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雋的科學觀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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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鴻雋的科學觀研究論文

[摘要]任鴻雋是中國研究和傳播現代科學觀的最著名的先驅和成就卓著者之一。本文圍繞他關于科學的本性和分類、科學的功能或價值、科學與社會、科學主義和反科學、促進科學發展的途徑等議題,比較全面地評介了他的科學觀。我們從中可以汲取歷史的智慧,獲得現實的啟示。

[關鍵詞]任鴻雋科學觀中國現代科學史批判學派

任鴻雋(1886-1961)是中國現代科學的組織者和倡導者,也是在中國研究和傳播現代科學觀的最著名的先驅和成就卓著者之一。他的業績在中國現代科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有關“科學論”(sciencestudies)思想至今還具有啟迪睿智的魅力。

任鴻雋早年留學美國(1912年12月至1918年10月),深受西方學術思想和科學思潮的熏陶。當時,以馬赫和彭加勒為首的批判學派的新科學觀和科學哲學正風行世界,任鴻雋自然不會置身事外,可以肯定,他從中汲取了豐富的思想營養。有證據表明,他從皮爾遜和彭加勒之處受益良多,因為他在留美期間,研讀了新出版的皮爾遜的經典名著《科學的規范》和彭加勒的經典名著《科學的基礎》。因此,在他的諸多觀點和論述中,明眼人不難發現批判學派思想銘刻的痕跡。

作為中國科學事業的開拓者和現代科學觀念的首倡者,任鴻雋可謂“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當時,中國科學的狀況是怎樣的呢?

(一)國人對科學的認知

在任鴻雋赴美求學時期,中國的現代科學事業剛剛處于起步階段,國人對于作為一個整體的科學之本身,可以說基本上或無知不解,或漠不關心。難怪任鴻雋在1914年發出“吾中國無學界也”(p.3)的驚呼和哀嘆——他把科學也視為一種學術,科學界自然屬于學界的一部分。他回憶起在中國科學社創立(1915年)之時,學科學的人寥寥可數,懂得科學思想的人更是絕無僅有(p.721)。他當時看到,“國人未嘗有科學之需求,……非不需求也,實不知需求耳”(p.39)。在他剛剛由美國返回上海時,他發現國人對科學有三種誤解。第一種是說科學這東西,是一種玩把戲,變戲法,無中可以生有,不可能的變為可能,講起來是五花八門,但是于我們生活上面,是沒有關系的。他們對科學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拿來當把戲看還可以,要當一件正經事體去做,就怕有點不穩當。他們心中的科學家,也就和上海新世界的卓別林,北京新世界的左天勝差不多。第二種是說科學這個東西,是一個文章上的特別題目,沒有什么實際作用。他們想,講科學的就和從前講實學的一個樣,不過做起文章來,拿那化學、物理中的名詞公式,去代那子曰、詩云、張良、韓信罷了。這種人的意思,是把科學家仍舊當成一種文章家,只會抄后改襲就不會發明;只會拿筆,就不會拿試驗管。第三種是說科學這東西,就是物質主義,就是功利主義。所以要講究興實業的,不可不講求科學。物質和功利過于發達的德國,終不免于一敗,就是科學要倒霉的朕兆。那科學家也不過是一種貪財好利,爭權徇名的人物。(pp.179-183)誠如任鴻雋所言:“頃者身入國門,與父老兄弟相問切,然后知承學之士,知科學為何物者,尚如鳳毛麟角。是真吾人數年以來,抱獻曝之忱殷殷內望所不及料者也。”(p.190)

直至“科玄之戰”(1923年)之時,即使在中國思想家當中,一小部分人對于科學之真義猶不免有所誤會。故對于科學之價值,遂不能不加以懷疑。其所以有此現象,正以科學研究尚未深造,故于科學真意,動覺隔膜。(pp.309-310)在1927年悼念故友胡明復的講話中,任鴻雋痛數我國學問的幼稚和人才的墮落(p.394)。他在1933年固然承認,最近十數年來,經國內學術言論界之一致鼓吹,國人益知科學之重要(p.480),然而仍在次年如實指出:目下的中國,提倡科學的聲浪,雖然是甚囂塵上,但是科學是什么恐怕還沒有真正的了解(p.506)。

在包括以任鴻雋為代表的中國科學社(1915年10月正式成立,它的宗旨是格物致知,利用厚生)同人的不懈努力下,在其機關刊物《科學》(創刊于1915年月,它的目的是提倡科學,傳播新知)的大力鼓吹下,國人對科學的認識和態度逐漸起了變化。在1943年,任鴻雋已經看到:“科學”二字在一般人心目中已成普通常識,而科學化運動尤可謂集科學蔚為常識之大成。此與以“格致”二字代表科學之意義已不可同日而語。蓋言格致猶近于以中印西,言科學乃代表一種新精神新態度也。此外,科學研究機關之成立,科學家人數之增多,各種科學雜志及專刊之出現,殊不容吾人忽視。要而言之,我國科學界在以往三十年間,已骎骎入世界學術之林,而非以負販他人之所得為已足。(pp.564-565)到中國科學社成立30周年的1945年,他感到科學在中國,已到了枝繁葉茂的境界,而不是30年前的孤掌難鳴的情形了(p.572)。

這一轉化是怎樣發生的呢?顯然,任鴻雋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功不可沒——他不僅身體力行,扮演了卓越的組織者和領導者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通過虛心學習和潛心研究,并用他那充滿睿智、洋溢激情、文采飛揚的文字,把嶄新的現代科學觀傳播給知識界,普及到公眾中。鑒于我已就任鴻雋的科學觀的某些內容(如科學方法、科學精神、科學文化等)作了一些探究,本文的側重點自然要放在未論及或少論及的方面。

(二)科學的本性和和分類

任鴻雋深得皮爾遜和彭加勒關于科學的真諦,他也把科學看作是學術、知識、思想乃至智慧層面之事,而不是視為物質、功利、器械、文字之事。也就是說,他看重的是科學的形而上的本性,而不是屬于科學之應用的形而下的東西。科學“其本能在求真,其旁能在致用”(p.6)這簡單的一句話,完全可以代表他對科學的最早(1914年)看法——這一觀點貫穿在他的整個一生。他自始至終反對“欲以工業代表科學”的做法,力圖“還科學于學術思想之域”(pp.52-53)。他一而再地倡言,“科學之非物質的、功利的,則當于理性上學術上求科學矣(p.69)。他在返國后矯正國人對科學的三種誤解時,一說科學是學問而不是技藝。形下的技藝都是科學的應用,科學的本體則與形上的學同源。二說科學的本質是事實而不是文字。東方文化所以不及西方文化之所在,也是因為一個在文字上做工夫,一個在事實上做工夫的原故。科學家是講事實學問以發明未知之理為目的的人,講究觀察和實驗。他們面對無窮的自然界的現象和和天地間的真理,只管拼命向前,發明那未發明的事實和密藏,而不以讀古人書和知道古人的發明為滿足。三說科學與實業雖然有相倚的關系,但是科學與實業不是一物,實業只不過的科學的應用之結果而已。科學家并不是著眼于應用才去研究的,若如此科學就不會有發達的希望,所以我們不要買櫝還珠,因為崇拜實業而把科學和科學家拋在腦后。(pp.183-185)此后,他多次重申類似的看法:科學不是器械,科學不是語言(pp.506-507);科學研究是智慧和道德平面的事,因為科學研究的最高目的不在追求物質享受,而在追求真理,故科學家不但無暇顧及身體的享樂,甚至連性命安全也可以置之度外(p.616)。正是基于對科學的本性的清醒認識,任鴻雋給科學下了這樣的定義:

科學是根據于自然現象,依論理方法的研究,發現其關系法則的有統系的知識。

他進而指出,對這個定義應該注意的三點是:科學是有統系的知識,科學是依一定的方法研究出來的結果,科學是根據于自然現象而發現其關系法則的。按照這個定義,他認為所謂科學即等于自然科學,不過有許多社會現象經過科學方法的研究,都變成了科學。(p.323)他也許是從英人丹皮爾的《科學史》中了解到,科學的范圍,也是各國不同。德國的Wissenschaft包括有自然、人為各種學問,如天算、物理、化學、心理、生理以至政治、哲學、語言在內。英文的science,卻偏重于自然科學一方面,而政治學、哲學、語言等平常不算在科學以內。(p.192)

任鴻雋對科學分類也很留意,并認為這是對科學知識做橫的解剖,從而明了科學的地位,呈露科學的大概范圍。他涉及的分類是針對“嚴密科學”(ExactScience)和“純粹科學”(PureScience)而言的。他逐一列舉了羅吉爾•培根、弗蘭西斯•培根、邊沁、安培、孔德、斯賓塞、皮爾遜、馮特、湯姆生的分類,似乎對斯賓塞尤其是皮爾遜的分類更感興趣。斯賓塞把科學分為三大部類:抽象科學、具體科學以及介于二者之間的抽象具體科學。皮爾遜也把科學一分為二:抽象科學(包括論理學、數學、統計學)和具體科學(包括物理科學和生物科學);不過,又在抽象科學和具體科學之間設立聯絡它們的應用數學,在物理科學和生物科學之間設立中介生物物理學(bio-physics)。任鴻雋由此得到兩個結論:科學是彼此互相關系的,不是孑然獨立的;科學的范圍不斷擴大。有意思的是,任鴻雋在此還論及科學與偽科學——他的論述即使在今天亦有現實意義。他說:

關于這一層,我們要注意的,不在某種現象是否適于科學研究的問題,而在研究時是否真用科學方法的問題。如近有所謂“靈學”(psychicalresearch),因為它的材料有些近于心理現象,又因為它用的方法有點像科學方法,于是有少數的人居然承認它為一種科學[如英國的洛奇(SirOliverLodge)];但是細按起來,它的材料和方法卻大半是非科學的。這種研究只可稱之為假科學(pseudoscience)。我們雖然承認科學的范圍無限,同時又不能不嚴科學與假科學之分。非科學容易辯白,假科學有時是不容易辯白的。(pp.249-250,340-349)

任鴻雋還把科學研究問題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遍的科學,如物理、化學上諸現象的研究;一種是地方的科學,如各地方之地質調查,動植物之采集與調查,各地氣象之測定等。前者固然是科學的根基,但是這些高深的研究在科學程度尚未十分發達的國家,勢難一蹴而就。不過,真理本無國界,他人的研究結果我們一樣可以利用。后者則不然,對其研究全為地方人之責任,不但他人不能研究,有時并不愿他人來代替研究。于是,他根據當時中國的國情,把地方的科學排序為第一,并說明這不意味著把第二類科學完全置諸腦后。(p.381)

與上述有關思想相適應,任鴻雋特別強調純粹學科和基礎研究的重要性。他贊同赫胥黎的說法:吾誠愿“應用科學”之名之永不出現于世也;所謂應用科學者無它,即純粹科學應用于某特殊問題者是矣。他進而言之:科學不為應用起也;應用者,科學偶然之結果,而非科學當然之目的;科學當然之目的,則在發揮人生之本能,以闡明世界之真理。(p.61)他雖然表示,言科學之應用無可厚非,但是科學之至于應用,則其學已大成,其研究已具備,又非徒然有取一二新知暗示,遂得以增進幸福之功也(p.210)。他指出二者的密切關系:應用科學與純粹科學,只有材料之殊,并無方法之別。而且許多應用都直接由純粹科學得來,它們是分離不開的。(p.448)也就是說,“純粹科學為一切科學應用的本源”(p.541)。也許是受到美國戰時科學研究發展局局長V.布什博士報告的影響,他在1949年5月的一次發言中說:

據我看目前的應用科學也是不夠的,在工業和生產方面,科學并沒有發揮效用。等社會安定后,應用科學因其有利于生產,可以從而獲利,自會有人來做。因而純粹基本科學的研究則以無利可圖必須我們盡力去提倡。其次,應用科學的發展,其收效大小也得根據純粹科學的成就,所以不能不注意根本的純粹科學;至于應用科學自會因時而發展的。

因此,任鴻雋認為,發現真理和用其為人類謀福利雖然都重要,但還是應該強調多提倡純粹科學,因為應用科學自會有利地發展,而純粹科學卻少人注意。(p.621)任鴻雋當年的看法至今似乎仍未過時,在物欲主義和實利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值得引起人們的思考和重視。

(三)科學的功能和價值

早在《科學》的發刊詞中,任鴻雋就詳盡地羅列了科學有造于物質、人生、知識、道德的效用。他揮舞如椽之筆,洋洋灑灑,恣意縱橫。我在此不忍心多加割舍,特引用如下:今夫吾人今日,陸行則馭汽車,水行則駕輪舟,絕塵而馳,一日千里,山陵失其險阻,海洋失其邈遠,五方異族,往來如一堂者,此發明蒸汽機關之賜也。趨利赴急,片時可寄千里之書,親戚遠離睽居而得晤言之雅,則發明電力機械者之賜也。且也,機械之學,進而益精,蒸汽電力,以為原動。則一日而有十年之獲,一人而收百夫之用。生產自倍。閭閻殷賬。遠西名邦,國富劇增,假非其人好勤遠略,糜財經武,則彼社會學家所理想“去貧”之說,未始不能實現也。此科學之有造于物質者也。不寧唯是。生民之初,于天然戰。其所恃者,唯是體力。洪水饑謹疫癘夭札之來,無以御之也。挽近科學大昌。風雨之變,測候既精,地形之利,相度必盡。不惟洪水饑謹之災可免也。乃生物之理,辨極于微茫:藥石之用,利盡乎金石。衛生之要,普為常識:疫癘之氛,消于比戶。大耄可以坐登。壽考竟得力致。此科學之有造于人生者也。不寧唯是。科學所影響于人類之知識。當中世紀之初,歐洲大陸,有宗教迷信,唯人類知識進步之障礙。不獨學說之背于教義者,莫由滋長也。乃謂聽天敬神,則自然可任。桎梏人心,莫此為甚。使非科學家本其好真之心,行其求是之志,血戰肉搏,與宗教爭此思想上之自由,則至今猶蒙屯可也。文學復興之后,人競文采。科學家又主張以自然科學為教育學子之要道。今人抵掌而談地方,伏地而拜閃電,則三尺童子,知悼笑之矣。然非得科學上之證明,究何以識地之本形,與電之原理哉?此科學之有造于知識者也。不寧唯是,科學與道德,又有不可離之關系焉。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義,衣食足而知榮辱”,此古今不易之定理也。古科學直接影響于物質,即間接影響于道德。自科學大昌,明習自然之律令,審察人我之關系,則是非之見真,而好惡之情得。此科學有造于道德者也。(pp.14-18)一言以蔽之,“一切興作改革,無論工、商、兵、農,乃至政治之大,日用之細,非科學無以經緯”(p.39)。他是這樣強調科學的重要性的:

言近世東西文化之差異者,必推本于科學之有無。蓋科學為正確知識之源,無科學,則西方人智猶沉淪于昏迷愚妄之中可也。科學為近代工業之本,無科學,則西方社會猶呻吟于憔悴枯槁之途可也。科學又為一切組織之基礎,無科學,則西方事業猶擾攘于紛紜散亂之境可也。吾人縱如何情殷往古,而于近代知識、工業及社會組織之進步,不能不加承認。吾人縱如何回護東方,而于西方知識、工業及社會組織之優越,不能不加承認。若是乎,東西文化及國勢強弱之分界,一以科學定之,然則科學之重要,不于此而可見耶?(p.281)

任鴻雋雖然充分肯定了科學的物質功能,但他更倚重的還是科學的精神價值——這與皮爾遜和彭加勒的思想息息相通。他1916年在中國科學社第一次年會致開幕詞時說:“科學之功用,非在富國強兵及其他物質上幸福之增進而已,而在知識界精神界尤有重要之關系。”(p.88)他像彭加勒一樣看重科學的思想價值和文化意義,主張為科學而學科。他像皮爾遜一樣主要強調科學的認識價值、教育價值、審美價值。他甚至說過這樣一句有點過頭的話:“科學的影響,完全在思想上”(p.274)。

(四)科學與社會

任鴻雋從一開始就十分關注科學與社會的關系問題——這是當今時髦的STS(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的主題——他就科學與工業、農業、國防、民主、教育、文化等做了專門的研究和論述,并直接以“科學與社會”為題發表文章。鑒于科學與教育和文化的關系另文討論,我們先論述一下科學與前三者的關系。

任鴻雋早在1915年的“科學與工業”(pp.52-60)一文中,就提出“工業為科學之產物”的觀點,而當時國人乃未夢及科學與工業之關系。他說,今日之中國,無科學而貿然興工業,實無異于“無本而求葉茂,見彈而求鴞炙”。其原因在于,古之工業,得于自然與習慣之巧術。今之工業,得于勤學精思之發明,須有科學以為后盾。使我們感到驚異的是,任鴻雋當年已經提及今日所謂的“知識經濟”,并對古典經濟學鼻祖斯密的原理作了新的詮釋:

十八世紀生計學始祖亞丹斯密司(AdamSmith)創“勞力即富”之說(“Laborisweath”),至今言生計者未之能易。上所謂勞力者故不徒指手足之勤而言,彼殫精竭思以治自然物理之學而發明前人未辟之秘,以成開物成務之功者,乃真能勞者矣。以勞為之種,而福世利人之獲隨之而至,如響之不爽于耳,影之無逃于形。今之人心之未浚也,而唯浚物之求,智之未廣也;而唯廣業之務。不種而思獲,未施而望報,其反乎生計學上富之原理也甚矣,容有冀乎。

在“科學與實業之關系”(1920年)一文(pp.218-223),他提出“科學是實業之母”的命題。他通過具體事例,逐一論述了科學與實業發生、實業進步、實業推廣的關系。他道明,要求科學與實業有關系,必須先要求科學家與實業家有關系。關于聯系辦法,他和盤托出三條途徑:一是創辦實業的人就是發明科學的人,兩者合而為一;二是在大公司中設立實驗室,請專家研究改良事業的方法;公司在大學出費設科,讓校方替它研究工業問題。他還順便涉及妨害實業的幾種普遍心理障礙:求利太奢,求效太速,不能持久。在1946年發表的“科學與工業[為范旭東先生作]”(pp.601-603)中,他列舉了對待科學與工業關系的三類人。有的是利用科學來做生產的工具,只要生產不成問題,科學知識是不在他計算之中的。有的是以科學來做工業的出發點,他要利用科學來改進生產的方法,增進物品的功用。在這類人心目中,科學終不免成為工業的附庸。還有一類人是要利用工業的力量來謀求科學的發展,他是身在工業,心存學術,金錢的得失是不在他的計算之中的。我們只要曉得科學為一切近代工業之母,便知道第一類人徒知販用他人的發明,坐食其利,自可卑之無甚高論。第二類人雖也使科學與工業相得益彰,然其眼光猶不出孤立范圍以內。現代的進步工業家多優為之。至于第三類人,要以增進科學知識為造福人類的重要途徑,不但急功近利不在眼中,即個人的生活康健亦置之度外。這種人在科學界中時一遇之,在工業界中則真如鳳毛麟角。而范旭東先生實為此類人之一。范先生的精神——“工業以科學為出發點,學術為工業的終竟目的”——值得我們永遠保持和效法。在這里,我們不由得想起彭加勒在《科學的價值》中關于工業與科學關系的論述。

在討論農業教育和農業改良的文章中,任鴻雋也論及科學與農業的關系。他對農業是最用不著學術或科學的職業的看法不以為然,認為現代的眼光和古來不同的地方,就是劈頭要承認農業是可以用科學來改進,而不是完全靠天吃飯,或是墨守舊法,一成而不可變易的。換句話說,我們要承認,天然的力量或缺陷,都可以用人為的方法來管理或補充。因此,我們就把農業的本根,放在科學研究方面上了。這不但是我們的希望如此,近百年來,農業的重要發明也使我們的信心更加堅固。(p.447)

任鴻雋有一篇專論“科學與國防”的文章(pp.505-508),發表在“九一八事變”之后的1934年。他在文中預言,此后的戰爭“則必定為科學的戰爭而非人與人的戰爭”。他把國防與科學的關系歸結為三點。第一,國防的基本,應注重于重要的基礎工業。現代軍備與工業,已成不可分離的連鎖,即軍備工業不過是現代工業的一種。所以只要國內工業發達,不愁軍備無法供給,反之軍備獨立是不可能的。第二,要求工業發達,其第一步就是提倡科學研究。天下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情形,也沒有完全可以抄襲的便宜事體。沒有科學研究作顧問,除了失敗別無它路,更何況許多新工業都是從科學研究室發生出來的。第三,提倡科學研究,應當把研究的責任賦予各個大工廠或大學之中,不必什么都由幾個政府機關包辦。他最后強調,國難迫急,我們應付的方案也風起云涌。但是一個方案的重要,不在乎收效的迅速,而在乎眼光的遠大——對科學有相當的認識。

任鴻雋還談到科學與民主的關系,從而使五四時代的“德先生”和“賽先生”攜起手來。他說,近代社會組織的一個特采是平民[民主]的特采,就是所謂德謨克拉西。這平民的傾向,有兩個意思:一是政治上獨裁政制的推倒,與參政權的普及;二是社會上機會的均等,和階級制度的打消。這兩個意思的發生,一方面因為機器的發明,生了工業革命,又因工業革命過后,物產增加,一般的人有了產業和勞力,自然發生了權力的要求;一方面也因為近代的人心,趨于合理的;對于天然的勢力,尚且不肯貿然服從,要求一個征服的方法,對于人為的組織,自然也有一個合理的解決,那些“天賦君權”的說話,自然不能管束他們了。弗蘭克林的墓志銘說他“一只手從自然界搶來了電力,一只手由君主搶來了威權”,最能表明這一種意思。可見平民主義和科學是直接間接都有關系的。(p.279)

在“科學與社會”(1948年)一文中,他徑直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科學與社會的關系自有科學以來即已存在,何以直到最近幾十年才被人注意?他回答道:一是科學在現世界中成為決定社會命運的大力量,二是到20世紀之后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出現據說與科學有關。他認為二者的關系可以從四個方面加以觀察:(1)科學發明所發生的社會影響是什么?(2)科學發明是否有益地用于社會?(3)科學方面的利益是否普遍地造福人群,或僅為少數人所獨占?(4)社會組織是否合于科學的發展?他就第一個問題指出,科學方面所生的社會影響,屬于理論的要比屬于應用的為大且遠。人們只知道飛機與無線電怎樣變更了社會組織,但不要忘記了地動說與天演論怎樣改變了我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沒有后者的改變,由中世紀進入近世紀將不可能。科學家追求真理,不可松懈,更無所用其恐懼。關于第二個問題,我們得承認,科學發明在道德上是中性的,它們可以用來福利人群,也可以用來毀滅人類。最近的原子能發明是一個例,毒菌的發明也可以作如是觀。就第三個問題而言,與其說是屬于科學的,不如說是屬于社會的更為確當。科學方面無論如何重要,只是一種原理和方法。要用來造福人群,還須經過社會組織這一階段。社會組織如其良好,受科學之益者必然眾多,反之則可能為少數人獨占或壟斷。要免除此種弊病,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科學家停止發明,這是反進步的辦法,當然不可能;一是改良社會組織,這是可能的,但權力不一定在科學家的手里。眼前的問題是:科學家在此情形之下態度應該怎樣?這個問題的答案關系很大,似乎不容易置答。不過我們不要忘記,科學家既握有此種原動力在手中,只要善為利用,不怕社會不向善的方向前進!最后一個問題,可以說是社會對于科學的關系。在19世紀末以至20世紀初,科學已經由科學的個人主義時代進入科學的團體運動時代,在二戰后又步入科學的國家主義時代——國家用全力發展科學,科學的進步固然愈可預期。但是,任鴻雋提請人們警惕:

我們不要忘記,科學的國家主義,和其他國家主義一樣,將不免狹隘、偏私、急功近利等種種毛病。這和科學的求真目的既不相容;與大道為公,為世界人類求進步的原則亦復背馳。所以我們以為在計劃科學成了流行政策的今日,私立學術團體和研究機關,有其重要的地位,因為它們可以保存一點自由的空氣,發展學術的天才。(pp.617-619)

既然科學與社會的關系如此密切,不用說,科學家的社會責任就被提到重要的議事日程。在任鴻雋看來,這有兩層意思:一是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中要有自律意識,一切按科學精神辦事;二是科學家必須有社會責任感和良知良心,設法使科學的應用造福于人類。他說,“科學家是個講事實學問以發明未知之理為目的的人”,“科學家態度當信其所已知,而求其所未知,不務為虛渺推測武斷之談”,這必須經過長期培養才能形成(pp.185,48)。但是,現實狀況卻令他感到十分痛心。他在悼念摯友胡明復的文章中說:

我們曉得在現在的社會中,要找飛揚浮躁的人才,可算是車載斗量,但是要找到實心任事,不務虛名的人,卻好似鳳毛麟角。如明復這樣的人,多有幾個,不但社會的事業有了希望,還可以潛移默化,收一點移風易俗的效果,也不可知。(p.394)

因此,任鴻雋一而再地敦請科學家端正態度:第一應從發現宇宙真理、奧秘而努力,第二將研究出來的東西為人類謀取福利,這才與人類前途有利(p.621)。

在這里,很有必要論述一下任鴻雋一以貫之的科學救國或科學立國思想,因為這既是他大力鼓吹科學的主旨之一,也屬于科學與社會關系的范疇。目睹異邦科學昌明與文物之盛,面對貧弱落后的中國,尤其是國難頻生之秋,任鴻雋身在異邦,“而歸國之心則已如離弦之弩,不可復挽”(p.140)。他報著“卞和不悔于三刖之痛,是以荊山之璞終為世寶”(p.190)的信念,始終如一地為他的三位一體的救國理想——科學救國、實業救國、教育救國——奔走呼號。他當時就已心知肚明:“欲從根本上救治,非介紹整個的科學思想不為功。”(p.536)在《科學》發刊詞中,他在歷數了科學的四大功能后,反觀中國“不獨治生楛寙,退比野人,即數千年所寶為國粹之經術道德,亦陵夷覆敗,蕩然若無。民生茍偷,精神形質上皆失其自立之計。雖閉關自守,猶不足以圖存。”對此,他開出了“托命”良方——“其唯科學乎,其唯科學乎!”并且大聲疾呼國人立即行動起來:“臨淵慕魚,不如退而結網。過屠門而大嚼,不如歸而割烹。”(p.18)接著,他又提出這樣一個主張:“欲富強其國,先制造科學家是也。”(p.35)在國難當頭的1935年,他明確提出“科學是立國的根本”這一口號。在抗戰即將結束之時,他敦促人們:“要望科學來救國”,先從改變“對于科學的冷視與落漠”“這個觀念做起”(p.587)。他極力呼吁要把發展科學當作“立國的生命線”和“重要的國策”(p.590)。在抗戰勝利后,他力促把發展科學作為今后10年、20年國家的首要政策,并構想出具體的計劃和施行方案。他說:

吾人今日言建立國防,發展經濟與教育,而遺棄科學,是謂舍本逐末,不可得之數也。今日世界各國,無不以發展科學為立國條件之一,而在凡事落后之吾國,尤當以發展科學為吾國之生命線。蓋得之則生,不得則死,其重要遠超乎一切之上,不可無明確之規定以一新全國之耳目也。(p.605)

此后,任鴻雋一直強調,“無論從哪方面說起,科學在現世界中,是一個決定社會命運的大力量。”(p.613)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表明,“科學研究已不是少數人的事業而成了新政府的國策”(p.623)。

(五)關于科學主義和反科學

長期以來,在中國主流學術界,往往給五四新文化運動(1919年前后)的科學鼓吹者和科玄論戰(1923年前后)中的科學派扣上一頂貶義的科學主義——也有中性的科學主義即科學家對科學的典型看法和態度——的大帽子,把他們視為科學萬能論(蔡元培在1918年曾經說過“當此科學萬能時代”的話,但那是為中國科學社征集基金作廣告用的,而且為“雪吾國人漠視科學之恥”,同時又是描述性的話語,似乎不可當真)者或科學方法萬能論者。對此,我曾著文捎帶予以反駁。在這里,任鴻雋的科學觀進一步支持了我的論據。

任鴻雋說過“我們曉得科學方法雖是無所不能(讀者注意,我說的是科學方法,不是科學萬能),但是它應用起來,卻有一定的限度。我們所說的限度,就是指那經過分析而確實清楚的事實。”(p.303)這段話十分清晰地表明,任鴻雋不贊同“科學萬能”說,此其一。他沒有徑直說“科學方法萬能”;所謂科學方法“無所不能”,他意指的是,科學方法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直接或間接地有助于解決其他學科乃至人生的某些問題,但并非可以充分地解決它們的全部問題;而且,他明確指出科學方法“應用起來”“有一定的限度”,這實際上就是對科學方法萬能論的否定;此其二。作為和任鴻雋同創中國科學社的親密同人和同道者,楊詮在《科學》雜志發表的下述言論也許發出了任鴻雋的心聲:

科學萬能指說,創自何人,殆不可考,初涉科學藩籬者,每好以此稱揚科學,毀科學者亦多集矢此說,其實皆非真知科學者也。科學之材料誠無垠,謂其萬有可也。然研究萬有者未必萬能。誠以科學已知之事物與未知較,猶微云之在太空耳。疾病、饑寒、天災、人禍,方相尋而未已。即此物質之世界,去吾人所夢想之極樂鄉,尚渺乎其遠。科學何敢以一得遂自命萬能乎。牛頓曰:“吾所發現者,不過大海之一石。”以代表科學家之態度矣。然以科學不能萬能為科學病,又不可也。科學不以已有之成績自豪,亦不以未知之無涯自餒。本其科學方法努力前進,雖未敢以必達真理之終鵠許人,然循以進,必率人類日趨光明之域,則可自信也。易言之,謂科學萬能固非,謂科學必不能何事,亦非也。

在19和20世紀之交,經典科學的基礎發生了嚴重的危機(這本來是科學革命的前兆),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科學被濫用帶來了惡果,西方不少人士哀嘆“科學破產”,并起而反對科學。這種反科學思潮傳入國內,深得守舊派人士——科學作為西方近世文化的代表,本來就與中國傳統文化有格格不入之處——的青睞,紛紛起而效尤,散布西方物質文明破產,當用中國精神文明拯救的論調。從而,西方的反科學與中國的“國粹”結成“神圣同盟”,向登陸不久的“賽先生”發難。任鴻雋眼光明睿,未卜先知。他早在1915年就在《科學》雜志撰文,批駁科學敗德說和科學損美說(pp.17,65-66),翌年又批駁科學唯利說:

說者曰,科學者物質之學也。今日吾國士夫孜孜為利,不恤其他,物質主義之昌明有日矣;有心世道者,方當以道德之心壓勝之,奈何為之推波助瀾乎。曰,謂科學為物質之學者,對心靈之學而言,蓋謂其不離于物質,猶吾所謂實驗,非物質功利之謂也。且物質亦何足詬病。科學以窮理,而晚近物質文明,則科學自然之結果,非科學最初之目的也。至物質發達過甚,使人沉湎于功利而忘道誼,其弊當自它方面救之不當因噎而廢食也。(pp.116-117)

任鴻雋同意閔仁先生的看法:“西方人的態度,是科學的態度(因為科學必須要真實),它的結果,便是科學的出現、發達與民族的繁榮昌盛。中國人的態度,是反科學的態度(因為中國人最喜歡虛偽偷巧),結果不但沒有科學發生,而當前的種種災難,也就由之而起。”(p.473)任鴻雋認為,對于中國人的“反對科學之觀念不加剪除”,那么“提倡科學之重要”只不過“是緣木而求魚也”。他表明:“抑欲矯正反乎科學之習尚,當由何途?仍不外乎科學教育而已。”(p.216)在這方面,他可謂身體力行,苦口婆心,一有機會便做說服教育工作。

針對老一輩人所說的西洋文明破產、科學的結果不過是得到衣食住的物質文明,以及少年們高喊打倒知識階級、大罵帝國主義的物理化學,任鴻雋一語道破這種“科學與惡魔結盟”的論調具有雙重謬誤:第一是不明白科學本身,第二是討論的自相矛盾。他首先表明,科學的目的在求知而不在物質的享受,衣食住的改善是科學的副產品而非科學本身。科學既然是人類知識范圍的擴大和天然奧竅的發現,當然與任何主義都不發生關系,科學作為一種真正的學術有離開社會關系而保持真正獨立的性質——要發生關系,與任何主義都可以發生關系;要不發生關系,與任何主義都不發生關系。討論的自相矛盾之處在于,人類要生活,就不能沒有衣食住,既有衣食住,則惡的衣食住,自然不如好的衣食住,這是誰也不能辯駁的道理。以改善衣食住為科學罪狀的,不外兩個理由:一是衣食住不必改善,二是衣食住改善之后于人類有不好的結果。關于第一層,想必主張的人肯定在衣食住方面能夠去好就壞,舍善取惡了,但事實上卻不曾找出一個例子來證明這句話不錯。關于第二層,人的平生僅僅在衣食住上下工夫固然不可,但把衣食住改善了,解放了人們的精力與心思,使他向學問藝術方面去發展,卻是極其可貴的事體。衣食不完、救死不暇的人,豈能在在學問藝術上有所貢獻?西方文明國家學問發達,出版物藝術品繁盛,可以知道是衣食住改善后的結果。所以衣食住的改善,并不是惡,但不曉得利用衣食住改善的結果,乃是人們的愚蠢罷了。至于高唱打倒帝國主義的同時又高唱打倒知識,這無異于自己縛了手足去打老虎,其矛盾的程度,更顯而易見了。(pp.384-385)其實,任鴻雋早在1914年就明言:“上治之國,其制度厘然,物質燦爛者,無非食科學之賜。致用之無害于科學,又何待言?”(p.6)

誠如任鴻雋所觀察到的,歐戰以來,吾國人士栗然作科學破產之懼。發之者不過一二神經過敏之人,和之者遽奉為先知灼見,幾若日中必昃,夏盡而秋,為勢之無可解免者。對于這種情勢,他鄭重表示:此大誤也!其理由在于,科學為一種開明之勢力,人群進化,亦唯向開明路上前進。謂戰爭有返于野蠻之趨勢,背乎進化之原理,當以科學真理矯正之則可。以戰爭之結果,弊罪科學,乃并此引導人類由暗入明之一線光明,一切吐棄毀滅之,則亦未免本末倒置之甚矣。他用數語申明了科學的永久性、普遍性、廣大性之性質,闡述了由此而引起的在科學研究中一人獨奮與公眾組織并重之大勢,最后一針見血地指出:

以上所言,可見科學在性質上、組織上,皆有擴充之勢,無萎縮之兆,有調和之機,無沖突之患。彼以歐戰為科學罪,并以是駁科學之將衰者,是未知當今科學界之趨勢者也。吾人言及此,所不禁怒焉憂傷者。以地大物博之我國,科學上既鮮有發明,科學團體之組織復不見進步,即有一中國科學社,以提倡與研究科學自任,而獨唱寡和,收效猶遠,不知將以科學破產之言,自欺欺人以自了耶,抑將自絕于人文之域,不為當世知識界之增進,盡一分人類應具之責任也。世有君子,幸觀省焉。(430-432)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1947年,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董事長福斯狄克在一篇報告中聲稱,人們迷信物質科學,以為它們是生命的配給者,殊不知它們很難發現新的人生目的,或人與人關系的藝術,或幫助獲得和平與成功的政府所需要的社會道德。我們眼前的問題與人類命運,不能在物質方面解決,而必須在道德與社會平面上決定。物質的力量與金錢兵力的優勢,可以維持我們于一時,但我們社會上爆發性的緊張,只有靠道德及社會的智慧方有解除的希望;而這種智慧,非試驗管所能沉淀出來,也不是原子物理學的燦爛方法所能得到的。對此,任鴻雋指出,福斯狄克君診斷眼前世界的危機,一是由于我們(特別是美國人)過分看重物質生活,一是由于我們過于迷信物質科學。但物質生活的增進,是由于科學研究的結果,所以可以說福斯狄克著重的還是科學這一點。關于第一點,沒有多少討論的地方。“人不能單靠面包而生活”是凡稍有文化的民族所共具的信條。設于物質生活之外,不能發現較高的活動與信仰,人生還有什么意義?說到科學——特別指物質科學——就不能與物質生活同日而語,這是我們與福斯狄克分歧的出發點。物質科學是物質的研究,但它本身不是物質。物質生活是物質平面的事,科學研究——不論研究什么——卻是智慧和道德平面的事,因為研究科學的最高目的是追求真理而非物質享受。科學家為發現真理履危蹈險,艱苦卓絕,不但無暇顧及金錢和享樂,甚至連性命安全也可以置之度外。說到這里,任鴻雋不無遺憾地嘆曰:

所可惜的,像這樣高尚純潔的科學家每每不為當時所認識,而他們的求真探理的精神,又往往為科學應用的輝煌結果所掩蔽,于是物質的弊害都成了科學的罪狀。其實我們要挽救物質的危機,不但不應該停止研究,而且應當增加科學并發揮科學的真精神。我們試想,設如歐西人民都受了科學的洗禮,有了求真的精神,希特勒、莫索里尼等愚民的政策將無所施其計;我們也明白現今獨裁的國家,何以要靠了隔離與宣傳的作用來維持它們的政權。如其我們說科學愈發達,致世界戰爭愈劇烈,我們也可以說科學道路真正發達的時候,戰爭將歸于消滅。這不是因為科學愈發達,大家勢均力敵,不敢先于發難;而是因為知識愈增進,則見理愈明了,少數政客無所施其愚弄人民的伎倆而逞野心。戰前的日本人民如其有充分的世界知識,也許不至發動侵華戰爭,造成世界的大劫運。我們以為“力的政治”不能達到消弭戰爭的目的,唯有訴諸人類的理智,方能使戰爭減少或消滅。而研究科學實為養成理智的最好方法。

他進而揭示,福斯狄克所說“迷信物質科學為解救當前世界危機的困難之一”,為不了解科學真義之言。福斯狄克所謂物質科學,當系指工程技術而言。工程技術是應用科學的發明以謀增進人類的健康與快樂為目的的。這與純理科學之以追求真理為目的相比較,已有卑之無甚高論之感。然即這個卑之無甚高論的主張,也不見得與人生目的有何沖突。唯有把工程技術用到毀滅人類的戰爭上,它才與人類的前途背道而馳。然而這個責任,似乎不應該由科學家來擔負。(pp.614-617)

(六)促進科學發展的必由之路

任鴻雋不僅對作為一個整體的科學有自己的理論觀點,而且他也就中國的科學發展問題提出了一系列設想和行動方案——這些屬于科學政策和科研管理的范疇——值得在此一論。

在留學美國之時,任鴻雋就認識到科學組織對于科學發展的重要性。他說,今留學生所學彼此不同,如不組織團體,互相印證,無異于將外國科學之花一枝一葉搬運回國。如此則科學精神、科學方法,均無移植之望,難得花之種子及其種植之法,而吾人所希望之知識界革命必成虛愿。(p.88)他發起成立中國科學社的動機,就是想以此作為聯絡同志研究學術,達到“格物致知,利用厚生”目的的途徑,而尤其重要的是喚起一般人對于科學的認識,與提高同志學者研究的興趣(p.572)。他陳述了需要建立科學社的理由:科學的境界愈造愈深,其科目也越分越細,一人的聰明才力斷斷不能博通諸科。而且諸科又非孑然獨立,漠不相關的。此現今的科學社,必須合多數人組織而成的理由一,此乃科學性質上不得不然。現在的實驗科學,不是空口白話可以學得來的。凡百研究,皆須實驗,而實驗必須種種設備,皆非巨款不辦。非有一種公共團體,為研究學問的人供給物質上的設備不可,這是科學情形上不得不然。(pp.94-95)中國科學社成立以來,揭橥應舉或所舉之事業有九:1)發刊雜志,以傳播科學提倡研究。2)著譯科學書籍。3)編定科學名詞,以期劃一而便作者。4)設立圖書館以供參考。5)設立各科研究所,施行科學上之實驗,以求學術、實業與公共事業之進步。6)設立博物館,搜集學術上、工業上、歷史上以及自然界動植礦物諸標本,陳列之以供研究。7)舉行科學講演以普及科學知識。8)組織開展旅行研究團,為實地之科學調查與研究。9)受公共機關之委托,研究及解決關于科學上一切問題。(pp.283-284)

在任鴻雋看來,今世之國,收科學之獲最豐者,必其于研究機關之設立最完備者也。歷數研究科學之機關,而別之為四大類:一曰學校內之研究,二曰政府建設之局所,三曰私家組織之研究所,四曰制造家之試驗場。是四者皆學術之生產地,而無數發明所從出之源泉也。他進而比較了各研究機關的長短優劣:顧學校內之研究,既以教科之故而不免分歧,政府之局所亦以意主實施而未能深造,其他私立之研究所與制造家之試驗場,又各以組織或原動之不同,而各有其相當之限制。求其于研究科學最為相宜,而又互相感應,相引彌長之效者,則莫如以科學上之大發明為中心,為研究特別問題而設之研究所。此種研究所,直接為科學研究之產物,而同時復為研究科學所不可少。他列舉法國巴斯德研究所和鐳研究所為例,并從中得出三點教訓。第一,科學之發展與繼續,必以研究所為之樞紐,無研究所則科學之研究蓋不可能。反之,欲圖科學之發達者,當以設立研究所為第一義。第二,欲一般人知科學之可貴,必使科學于人類幸福確有貢獻。第三,為科學而研究科學。為人類愛真之念所驅迫,不必以其實利與應用而始為之,社會上明理達用之少數人當暫負其責任。(269-271)任鴻雋還把有無公眾組織視為古之研究學術與今之科學研究的重要分野:前者多恃一人之獨奮,所謂下帷專精,目不窺園,閉門造車,出門合轍;后者則公眾組織與一人獨奮并重,而無公眾組織,則于科學之廣大性與普遍性,得有不能發揮盡致。(p.431)

任鴻雋認為,科學研究的進行,至少須有兩個要素:一是研究的人,一是研究的地方。后者上已述及,前者是他探討的重點。他看到,因為中國缺乏領袖的人才,所以研究的問題沒有人能夠尋出,研究的風氣也就無從養成,雖有熱心研究的人,也只好消磨在不知不覺中。因此,尋出領袖的研究人才,放在有研究設備的地方,造就研究的先生。先生的先生哪里來?到外國去請,請比我們有經驗有研究的外國科學家來做我們的向導。不過,要注意的是,請進來的人必定是本部門的authority,而且能夠在我國指導研究,至少在三年以上,方不至于成了“抬菩薩”的玩意。(pp.386-388)至于請外國學者的理由,他列舉了三點:1)中國人才尚不夠辦研究所,取材異國以幫助我們研究事業的發展,恐怕是不可少的步驟。2)派遣留學生是造就專門人才的捷徑,但這決乎不能解決我們研究所的問題,因為留學生自己工作也許可以,指導研究便成問題。3)一個真正的外國學者能與我們的興奮與影響,不是任何多數的本國學者可以代替的。(p.514)任鴻雋還詳細討論了科學發達的條件:1)研究精神。研究者須有孜矻不已、“即物窮理”之精神。夫所謂物者,不限于前人著述知所已及,即所謂理者,實有以發天地自然之奧妙。而且無所為而為,唯真理之是求,不為利奪,不為害怵。此種精神彌漫與學人心腦之中,而后科學萌芽乃有發生希望。2)共同組織。研究精神固屬個人,而研究之進行,則有待于共同組織。蓋科學之為物,有繼長增高之性質,有參互考證之必要,有去精用宏之需求,皆不能不恃團體以為扶植。蓋研究精神為科學種子,而研究組織則為培養此種子之空氣與土地,二者缺一不可也。3)社會贊助。科學家雖不必待外界之尊崇以為重,而科學之發達,則必有待于社會之贊助,古今皆然。(pp.281-283)在出任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干事長期間,他把資助科學研究事業的有限經費用于急需的項目,如設置研究教授席,設立科學研究補助金及獎勵金,補助研究機關,設立研究機關(pp.481-485)。

任鴻雋在不同時期就科學發展提出了各種具體對策。在抗戰勝利前夕,他為吾國科學之將來計,指出應注意以下數項:1)必須大量養成科學人才,唯其量多,始有美質從之出也。2)科學事業必須有秩序有統系地發展,設非唯有秩序有統系之組織籌劃,則易流于重復、膚淺、急功近利、取悅流俗之為,而難期遠大之效果。每一科學之研究計劃,必須經過專家會議之縝密討論與設計。要在謀定后動,綱舉目張,庶幾昔日各不相謀與暗中摸索之弊病一掃而空之,而后科學事業乃有循序漸進之可期耳。3)科學事業不當偏重應用而忽略根本之純粹科學。應用科學以易收切近之功效常易為人所重視,純粹科學反之,故常易為人忽略。(p.566-567)談到國際合作,任鴻雋認為這是科學的國際性使然。他覺得以往的合作或出于私人友誼,或出于自然趨勢,其結果尚未達到希望的完美。原因在于一部分研究結果的不公開,各國文字語言的障礙,國際間科學組織的缺乏。要進行國際合作,必須以解決這些問題為先決條件。另外,就我們中國而言,一是要與人家合作必須要有與人并駕齊驅的科學;二是科學研究機關應該從速增加與充實,尤其重要的是每一科學至少有一個研究中心,這樣在進行國際合作時方能收到提綱挈領之效。(pp.568-571)1945年3月,他檢討了我國科學不發達的根本原因在于,國家對科學未盡其倡導與輔助之責任,不曾承認科學為重要國策之一,因之也不曾有過整個發展計劃。所有科學事業,皆委之于少數人的熱心倡導,自生自滅。結果,雖有30年的歷史,而成效若有若無。對此,他和盤托出四點政策性的建議:1)把科學作為此后的重要國策。2)制定一個具體而整個的科學發展計劃,其中應該包括科學的目的、組織、范圍、時間等項,使我們知道某一時期有些什么科學工作應該做和如何做。邀請中外專門學者若干人組成委員會悉心厘定,期于切實可行。3)科學事業的經費應該在國家歲出項目中,有一個獨立的預算。且既定之后,即不可有拖欠或縮減。4)管理科學研究的人員,必須為專門學者,用全部精神與時間來從事,尤應使文書期會的工作減到最小限度,以免浪費研究工作的時間。除此而外,他建議厚幣延聘外國威權學者來華領導,一面多派優秀青年出國深造,以解決研究人才匱乏和組織管理人才不敷的問題,以應建國之需。(pp.589-590)次年底,他又提出同樣的建議,并有所細化(pp.605-607)。

使我們感興趣的是,任鴻雋后來也提及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對于科學發展的意義。他說:“學術理想的自由流通,乃科學發達的必要條件。”(p.609)“發展學術的天才”需有“自由的空氣”(p.619)。在1957年那個特殊歲月,他在《科學》雜志撰文,表明“百家爭鳴”口號“對于科學工作者來說,有其特別重要的意義。因為它不但掃除了許多學術思想的障礙,也指出了我們研究學術的準則。”談到科學刊物,他說:“一切科學刊物應該滿足兩方面的要求:一是給科學工作者以的機會,一是供科學家討論問題的便利。這是研究科學者的最低要求,也是促進科學發展的必要條件。”“從響應百家爭鳴和開展自由討論來說,科學刊物必須多種多樣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結論。”(p.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