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雋的研究論文

時間:2022-11-18 10:08:00

導語:任鴻雋的研究論文一文來源于網友上傳,不代表本站觀點,若需要原創文章可咨詢客服老師,歡迎參考。

任鴻雋的研究論文

[摘要]任鴻雋的中國現代有影響的、有睿思的科學人。本文僅僅圍繞他關于學界和學術研究,中國學術之敝及其原因,中國古代無科學,知識和常識、發明和研究等加以評介,以揭示他的思想的幾個富有啟發性的側面。

[關鍵詞]任鴻雋中國學術和科學科學人中國現代科學思潮

任鴻雋(H.C.Zen,1886-1961)是中國現代著名的科學家和教育家,是中國現代科學建制化的開路先鋒和中國現代科學思潮的先知先驅,也是一位睿思的科學人(manofscience)。鑒于我已就任鴻雋的科學觀、科學文化研究、教育思想以及他與批判學派的思想關聯另文論述,本文僅想闡釋一下他對幾個具體學術問題論述的理路和睿思。

(一)關于學界和學術研究

任鴻雋對學術界和學術研究向來十分注重和關心,他在1914年赴美不久,就接連發表了“建立學界論”(pp.3-9)和“建立學界再論”(pp.10-13)二文,詳細論述了學界的意義、界定、基礎等等。在前一文中,他把學界對于一國的重要性看得似乎無以復加:夫將有求于暗夜之中,非燭何以昭之?有行于眾瞽之國,非相何以導之?學界者,暗夜之燭,而眾瞽之相也。國無學界,其行事不豫定,其為猷不遠大。唐突呼號,茫昧以求前進,其不陷于坎阱者幾希。且夫學界之關系一國,豈特其未來之命運而已,實則當前之盛衰強弱,皆將于學界之有無為正比例焉。吾人試一盱衡當世,其能杰然特出雄飛大地之上者,必其學術修明之國也。其茶阘不振,氣息奄奄,展轉于他人刀砧之上者,必其學術荒蕪之國也。蓋國民性者,教育之結晶。無真實之學界,必不能有真實之國民性。國家者,國民性之發越。無強固之國民性,必不能有強固之國家。一事之成,必有由來。一國之興,斷無幸獲。欲覘人國之強弱者,先觀之于學界可矣。何為學界?他給我們做了如下的描繪:

今試與游于世界強國之都會。于其繁賾深遠不可測度之社會中,常見有一群之人焉,汶然潛伏群眾之中,或乃蟄居斗室,與書冊圖器為伍,舍其本業與同儕外,未嘗與世相競逐也。然天下有大敵,或疑難非常吊詭新奇之事出,為恒人所瞠目結舌,惶懼不知所出者,則人皆就之以伺其意見焉。是人也,平日既獨居深造,精研有得。臨事則溯本窮源,為之辨其理之所由始,究其效之所終極,歷然如陳家珍于案而數之也。其言既騰載于報章,聽者遂昭然若發蒙。其事而屬于政治也,將有力之輿論,由之產出,而政府之措施,因以寡過。其事而屬于學問也,將普通之興味,因以喚起,而真理之發舒,乃益有期。是群也,是吾所謂學界也。

如何建立學界?在任鴻雋看來,學校等事,乃建設學界之手段而非建設學界之基礎。建設之事,基礎必先于手段,彰彰明矣。基礎之事有二:一事,國內須承平之度。民未富庶之先,雖欲教育之普及,學術之丕熾,而勢有不能。國民富庶,無屈撓夭札之患,民之有心思才力者,因得奮力于學。所以以國內承平無事,為建立學界第一基礎也。二事,國人向學之誠。他以苦心孤詣、潛心求真的科學家為例說明:

建立學界之元素,在少數為學而學,樂以終身之哲人,而不在以學為市之華士。彼身事問學,心縈好爵,以學術為梯榮致顯之具,得之則棄若敝屣,絕然不復反顧者,其不足與學問之事明矣。此吾所以以國人向學之誠,為建立學界之第二基礎也。

任鴻雋把科學也視為學術之一,列入學界之內:夫今之科學,其本能在求真,其旁能在致用。科學家委心專志,發憤忘食,積其觀察之勤,試驗之勞,思辨之能,為之設立公例,啟示大凡。令后人循序漸進,以抵高明之域。科學家如是向學之誠,乃建立學界之必要元素。在后一文中,他徑直點明:他所謂的學界,側重于新學即科學的學界;欲建立學界,當取科學的態度和方法。他說,今欲言建立學界,當先定其學之為何物。所謂學者,謂舊學乎,抑新學乎?易言之,今將仍鉆研故紙,尋章摘句,守先哲之陳言以為學乎?抑將依今世科學之法律,闡天地自然之奧,探跡索隱游心事物之間以為學乎?此問題最易解答。蓋學者,一以求真,一以致用。吾國隆古之學,致用既有所不周,求真復茫昧而未有見。以人類為具理性之動物,固當旁搜遠討,發未見之真理,致斯世于光明。而不當以古人所至,為之作注釋自足。故今日為學,當取科學的態度,實吾人理性中所有事,非震驚于他人成效,昧然學步已也。他由上所言得出結論:所謂學界者,當為格物致知,科學的學界。而非冥心空想,哲學的學界。雖然他也明白,學之為類廣矣。玄言抽象,不得謂非學。且滯心小物,聰明或有時而窒,欲綱舉領挈,觀其會通,非玄言抽象不為功。然而,在他看來,玄想之學,譬猶乘輕氣之球,游于天空,有時亦能達其所望,而與以清明之觀,然迷離徜恍者十八九也。不由科學的方法求真理,譬如乘輕氣球游于天空,惛然不知方向之所在,其不墮入五里霧中者幾希。然則今日言學界而稍稍側重于科學,非過慮矣。

針對國人以為把他國的物理、化學、植物、礦物之學學到手則科學已具的想法,任鴻雋的回答是“不然”二字。他的理由是:

科學之道,可學而不可學。其可學者,已成之績。而不可學者,未闡之蘊。且物物而學之,于他人之學,必不能盡。盡之,猶終身為人奴隸,安能獨立發達,成所謂完全學界耶?是故吾人今日之從事科學者,當不特學其學,而學其為學之術。術得而學在是矣。

然則其為學之術奈何?任鴻雋一言以蔽之:曰歸納的論理法是已。所謂歸納的論理法,即研究一事,首重實驗,而不倚賴心中懸揣。易言之,即叩自然事物,以待自然事物之答解,而不以己意為之設解是也。他以培根高足弟子戴維用伏打電池分解水為例,對該方法加以具體闡明。他提醒人們:非其程序之足尚也;其不敢輕于自信,而必待于實際上之證明,不憚反復推闡以求一當。其求真之精神,乃足尚也。他最后的結論為:

是故欲立學界,在進文人知識。欲進知識,在明科學。明科學,在得所以為學之術。為學之術,在由歸納的論理法入手。不以尋章摘句玩索故紙為已足,而必進探自然之奧。不以獨坐冥思為求真之極軌,而必取證于事物之實驗。知識之進也,庸有冀乎?此吾所以以科學的方法,為今日為學之第一要素也。

在另一處,他特別強調,我們講求西方學術,要提倡科學、研究科學,就是求花移根的意思——把他們的科學精神學到手。因為外國的科學創造家,是看科學為發現真理的唯一法門,把研究科學當成學者的天職,所以他們與宗教戰,與天然界的困難戰,犧牲社會上的榮樂,犧牲性命,去鉆研講求才有現在的結果。我們若是不從根本上著眼,只是枝枝節節而為之,恐怕還是脫不了從前那種“西學”的見解罷。(p.243)正是有感于“國之不振,國民無學”的現狀,出于傳輸學術、振興科學之目的,任鴻雋不僅溢于言表,而且付諸行動。他“不自揆力之不副,就休學之暇,發起《科學》雜志,將以為傳輸學術之機關,作起國人好學之志氣。”(p.38)

在稍后發表的“吾國學術思想之未來”(1916年)中,任鴻雋開門見山:“一新時代之將至,必以思想變遷為之先導。人亦有言,思想者事實之母。”接著,他試圖厘定思想的內涵和外延:今夫思想之為物,其變幻若蜃氣云霧而不可方物,其幽眇若人鬢魚網而不可析理。人之用思想,則不出乎兩途。有用于主觀者,以一人之心知情感為主,而外物之條理不與焉。有用于物觀者,以外物之條理為主,而一己之心知情感不與焉。屬于前者,為人生之觀念,為性理之啟瀹。屬于后者,為物性之闡辟,為理識之泉源。要言之,屬于前者為文學之事,屬于后者為科學之事。其介于兩者之間,以謀物我之調和,求事物之真一者,則哲學之事也。是故人生思想之大劑約之,可別為三:文學也,哲學也,科學也。以此論衡,而大共可得而言。雖然,思想者人而自異。雖限于方域,斷以時期,其繁賾不可規畫猶自若。然以材性、地齊、政教、習尚之不同,其思想之發越,用心之結晶,常不能無所偏。他用較多篇幅議論了中國思想之歷史蓋文學的而非科學的,而西方思想則導源于希臘,培根之方法足變易歐洲千余年之舊思想而制造一新學術,于是19世紀特產之科學,乃浸淫固植于歐洲大陸。至此,他把西方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總結如下:

始之以舊學陳言之不滿人意,繼之以先知大哲之開辟新徑,植人智于膏腴之區,而不以修舊起廢為已足。乃其望道有見,則由竭全力以赴之,而不聽玄言眇論,玩愒歲月。其結果則物觀之學,既已日新月異,躋乎美盛之域;主觀之學,今日所研究之問題,猶是二千年前研究之問題,曩令去此物觀之學,則今日之西方,有以異于二千年前之西方乎?是未可知矣。

任鴻雋指出,吾國學術思想偏于文學。所謂文學者,非僅策論詞章之倫而已。凡學之專尚主觀理想者,皆此之類也。是故經學大儒之所訓詁,文人墨士之所發舒,非他人之陳言,則一己之情感而已。人之知識,不源于外物,不徑于官感者,其知識不可謂真確。無真確無知識而欲得完美之學術,固不可得之數矣。是故循物極必反之例,推有開必先之言,思想之變遷,既有然矣。其變也,必歸于科學。最后,他充分肯定了作為學術之科學的意義:第一,科學為正確知識之源,而正確知識之獲得,固教育之第一目的也。欲得心外之物之知識,舍培根之歸納論理法,推理與實驗并用,其道末由。不借徑與實驗,其所得之知識,非偏而不全,即茫而不析,則何以充人性之靈,而盡未學之能。今之科學,固不能廢推理,而大要本之實驗。有實驗而后有正確知識,有正確知識而后有真正學術,此固為學之正鵠也。第二,今之科學,不當但作物質主義觀而已。科學影響于人生者亦不可勝數,舉凡社會之組織、人生之觀念、平居養生之事、風俗習尚之節,皆因科學而生變動。生斯世也,非洽然于科學之性質與成就,而與其精神為徙,則吾人之生且不能與時境相諧和,終不免于信理之人而已,何學者之足云。(pp.112-117)

至于如何振興學術,任鴻雋早就提出建學校和學會:“學校也,學會也,皆建立學界之手段也,而吾謂學校尤為重要。學校萃群材于一隅,具研幾之涂殊。成人之有德,小子之有造,恒必由之。”(p.9)他后來又倡言:“大凡欲振興學術,普及知識,不外兩種方法。一為實際研究,一為發刊書報。”他正是以“振興吾國科學為目的”而創立中國科學社的,并深知其“任大責重,美成在遠”。他寄望于同社諸友:“居者當為柱石之奠,行者當為過渡之舟。質言之,居國內者,當擔任久遠之計畫,在國外者,當擔任目前之發達,以待國內社友之接替。”(pp.138-139)

(二)中國學術之敝及其原因

任鴻雋早在1914年那兩篇論建立學界的文章中,就發出“吾中國之無學界也”的警世之言。他的意思不是說中國沒有固有之學術,而是說那些學術業已凋敝,不適合世界學術發展之大勢,即只有氣息奄奄的舊學術,而無蓬勃向上的新學術即科學。他也不是全盤否定“國學”,而且還號召留學生“必須兼通國學”。當然,他所謂的“國學”,“固非如經生老儒,鉆研故紙,窮年矻矻,至死不休者”;而是指“吾學術思想之大要,歷史推遷之陳跡,不可以不知。屬辭比事,筆于手而出于口,所以自盡其義之術,不可以不能”。之所以要如此,其理由在于,“一則知彼而不知己,不可以為完全學者。一則留學之職在于販彼所有,濟我所無。負販之道,在利交通。國學文字,所以為溝通彼此之具也。”

中國無學界之說立足于中國無建設學界的兩個基礎——國內須承平之度,國人向學之誠。如第一事,國內承平之期,起可望乎?夫以吾國處積弱之勢,外侮憑陵,不可終日。然外患之來,期病在表。善為國者,折沖御侮,未嘗不可偷安旦夕。而憂危慮患之深,或且生發奮為雄之志。引為大懼者,則國內戰爭之不息是也。國內戰爭之起,可分為二類。其一則群盜無賴,鼠竊狗偷,殘民以逞而無一定之目的。此其直接之害,在使民不聊生,自然消其好學深思之志。其二則僉壬在位,舉措乖方,使在下之人,無旋定安居之情,有汲汲顧影之憂。則憂時愛國之士,思起而易之,此為有目的有蘄向之戰爭矣。所當明辨以悉者,則戰爭之后,其所得之效果,能如所期否也?至于分子相軌,杌隉不安,其勢之成,不在種族宗教諸大原因,則必國人無學,生計凋殘,人相競于私利私害,以至此耳。于此時也,道德退舍,人欲橫流。即有一二高尚純潔之士,為之倡導率引無當也。于此之時,而為正本清源之策,唯有建設學界,以鑄造健全之分子。分子既異,實質自然改觀。若以此為迂闊,而欲圖急功近效,攘攘不已,本實先拔,枝葉尚何望哉?如第二事,國人向學之誠則何如?科舉時代無論矣。自改設學校以來,教育為興,學制未善,國內尚無名實相副之大學。必不得已,求未來吾國學界之代表者,其唯今之留學生乎。然前清季年,以考試囮留學生。彼時留學生之心,一科舉之心也。改政以還,考試之制度廢,而留學生有疑失此無以為出身之路者。彼其視數萬里外之負笈,曰以謀一己之榮利而已。故方其學也,不必有登峰造極之思,唯能及格得文憑而已耳。及其歸也,挾術問世,不必適如所學,唯視得錢多者斯就之已耳。即便囊橐數年之講章實習以歸,而又張冠而李戴,削足以就履。改革以還,吾國士夫,競言建設矣。故其目光所及,唯在政治。于學界前途,未嘗措意。豈唯未嘗措意而已,方且毀棄黌舍,放錮哲人,鏟絕之不遺余力。侈言建設而忘學界,是猶卻行而求前也。(pp.3-9)

任鴻雋對中國學界之凋敝和弊端了如指掌。他明銳地洞察到:國人失學之日久矣。不獨治生楛窳,退比野人,即數千年來所寶為國粹之經術道德,亦凌夷覆敗,蕩然若無,民生茍偷,精神行質上皆失其自立之計。雖閉關自守,猶不足以圖存,矧其在今之世耶。他也深知:夫徒鉆故紙,不足為今日學者,較然明矣。然使無精密深遠之學,為國人所服習,將社會失其中堅,人心無所附麗,亦豈可久之道。(p.18)在與西方學界對照之后,他一針見血地指出:

吾國學界,尚自有沉痼廢疾,不刬之去,新機將無由生。痼疾者何,好文之弊是已。夫徒學文字之意何以不足為學,以其流于空虛,蹈于疏漏,浸文字乃無意義之可言。吾國不但學不如人,即文亦每下愈況,以所重者徒在文字而無實質以副之故也。以愈重文,乃愈略質;以愈略質,文乃愈敝;凡吾國學術之衰,文學之敝之原因具是矣。……不悟為學本旨,不能在文,以能文為為學之唯一目的,茲吾國學術所以無望發達也。(p.87)

任鴻雋對中國學術思想的評價是“晦塞已極”,對中國舊學的評價是:“其最腐敗最無用之制藝、試帖無論矣”,即便“經史子集之學”,也“不過專以鉆研陳言為務,即有所得,不過古人之糟粕,無有新知識可言。”(p.88)由此可見,他對中國學界深層之敝的揭示可謂洞若觀火——如果我們不拘泥于字句,而就其精神實質觀之的話。

任鴻雋對中國學界的治學之法亦不以為然。他說:吾國挽今言訓詁之學者,如顧林亭戴東原王念孫張太炎之儔。尚左證,重參諗,其為學方法,蓋少少與歸納相類。惜其所從事者不出文字言語之間,而未嘗以是施之自然現象。至關天然事物之理,則老師宿儒,開口輒多可笑者。夫學問之道,固隨世運為轉移。以今日真理開發,物無隱情,而例數十百年前之思想言論。其為可笑固宜。吾國二千年來所謂學者,獨有文字而已。而文字之運,又遞降浸衰,每下愈況。古之時文與道合,今之時文與道分。而與所謂道者,又冥心牽索,千年而未有獲也。近人精于文字者可以為藝人,而不可以為學者。近世中國舍文人外無所謂學者也,此吾所以謂今日中國無學界也。(p.13)

任鴻雋的這些清醒認識——尤其是中國有藝人和文人而無學者的見解——來源于他對中西學術相異點的洞見。在他的眼中,相異之要點有二:第一,吾人學以明道,而西方學以求真。所謂道者,雖無解釋可憑,但常與功利對舉是已。執此以觀西方學術,則以其學為不出于功利之宜。不知西方科學,固不全屬物質,其大共唯在致知求真,初非有功利之心而后為學。第二,西人得其為學之術,固其學繁衍滋大浸積而益宏。吾人失其為學之術,固其學疾萎枯槁,浸衰以至于無。所謂術者何?以術語言之,即所謂歸納的方法,積事實以抽定律是也。以近語言言之,則斯賓塞所謂“學事物之意,而不學文字之意”是也。蓋自培根創歸納之法,西方為學之本,一趨重于事實。其所謂事實者,乃自觀察印證以得之,而不徒取諸故紙陳言。故西方為學之術,其第一步,即在搜集事實。吾國古人為學之法,言格物致知矣。此說但存其目而無其術。以上兩端,蓋就根本上祛吾人膠己之惑,以明科學之入神州,為知識革命上不可少事。(pp.85-87)

其實,任鴻雋早在1914年就開出了救治中國學界凋敝和弊端的良藥:代興于神州學術之林,其唯科學乎,其唯科學乎!(p.16)為喚醒國人,啟迪學人,他不厭其煩地把中國學風與科學的方法、態度和精神相對照,闡明前者之陋與后者之優,以期引起人們重視科學,引進新學,并補苴和改造舊學。他在論述了崇實、貴確、單簡等為內涵的科學精神后,立即揭露神州學風與之若兩極之背馳而不相容。不拔而去之,日日言科學,譬欲煮沙而為飯耳。神州學風不利于科學者有三:一好虛誕而忽近理。譬如,陰陽五行之說即屬此列。二重文章而輕實學。承千年文敝之后,士唯以虛言是尚。雕文琢字,著述終篇,便泰然謂“絕業名山事早成”,而無復研究事實考求真理之志,即晚近實驗之學,輸入中土,讀者亦每以文章求之,以是多不為人所喜。夫“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三篤舊說而賤特思。從事科學者,非但服習古人之術,亦不敢以古人之言為可信而足也。乃觀吾國持論者則不然,發端結論,多用陳言。然懷疑不至,真理不出,學術風俗受其成形而不知所改易,則進化或幾乎息。他鄭重指出:“學子暖姝,思想錮蔽,乃為科學前途之大患。”(pp.73-75)

任鴻雋把科學看作是東西兩方學術思想分界的根源。與科學相比,專事立想、不求實驗的中國學術又生出幾個大弊病。簡略說起來有四:1)因為不用耳目感官的感觸,為研究學問的材料,所以對于自然的現象,完全沒有方法去研究。既沒有方法去研究,所以對于自然的現象,只有迷信的謬誤的知識,而無正確的知識。中國古來的學者盡管把正心修為治國平天下的學問,講得天花亂墜,對于自然界的現象,如日食彗星雷電之類始終沒一個正當的解說,其病是偏而不全。2)既然沒有方法去研究自然現象,于是所研究的,除了陳偏故紙,就沒有材料了。所以用心雖然狠勤,費力雖然狠大,結果還是剿說處同的居多。近來我們的朋友,狠有表彰漢學的科學方法的;其實他們所作到的,不過訓詁箋注,為古人作奴隸,至于書本外的新知識,因為沒有新事實來作研究,是永遠不會發現的。其病是虛而不實。3)用耳目五官去研究自然現象,必定要經過許多可靠的程序和方法。如觀察、試驗、推理、證明等,處處皆須有質量性質的記錄,使它確切不移,覆圖可按。專用心思去研究學問,就沒有這些限制,其病是疏而不精。4)既沒有種種事實作根據,又沒有經過科學的訓練,所以有時發現一點哲理,也是無條貫、無次序,其病是亂而不秩。任鴻雋指出,自然科學研究占西方學術界的大部分,而科學研究的影響也使西方其他學術受了科學的洗禮,辟開了一條新路,有成立的價值。(pp.240-241)

任鴻雋在1915年勉力創立中國科學社,就是為了使科學在中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30年后,他在紀念會上講述了當年組織學會、提倡科學的兩個理由:

科學的應用雖然表現于許多物質上的發明,科學的本身卻是學術思想的系統,我們必須把科學的根本移植過來,才能使科學成為我們學術的出發點,方能使科學與其應用在我國發榮滋長。這是我們提出科學這個題目的第一個理由。第二個理由,是感覺人類進化必須由世界各民族各盡一部分的責任,對于知識的總量各有一部分增加。若只利用他人的發明,而自己無所貢獻,便是放棄責任,對于當今文明民族不免愧對。(p.572)

(三)中國古代無科學

在1915年發表的一篇專文(pp.19-23)中,任鴻雋論述了“中國古代無科學”的命題。他是從科學的定義入手立論的:“科學者,知識而有統系之大名。就廣義言之,凡知識之分部別居,以類相從,井然獨繹一事物者,皆得謂之科學。自狹義言之,則知識之關于某一現象,其推理重實驗,其察物有條貫,而又能分別關聯抽舉其大例者,謂之科學。”以此定義衡量中國古來之學術,他表明其中自然不能有科學。其理由在于:

秦漢以后,人心梏于時學。其察物也,知其當然而不求其所以然。其擇術也,騖于空虛而引避乎實際。此之不能有科學不待言矣。即吾首出庶物之圣人,如神農之習百草,黃帝之創算術。以及先秦諸子墨翟、公輸之名物理機巧,鄧析、公孫龍之析異同,子思有天圓地方之疑,莊子有水中有火之說,揚己者或引之以明吾國固有之長,而抑他人矜飾之焰。不知凡上所云云,雖足以顯吾種胄之靈明,而不足證科學之存在。何則,以其知識無統系條貫故也。

任鴻雋是以近代科學作為準繩來衡量的,難怪他認為歐洲之有科學,三數百年間事耳,即吾國古無科學,又何病焉。在簡要地回顧了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科學發展的歷程之后,他明確指出:“是故吾國之無科學,第一非天之降才爾殊,第二非社會限制獨酷,一言以蔽之曰,未得研究科學之方法而已。”任鴻雋的這一結論顯然深受皮爾遜的影響,因為后者在他的科學哲學名著《科學的規范》中極力強調:“科學方法是我們藉以達到知識的唯一道路”,“整個科學的統一僅在于它的方法,不在于它的材料”。在任鴻雋看來,科學方法一曰歸納法,一曰演繹法。二者之于科學也,如車之有兩輪,如鳥之有兩翼,失其一則無以為用也。但是,他還是強調以無歸納法為無科學之大原因。這是因為,歸納法者實驗的也、進步的也。不由歸納法,則雖圣智獨絕,極思想之能,亦不過取給于一時,未能繼美于來祀。而吾國學者,其病端不在恃官感而恃心能,其鉆研故紙高談性理者無論矣,乃如王陽明之格物,獨坐七日;顏習齋之講學,專尚三物;彼固各有所得,然何其與今之研究科學者殊術哉。此吾國之無科學之大原因也。

翌年,任鴻雋考察了中國四千年的學術思想史,斷定其是文學的而非科學的。他這樣寫道:神州學術,于晚周號稱發達。然九流皆出王官,則亦歷史的濫觴也。諸子古書,間有陳述器數物理者,慮多取之方策,非參嵇事實循序剖析而得之。秦漢以后,人守一經,發言論事,必以古義為依歸,則歷史的文學,于斯為盛。魏晉之間,清談轉盛,其思想所托,率依一人之情感為主,而客觀格物之意少。其文學則漸趨駢儷,乃至重文詞而賤思想。唐以后文學返古,思想則不出乎歷史的范圍。宋世則有理學,別開生面,然其講學之旨,主靜存誠,雜糅禪宗。所揚榷者心理之精微,其事蓋等于天空之鳥道。雖于哲學上不無一席位置,于物理之推闡,猶是千里萬里也。自元以后,異族迭主,民墜涂炭,救死不暇,其思想之無進步,又不待言。他于是水到渠成地得出結論:

綜觀神州四千年思想之歷史,蓋文學的而非科學的。一說之成,一學之立,構之于心,而未嘗征之于物;任主觀之觀察,而未嘗從客觀之分析;盡人事之繁變,而未暇究物理之紛紜。取材既簡,為用不宏,則數千年來停頓幽沉而無一線曙光之發現,又何怪乎?(p.113)

1922年,任鴻雋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科學之發達何以不于東方而于西方?他以為此答解求之于精神上有兩端,而求之學術上只一事:

所謂兩端者,一曰避難而就易,一曰忽遠而圖近;所謂一事者,曰未得方法而已。人皆謂科學之不發達,由于為學者湊于空虛無用之理論,而未嘗從事于事實之研究,而吾獨曰避難而就易;蓋搜集事實之難,不如徒騁空論之易為也。人皆知科學家之流弊,在于繁瑣破碎,不知遠大之規,而吾獨曰忽遠而圖近,為科學不發達之一原因;蓋科學家之目的,在發明天然界之真理,非規規于目前功利者所能為也。唯其然也,故科學方法,無由發生。科學唯重事實,故有觀察、試驗諸方法,不但于搜集事實,且于事實之真確,三致意焉。科學唯重在求真理,故有分類、推論、假設、證驗諸方法,參互為用,有一不合者,則其學說不能成立。以無此精神,故無此方法;以無方法,故科學無由發生;然則科學之獨榮于彼而偏枯于此,非無故也。(p.247)35年后,任鴻雋再次分析了中國長期以來缺乏科學的原因:一缺乏科學方法。所謂科學方法,不但僅能觀察現象,推論結果,而且要經過分析、推理、實驗證明等步驟,然后成立結論。道家雖然也觀察天然現象,有時也觀察物質的變化,如在金丹術中所表現的。但他們沒有系統的方法,自然得不到可靠的結果。二急于追求應用。如陰陽五行之說,在原理還未正確成立以前,已被用來做求仙、占星卜卦、風水等技術,成了書中所說的“假科學”,再要走上科學的道路自然是不可能的。這是我國學術思想史上的教訓,似乎值得我們注意。(p.660)其實,他早在1916年就揭示出所謂陰陽五行之說的“好虛誕而忽近理”的假科學本性。他說:自箕子以《洪范》陳教,所言多五行陰陽之說。而古人重祀崇鬼,祝宗卜史,列為專官。轉相附會,遂成陰陽家之言。周末齊稷下之士,尤善煽唱。秦火以后,今文家說盛于西漢。五行勝克陰陽生死之說,羼滿經籍。遂若世間于可察可覺之一切現象外,別有一不可思議之物,為世間一切物變之主宰。而究其所謂五行之說,以統物質,則匏落不切實際,以诇世變,則糾繞而不近物情。蓋于人之知識智慧,兩無取也。夫潤下何能作堿,炎土何以作苦。于至淺近之物理,尚未體察無謬,而以為得天地自然之窔奧,不復深加研究,此所以靈明日錮而學術不進也。嗣是道家者,出而附麗之,則陰陽鬼神之說中于人心,至今為烈矣。(pp.73-74)在這方面,他與李約瑟的觀點相左。因為騶衍一派的學術不但開創了陰陽五行之說,還能觀察自然界的現象,所以李約瑟在他的書中,稱騶衍一派為自然學派,這更給騶衍的學說加上一點科學的色彩。他回顧了五行之說的歷史沿革:該說始見于《書經•洪范》,從來不作五個原質解(行是行動的意思)。大約其事起源于方士們觀察四時更代周而復始,因以每一季節中最顯著的現象來代表它的變化,如春屬木,夏屬火,秋屬金,冬屬水之類。在這些變化中間,他們看出“相生”、“相勝”的道理,于是推到政治行為上去,以為發號施令的準則,如《呂氏春秋》的《月令》、《十二紀》是。這個學說,到秦漢以后更滲透在儒家的思想中,繼續發展,如漢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推闡得極其完備,后來不但一個新朝代的替代要用五德遞嬗的道理來捧場,就是一切思想行為也要用五行生克的話來解釋,如《皇帝內經》《靈樞》《素問》關于人體生理病理的說明,雖然不少經驗的事實,但都被五行學說弄得迷離徜恍,令人如墮五里霧中了。他最后的結論是:

五行的觀念,一開始就沒有五種原質的意思,至多只能說它代表五類現象的關系。從現象去求它的原因,可能導致牛頓-笛卡兒式的科學因果論;從現象去求其關系,甚至只能成為哲學的系統,有時甚至于成為反科學的系統,這便是道家的五行學說了。它不但不能引上科學的道路,而且阻礙了科學的進展二千多年。李約瑟教授雖想拿二十世紀的生機論觀點來為之平反,其如不符歷史事實何!(p.659)

任鴻雋還從人的態度、心理、癖性等深層內心結構探析中國古代無科學的原因。他贊同閔仁先生的看法:西方人的人生態度,是老實、直率、負責、認真、有恒、肯干等等,結果是征服天行以歸人用。中國人的態度,是油滑、懶惰、茍且偷安、因陋就簡、不負責任、專撿便宜,結果是窮病交加,饑寒并降,不困災荒,便苦盜賊。總而言之,西方人的態度,是科學的態度(因為科學必須要真實),它的結果,便是科學的出現、發達與其民族的繁榮昌盛。中國人的態度,是反科學的態度(因為中國人最喜歡虛偽偷巧),結果不但沒有科學發生,而當前的種種災難,也就由之而起。(p.473)在任鴻雋看來,要追蹤歐美人的科學,必須先追蹤他們的心理。所謂心理,也就是對物處事的態度和習慣。這種態度習慣在待人接物上也許不容易看出它的效果,但用在求學上便直截了當地產生出東西兩個不同的世界來!譬如說:

歐美人好實在,中國人喜空談。唯其實在,所以他們常常在事實上做學問;唯其空談,所以我們只在故紙中過生活。歐美人好認真,中國人喜偷巧。唯其認真,所以力求精確,一絲不茍;唯其偷巧,所以馬馬虎虎,一事無成。歐美人最積極,中國人常消極。唯其積極,所以他們能努力向前,征服自然;唯其消極,所以我們只知憔悴呻吟與天然勢力之下。總而言之,歐美人的態度習慣,先是科學的(因為科學必須實在、認真、積極),得以有科學的結果。中國人的態度習慣,先是不科學的(因為中國人喜歡空談、偷巧與消極),又何怪科學不出現于中國呢?(pp.494-495)

任鴻雋也從偶然性的角度探討了科學何以未在中國發生。他說:一種學問,何以忽然于某時代某民族之間發生,而于他時代他民族之間則否,則大部分要看民族的特殊心理,或者可以說民族的癖性temperament,小部分要看偶然的機運。所謂癖性,是指老實、認真、積極肯干等等;所謂機運,便是指的偶然有一兩位哲人大師,開了一條為學的大路,可以讓百千后學循著前進,如像到了新大陸,寶藏無窮。東方大師所指給后學的途徑,是向社會上討生活,是謀一個人的獨善,是向內發展的,所以他的限度不久就達到了。西方大師所指給后學的途徑,是探討自然界內的奧妙,是征服天然,是向外發展的,所以他的領域正在逐日擴大,絕不見有一個止境。自然,成功復召成功,這種探討自然征服天行的態度,漸漸地也應用到一切社會問題上去,那便成了目下的世界局面。不過,探本溯源,我們不要注意到普通一般的態度、心理,而忘記了這些新方法新論理的起點——這就是科學的種子。(pp.474-475)

關于中國古代有無科學的問題,至今仍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確切回答,取決于對科學所下的定義或衡量科學的標準。在這方面,任鴻雋的求解無疑對我們有所啟示。現今的一些所謂研究者在論述該問題或與之相關的問題——如所謂的“李約瑟問題”——時,不首先厘清關鍵概念,也無視或懶于研讀前人的研究成果,目空一切,夸夸其談,還自我感覺良好。其實,他們即使站在上世紀初的前人面前,也不過是侏儒而已。這種壞學風不壽終正寢,中國的學術難得跨出哪怕是一小步。

(四)論知識和常識、發明和研究

任鴻雋熟悉古希臘和近人(如皮爾遜等)的知識論,他給知識一個簡明的定義:知識是解決環境困難的工具。在他看來,人類的知識,淺自穴居野處,茹毛飲血,深至舟車宮室,馭氣使電,粗自祈神求鬼,拜日占星,精至算日食,報天氣,測定彗星的軌道,無不是為解決環境困難的工具。(pp.331-332)他把知識視為人類進步的原因和標識:人類之所以進步是由于知識的進步(p.429)。

受到19世紀法國哲學家孔德的知識進化三階段論——神學時代、玄學時代、科學時代——的啟發,任鴻雋在《科學概論》一書(1926年)中把知識進化分為三個時期。1)迷信時期。這個時期的知識,不在乎明白事物的原理,而在乎求知事物的意志。野蠻人和中古時代的人,把自然的現象,都認為有人為之主宰,便是一例。此時期的人,自己以為對于一切事物都有絕對的了解,其實完全是錯誤,所以為迷信時期。2)經驗時期。這個時期的知識,已經不管事物的意志了,但就自己的經驗知道事物與事物之間有多少關系。這些關系,知道的容許極不完全,并且有時還可以加些玄渺的解釋,故孔德稱之為玄學時代。不過我們要曉得此時期的知識,把單獨主宰者的觀念放棄,而求解釋于各個自然的力量了。易詞言之,就是人類自己的經驗,實際上占了知識的重要部分,故我們稱之為經驗時期。3)科學時期。在此時期,我們曉得利用人類的經驗,發明事物的原理,比較經驗時期又高出一層了。這個時期的知識,都是根據于事實的,而且都是各種事實必然的關系。所謂事實的解釋,不過一個特殊的現象與一些普通事實關系的確定而已。這種關系一經確定后,不但可以解釋當前事實的情境,并且可以預測未來事實的發生。這種知識實在是最高而可貴的。這就是科學時期。(pp.332-333)其實,早在此前數年,任鴻雋就幾次這樣提及了。例如,他在1920年提出:

人類知識的進化,要經三個階級:第一是迷信時代,對于各種事物現象,以為有鬼神主使,只是聽其自然,并不知其能然。第二是經驗時代,對于各種事物現象略知其因果關系,但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三是科學時代,于各種事物現象,不惟能明其因果關系,并且明其原理與主動之所在。(pp.219-220)

在1922年他這樣寫道:人類知識之發達,第一為迷信時代。是時人智狉僿,思想幼稚,于一切天然現象,如日月星辰,雷電風雹,山崩川竭,疾病天癘諸事,皆驚其神奇,而不知求其原理;甚則謂冥漠之中,有人主持其事,非平常人力所得左右,此神話所由出,而迷信所從起也。第二則為經驗時代。此時人類知識雖未十分進步,而能利用前次經驗,為減少將來困難地步。于是有耕織之務以御饑寒,醫藥之術以治疾病,凡關系天然及人生之事物現象,雖不必明其原理,而能積累經驗之所得,以為趨利避害之助。比較迷信之時代為有進境矣;以云知識之發達則未也。第三為科學時代。科學之為用,又分三階級:一在搜討事實。凡一切事物之現象,為科學所欲研究者,皆先之以觀察或試驗,以期得正確明了之事實。二在發現關系。既有正確之事實,更由諸事實中,發現常存之關系,于是各事實之因果明,而所謂自然律者,于是出焉。事實關系研究至此,始得為正確之知識。三在應用此律以解釋自然界之現象,以見此律之正確而為普遍真理之一部分。科學時代之異于迷信時代無論矣,即視經驗時代,亦有不得同日而語者;一則科學者,不唯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二則科學者不唯于既知之事物,知其所以然,且于未來之事物有發明其所以然之能力。故自有科學而后人類知識,得確固不拔之基礎,亦自有科學而后人類知識有發達無窮之途徑;近世紀之所以異于前世紀者,科學為之也。他認為,迷信時代為原人社會所必經,今文明進化諸種族,大半已脫離此階級矣。經驗時代,本已含有科學之萌芽,特以思想之途偶流偏枯,或方法一面未臻完善,或以社會種種情形,足以造成保常守固,因陋就簡之習慣,遂使經驗時代常留下去,而科學時代之曙光,無由發現。(pp.245-246)

任鴻雋探討了知識的要素和進化的條件。他接受了英國科學哲學家惠威爾思想,認為知識的構成要素至少有兩個:

一是事實,一是觀念,事實是由外物的觀察得來的,觀念是由心內的思想得來的。觀察是屬于官覺(sense)的,思想是屬于推理(reason)的。但觀念必須根據于事實,事實必須系屬于觀念,這兩個要素,須如車有兩輪,鳥有兩翼,同時并用,方能得到真正的知識。若偏于一方面,不是失之零碎,便是失之空虛,知識既不完全,進化亦因之阻滯了。

他進而指明,知識的進步,是要看這兩個要素是否調劑得當而定的。他把知識的要素與知識的進化聯系起來加以考慮:可以說,迷信時代是偏于觀念的,經驗時代是偏于事實的,至于觀念與事實的正確與否,又另外是一個問題。我們只要看知識的某一要素,占領人們思想特別的多,就可測量某時期知識的程度。

說到這里,任鴻雋提出一個問題:在人類思想史中有一時期,知識完全陷于中止不進的狀態,例如中國的秦漢以后,歐洲的中世紀,又是什么原因呢?他的回答是:自然是因為缺乏求新知和真理的精神與勇氣,但是這個時代思想上卻有以下幾個特征。1)尊崇古代。他們以為世間道理和事物,都被古人發現完了,知道盡了。凡是古人留下來的,都是好的。凡是古人所沒有的,都不必再去探求。這種觀念,在西方是宗教傳說的結晶,而我國的道學家,“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也是這個精神的表現。2)依賴陳言。崇古的結果,就是以古人的思想言論為求學的唯一目的,決不敢自開生面。他們是古人意見和書本的注釋者,不是自然界的說明人。誠然,在道德、美術、文學方面,古人的意見和言語是不能完全不顧的。因為在這些方面,可以說意見就是實際,而留貯人心的思想感覺,也就是我們工作的原料。但在科學知識方面,我們的書本,乃是自然界自己。我們要以觀察代閱覽,以試驗代注釋,以歸納代批評,以發明家代績學者。3)固執成見。由依賴陳言到固執成見,可以說是自然的步驟。他們自己帶上古人的羈軛不以為足,還要眾人一齊帶上。他們在某種“天經地義”的書中發現所有的真理,于是不許他人再發現任何真理。他們一方面是暴君,一方面仍舊是奴隸。最明顯的例子是,宗教創世說盛行的時候,許多科學上的真理,都因為與《圣經》不合而被擯斥。4)觀念混淆。有了上面種種原因,于是觀念混淆就成了自然的結果。一是用語的混亂,二是用意的混淆。(pp.334-338)

關于知識的起源,任鴻雋指出,哲學史上謂有得于推理(rationalism)者,如算術、幾何之定理;有得于實驗,如水熱至百度則沸,冷至零度則冰,此知識無名學上必然之結果,則有待于實驗得之。欲得心外之物之知識,不借徑于實驗,其所得非偏而不全,即茫而不析。(p.116)他在另文中道明,哲學上關于知識起源論的派別指不勝屈。兩個極端學派一為理性派(rationalism),一為實驗派(empiricism)。那理性派說,世間一切現象的真際,是不易懂得的,我們要是靠了五官感覺去求真知識,最容易為它們所騙。反而言之,我們要是用心中的推理去求真理,倒還靠得住一點。那實驗派說,世間的知識原有兩種,一種是理想的知識,如幾何、算術等是。一種是物觀的知識,如物質世界的現象,我們不能不認其有客觀的存在。要研究這些客觀的現象,除了用五官感覺,實在沒有它法。屬于第一派的哲學家,就是柏拉圖(Plato)、奈不理慈(Leibnitz)、石賓洛渣(Spinoza)、笛卡兒(Descartes)、黑格兒(Hegel)、康德(Kant)一流人。屬于第二派的,就是培根(Bacon)、洛克(Locke)、休姆(Hume)一流人。而科學的起源,實由實驗派的主張,為正確知識的哲理上的根據。(193頁)后來,他又列舉了知識性質和起源的四種學說:實在論(realism)、觀念論(idealism)、經驗論(empiricism)、理性論(rationalism)。他在注釋中對其做了說明:

實在論是說我們的知識就是實物的拓本,觀念論是說我們于實物的存在與否,無從得知,我們的知識,不過是心中各種觀念的集合而已。這兩種都是解釋知識的性質的。經驗論是說感覺為一切知識的起源,因為集感覺而為經驗,集經驗而成知識。理性論是說真正的知識必根據于原理,而原理不是感覺所能得的。這兩種都是解釋知識的起源的。(pp.331,339)

有趣的是,任鴻雋還涉及到正知識和負知識的概念。他說:近世學者分知識為正(positive)負(negative)兩種。凡知識只有價值者,界屬于正者也。凡知識之正者,界根于事實者也。反之,知識之純出于理想者則歸之負。負知識之價值不得與正者同日而語,固彰彰甚明。(p.71)

在任鴻雋看來,知識的的確確可以作為生物進化的代表,人類求知的傾向實在是生物進化的一大動力,而科學知識是知識進化的最系統、最高級的類型。他說:科學是近世西洋文化的一種特產,科學是知識進化的最高級。(pp.323-325)科學知識所以異于它種知識者,不僅在于征實,而尤在于合理(p.216)。只有科學的知識才是真知識,即是說科學的知識是經過嚴格方法的整理和眾多經驗的證明的。所以這種知識可以作為格物窮理的本源,也可以作為利用厚生的根據。(p.546)關于科學知識的起源,大概有兩個動機:一是實際需要,二是好奇心。人類在自然界中競爭生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能戰勝天然的就得生存,不能的便就滅亡,這是所謂物競天擇的公例,人類是不能獨外的。我們用什么戰勝天然,不消說,是利用天然的知識。換句話說,我們有許多重要的知識,都是由實際需要驅迫出來的。但是,實際需要是外面的壓力。僅有外面的壓力而無內部的發展力,知識也是不會進步的。所謂內部發展力,就是好奇心。好奇心可以說是進化民族的一種天性,是不待勉強而且不能抑制的。當人類初在世界有了自覺的時候,看見自然界森然萬象,日月星辰,風云雷雨,山停水逝,鳥語花放,哪一件不可使他起一個不可思議的思想?因為有了好奇心,對于這些不可思議的現象,才要去求一個答案。這答案的形式,不出兩途:一個是何故(why),一個是何以(how)。(pp.325-326)任鴻雋表明,科學真理浩如煙海,凡具有文化之人類,即有向此煙海探求奧藏之義務,而且生存競爭,演而愈烈,凡生存繁榮之民族,必與其發現此奧藏之成績為正比例。此真理朗列吾人目前,無論對于科學為崇拜,為懷疑,均不能加以否認。(p.538)

關于科學與常識的關系,任鴻雋認為二者并非判然兩物——科學與常識只有程度之分,而無性質之別,科學是建設于常識上面的。但是,科學知識與常識也有不同之處:一是它的精確程度,二是它的因果關系,三是它的有統系的組織。所以科學與常識,雖然不能絕對分開,卻也不能說沒有上下之別。他贊同赫胥黎的話:“科學是有組織的常識,科學家也不過是有常識訓練的普通人。”他進而表明,科學精神就是常識訓練。其意是:這種訓練不專屬于某種科學,而為一切科學所應有。不但如此,這種精神,不但是一切科學所應有,即是平常處事,若就最妥當的辦法而言,也應該如是,不過平常的人,是否人人都有這個常識,是一個問題罷了。(pp.350-353)

任鴻雋對發明與研究也做了探討。在第一篇論“發明與研究”的文章中,他把發明看得相當重要:僿野而文明者,其必由于發明乎。所謂進化程度之深淺,特此發明多寡之表征而已。發明絕,則進化或幾乎息,而失所以為人之具矣。他認為,上古發明之所由起,解之者不出二途。其一,謂草昧之世,渾渾噩噩,有天縱之圣者出,神明獨運,左執造化之橐籥,右開渾沌之竅奧,而正德利用厚生之事,于是出焉。其二,則以為大凡發明之事,皆得之偶然。創作者特利用當前之經驗,以開后此之利便。由第一說,發明之事不可視以為易。由第二說,發明之事不可狃以為常。則發明之寥寥,與人類進化之遲遲,無足怪也。然近百年間之所發明,遠跨乎有史以來數千年而上之。若然之,非今人之智突過前人,亦非今人承天眷佑,所遇之幸運獨夥。蓋有其發明之術焉。發明之術者何?曰“研究”是矣。執環樞以臨無窮,而后造物秘藏之奧欲遁而不得也。研究之性質大別之又可為二。一曰科學之研究,其目的在辟啟天然之秘奧。一曰工藝之研究,其目的在駕馭天然以收物質上之便利。細別之,屬第一類者,可稱之為發現(discovery)。屬第二類者,可稱之為發明(invention)。發現與發明為用不同,有待于研究又同也。今人以為發明之事,皆得之偶然,而無所用其苦思力索,此大誤也。非孜孜兀兀好學不倦之士,斷不克遇此種偶然之事,即遇之亦將熟視無睹。且偶然之發現,不過如抽絲得緒,求雛得卵,為一種隱微之表示而已。其今之發明,皆先具其意,乃進而求達此之術。此術無它,即由科學律例,據已知之事實,而定解決實際問題之法是矣。故發明有待研究,而研究又待于歷久之積力。(pp.143-147)

在第二篇論“發明與研究”的文章中,任鴻雋對發明的界定似乎擴大了,把科學和技術的創造均冠之以“發明”——依我之見,“科學發明”之語要比“科學發現”確切,用愛因斯坦的話說,因為科學概念和原理是思維的自由創造和理智的自由發明,它們遠離感覺經驗,并不能從觀察和實驗中歸納出來。他先給發明下了如下的定義:

發明者,由其所已知及其所不知,由所已能及其所不能之謂也。……吾所謂知不知、能不能,就人類智能之全量言之也。于人類智能之全量有所增益者,始得謂之發明。據此為準得可以為發明之表征七事如后。(1)由覺察而得新觀念。(2)由觀察而得新事實。(3)比較兩事實而得其同異之點。(4)比較兩論點辨其同異。(5)分析一復雜之概念,得其較新而簡者。(6)聯合二個以上之觀念而得一新觀念。(7)應用已有之知識,變不可能者以為能。

他針對上述七事,逐一列舉科學發明事例以作佐證。然后,他轉而定義研究:研究者,用特殊之知識,與相當之法則,實行其獨創且合于名學之理想,以求啟未辟之奧之謂也。研究之表征,亦有二事如下:(1)研究必用觀察與試驗,其結果必有新事實之收集。(2)研究必于搜集之事實與觀察所得之現象,加以考驗,使歸于一定之形式,而成為新知識。由此觀之,研究與發明,于次則有首末之殊,于律則有因果之別,而實具有一不易之鵠,作始之點焉,則所謂新事實是也。當向此鵠而行,則謂之研究,及其既達此鴣,則謂之發明。研究之事,經緯百端,極其作用不過兩事:一曰觀察,二曰試驗。(pp.154-157)任鴻雋對科學的定義即囊括發明和研究在內:

科學者,發明天然之事實,而作有統系之研究,以定其相互間之關系之學也。(p.171)

[參考文獻]

關于任鴻雋的生平、貢獻和年表,請參見任鴻雋:《科學救國之夢——任鴻雋文存》,樊洪業、張久村編,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671-771頁。以下引用該文獻時只在正文注明頁碼。

K.皮爾遜:《科學的規范》,李醒民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75,15,9-12頁。該書譯自TheGrammarofScience1892年第1版,任鴻雋研讀和在文章中引用的是1911年出版的第3版,即KarlPearson,TheGrammarofScience,PartI:Physics,ThirdEdition,RevisedandEnlarged,AdamandCharles,London,1911;TheMacmillanCompany,NewYork,1911.第3版對與第1版相同的章節僅做了個別詞語的修改。

《科學發現集》,李醒民等主編,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8年第2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