轉化為普通時空價值觀無法適用的精神世界”,[25]100名利場上的風物與其說是客觀環境再現,不如說是精神探索的折射。兩位天路客對待名利場人與事的鮮明態度表明,他們本著自己的選擇,堅守信仰,以此清楚地告訴別人自己是誰,宣示新的權威建構的開始。班揚將可謂是俗世社會縮影的名利場置于個人信仰選擇命題之中,意在讓讀者明白,個人的現實生活就是書中基督徒的天路之旅,每一個選擇雖是個人決斷,但和無數他者的個人選擇一道共同建構了所在的社會。此時基督徒、忠信兩人的信仰堅持既可被理解成應對指向他們考驗之舉,又可被視為喚醒集市陷于罪惡的他者良知之法,由此,改造罪惡世界成為可能。基布爾認為,班揚這位作家自我建構的權威就在于“經驗真實性與神意啟示”[26]19的融合,也就是說,故事中具有真實性的人、事、物無不滲透著神意啟示。罪惡集市上的人們對新到的異見者侮辱傷害,迫使兩人接受他們的生活方式。這兩位與眾不同的天路客在暴徒面前展現出不同于常人的忍耐一面:“他們就在那兒停留了一段時間,成為眾人戲弄、怨恨、報復的對象。集市大老板對他們遭遇的這一切一直冷嘲熱諷,但這兩人存心忍耐,不以辱罵還辱罵,反倒祝福起來,以善言應答惡語,以仁慈回報傷害。”[21]73信仰屬于個人選擇,但是在與他者的關系中得以驗證。班揚讓筆下的基督徒、忠信不是和罪惡集市上的人那樣以惡抗惡,針鋒相對,而是效法耶穌,用祝福與仁慈待人,匡正他者的惡行。班揚生活的近代早期人文主義者已經意識到,個人是在與他者的關系中成就自我。[27]81兩位天路客的祝福與仁慈是個人信仰在與他者關系建構過程中的現實表現,事關信仰的考驗也是在此中得以完全。基督徒、忠信的堅忍與集市惡徒的狂暴構成鮮明的對比,這喚醒了部分人士的良知,集市上的人們產生分化,隨后兩派拳腳相加,引發騷亂,這意味著以基督教信仰為根基的理想社會悄然萌芽,最初是在原本身陷罪惡,現在心有盼望的若干人身上,但更多的人會逐步加入。由此看來,兩位天路客在集市的言行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他們把自己與他者公共場合的表現轉化為事關信仰的探索,這也意味著“天路客與敵對勢力的爭斗轉為自我的個人思考”。[4]70集市騷亂讓當局感到警覺,他們意識到自己現有權威受到挑戰,必須及時扼殺,因而他們羅織針對兩位天路客的罪名:“這兩人仇視、擾亂他們的生意,在鎮上制造混亂和紛爭,以極危險的言論蠱惑人心、網羅同黨,公然藐視他們的王法。”這些指控意在置基督徒、忠信于死地,而已被關入大牢的這兩位天路客“互相勸慰說,誰命定去受難,誰就有最好的結局,因此也都暗自希望自己有那份優先權”。[21]74對《圣經》有了解的讀者不難看出此處情節與耶穌受難的關聯性。耶穌為拯救世人之故受難。他一生行善,卻因無根據的指控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效法耶穌的基督徒、忠信本著自己的信仰向身陷罪惡之人傳播真理,同樣也受到惡意誹謗以及當權者的迫害。忠信更是直接在法庭上宣示了光明與邪惡的對立、決斗,并因此被施以酷刑而殉道。兩人是以普通信徒的身份,憑著自己的信仰,演繹了耶穌救世與犧牲精神,而這既是基督教教義的精髓所在,也是改造罪惡集市的有效方式。班揚將書中人物的個人主體性選擇與社會公共性建構的緊密融合,使得《天路歷程》一書“不僅是神意啟示之作,而且是神意應許的證據或象征”。[28]182班揚讓筆下的基督徒、忠信兩人明示個人信仰與宗教身份,進而效法耶穌,遵循神意與罪惡斗爭,及至不惜殉道,以此預示名利場這俗世生活必將因無數普通信徒的個人選擇而被改造,罪惡集市必將因此成為個人信仰與基督社會建構的試驗場。名利場是全書最具戲劇化的情節,既有俗世生活的再現,又有邪惡思想的刻畫,更有屬靈爭斗的描寫,這足以揭示個人信仰過程中的復雜性。在審判忠信的法庭上,由盲心先生、棄善先生、惡毒先生等等組成的陪審團也是普通信徒經常遇到的信仰對立者、阻撓者和加害者。這些人在現實生活中有具體的化身,他們使信徒迷惑,使自我救贖過程充滿挑戰,融于現實世界的這一切也正是精神信仰天路之旅上的道道難關。然而,班揚讓筆下的基督徒憑著基于個人主體性的宗教身份闖過了一切波譎云詭的考驗,這使得《天路歷程》一書用“回旋且不可預測的敘事展示了高度一致性的自我經驗”。[7]177班揚創作《天路歷程》一書的前后正是英國歷經內戰、查理二世復辟、光榮革命之際,此間發生的政治、經濟、文化變革具有極其深遠的歷史意義。需要看到的是,舊有權威的分崩離析沖擊了既有社會共識,造成了“全面的闡述崩潰”。[29]132此時的民眾需要建立新的個人認知體系以解讀正在發生的一切。同時,社會階層的流動性,即資產階級日益取代貴族成為社會的中堅,催生了新的權威建構需求。班揚與同時代其他作家一道有意通過自己的作品為個人認知與社會權威的同步建構提供一個解決方案,這也就使得此時期文本往往涉及“主觀化與客觀化、社會性與個人的方方面面”。[30]802對篤信基督教的班揚來說,個人信仰不僅是個人生命之本,而且是社會建構之基,他的作品是在個人主體性與社會公共性互為建構之中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班揚在“救贖”“名利場”這兩個核心命題闡述中,一以貫之地強調了個人主體性在認知、信仰與權威概念層面的重要性,揭示了“權力與權威從上帝轉至個人主體”這一過程。[31]25班揚認為,個人救贖是基于個人認知,自主選擇的信仰之路,并在神意指引下,獨自面對各種考驗,直至靈性的成長;同時,個人救贖是在與他者,以及社會這類“名利場”的互動中得到驗證,并以推動屬靈社會的建構為目標。班揚個人的親身經歷使其愿意以平等友好的口吻向讀者講述信仰之于個體與社會的意義,整部作品充滿了人文關懷,深得讀者喜愛。廣為流傳的這部作品雖為宗教寓言,但它與新興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深度契合,進而對漫長的18世紀社會精神建構有著深遠影響。可以說,《天路歷程》在文本傳播與社會影響這兩個層面揭示了個人主體性之于文學公共領域建構的重要意義。

作者:胡振明 單位:對外經濟貿易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