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思想研究論文
時間:2022-12-10 10: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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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諸子“百家爭鳴”的先秦時期,儒、道、法、雜等家都有其各自的“無為”思想,并且多有條理和系統;而漢初的思想家們于此也有過相關論述,算是踵武先秦諸子。對于先秦漢初的“無為”思想,學者們也有過研究,但似乎仍然未盡其詳。所以,本文以先秦(以及漢初)的儒家和道家為考察中心,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無為”思想做一系統論述;為了論述的方便和研究的深入,同時適當參照法家和雜家以資比較。
儒家:“無為而治”
儒家論述“無為(而治)”思想的話語,主要出現在《論語》、《禮記》等傳世的儒家經典中,而在最近公布的《郭店楚墓竹簡》中,也有著豐富的“無為”思想。
先談孔子的“無為而治”。《論語·衛靈公》說:“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1]對于孔子所說的“無為而治”,前人的解釋雖有所不同,但大同小異。何晏集解:“言任官得其人,故無為而治。”邢昺曰:“帝王之道,貴在無為清靜而民化之。”[2]朱熹說:“無為而治者,圣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為也。獨稱舜者,紹堯之后,而又得人以任眾職,故尤不見其有為之跡也。……恭己者,圣人敬德之容。既無所為,則人之所見如此而已。”[3]
顯然,何晏、邢昺和朱熹的注釋都集中在以下幾個層面:只要“任官得其人”(條件),經由“民化”(過程),便可以達到“無為而治”的目的(結果)。在儒家筆下,實施“無為而治”的典型是堯、舜這樣不世出的圣人。因為中國思想經由魏晉時代玄學的洗禮,故而后人在注疏中就未免使用了“貴在無為清靜而民化之”這種玄學化的字眼,但這并不影響對“無為而治”的理解。
《禮記·中庸》第二十六章:“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壹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鄭玄注:“言其德化與天地相似,可一言而盡,要在至誠。……言至誠無貳,乃能生萬物多無數也。”其本義即《中庸》所言“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孔穎達疏:“無所施為而道德成就。”[4]
鄭玄和孔穎達的注疏在這里揭示了儒家“無為而治”的兩層含義:(1)“無為而治”合乎“天地之道”,這是儒家提倡的“無為而治”的最大的理論依據;(2)“無為而治”的關鍵在于“至誠無貳”(內在精神),其外在的表現形式是“無所施為”(現象)。如此而為,便能達到“道德成就”(“德化”)的目的,并最終實現“無為而成”、“無為而治”(結果)。以“誠”釋“天道”,這是孔子后學思孟一派的發揮與發明,鄭玄以“至誠”為“無為”之要,未必精當妥帖,于此不可不察、不可不辨。
《禮記·哀公問》:“公曰:‘敢問君子何貴乎天道也?’孔子對曰:‘貴其不已,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其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名,是天道也。’”鄭玄注:“無為而成,使民不可以煩也。”孔穎達疏:“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者,言春生、夏長無見天之所為而萬物得成;是天道,謂人君當則天道以德潛化,無所營為而天下治理,故云是天道也。”[5]
這里所使用的“天”,是自然之天;“天”無所作為(“無為”)而萬物生成(“物成”),這就是“天道”;與此相對應,人君也應當效法(“則”)“天道”而行,“人君當則天道以德潛化,無所營為而天下治理”。按:以上兩條,孔穎達均以“無所施為”、“無所營為”等字眼釋儒家“無為”,其義未安(詳后)。
下面,就結合最近公布的《郭店楚墓竹簡》[6],系統地談一談儒家的“無為而治”思想。
(1)在儒家那里,“天道”可以算是實施“無為而治”的內在的理論上的依據。
在孔子那里,“天”可以是自然之天,它可以生成“百物”。《論語·陽貨》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與此相對應的“天道”,也是自然之道,“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禮記·哀公問》)。《易傳·系辭下》說“道”主要有三個,“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8],天、地、人三分,“天道”為自然之道,其意甚明。
降而言之,(在孔子后學的儒家看來)實施“天道”的主體——人,本身體現的就是“天道”。《禮記·禮運》說:“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所以,人應依“天道”而行,在儒家那里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了。《周易·系辭上》說:“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
(2)“天道”最高、最大、最神圣,所以仁人君子的所作所為,都要順“天道”而為。
《論語·泰伯》說:“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而“紹堯之后”的舜,也是如此而為,即施行“無為而治”,“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靈公》)。也就是說,縱使是像堯、舜這樣的圣人,都“則”天而行,更何況凡夫俗子。所以,君子應“貴乎天道”(《禮記·哀公問》),并依“天道”而行。郭店楚墓竹簡《成之聞之》說:“天降大常,以理人倫。制為君臣之義,作為父子之親,分為夫婦之辨。是故小人亂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倫以順天德。”
在儒家看來,順“天道”而行,是天經地義的“大道”,是無須論證的“公理”,也是毋庸置疑的“大常”。“人道”附屬于“天道”,也應依“天道”而行。不但“人道”如此,其它諸“道”亦復如此。儒家認為,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客觀的“道”存在。郭店楚墓竹簡《尊德義》說:“圣人之治民,民之道也。禹之行水,水之道也。造父之御馬,馬之道也。后稷之藝地,地之道也。莫不有道焉,人道為近;是以君子,人道之取先。”依“道”而行,是為“道之”;所以說是“民可使道(導)之,不可使智(知)之”(《尊德義》)。而這正是《論語·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真義和本義。
就“天道”和“人道”這兩極而言,孔子更重視的仍然是“人道”而非“天道”;縱使是“老而好易”的晚年孔子,一心癡迷《周易》,以致“居則在席,行則在囊”,但終“與史巫同涂而殊歸”,僅僅是“求其德而已”[9],即究“天道”以明“人道”。郭店楚簡《語叢一》說,“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且可“察天道以化民氣”。《禮記·大傳》也說:“圣人南面而治天下也,必自人道始矣。”
(3)孔子所提倡的“無為而治”,其落腳點在“德治”。
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孔子在這里所用的“譬如”很有意思。這句話的意思可以這樣表述:“德”是“為政”的中心,其地位一如北辰,以“德”為政才是得其位的做法(“居其所”),如此而為,就可以達到“眾星共之”的結局。而包咸的解釋是:“德者無為,猶北辰之不移,而眾星共之。”[10]包氏套用《老子》“上德無為而無以為”(第三十八章)來詮釋,并且認為儒家的“無為”真的是“無所作為”,這種詮釋未免失之武斷而偏頗,兼有彌縫之嫌(詳后)。結合楚簡,細繹該文,孔子所云“為政以德”具有濃厚的道德色彩且兼有實踐意義。楚簡《五行》說:“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義也。行之而時,德也。”《尊德義》說:“為古率民向方者,唯德可。”
孟子繼承和發展了孔子注重“仁德”的這一思想,提倡“以德服人”,“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并從“王霸”、“德力”的角度予以論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孫丑上》)。荀子亦然,“尚賢推德,天下治”(《荀子·成相》)。這是儒家一貫堅守不渝的“以德治國”的原則。
(4)就實施“無為而治”的主體(如統治者)而言,儒家對他們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首先要“修己”,并且要率先“以身作則”。
中國古代的一個政治傳統是“上行下效”,所以,作為治理百姓的“上”而言,首先應該“修己以敬”,然后才能“安人”、“安百姓”(《論語·憲問》);因而,“上”應該“以身作則”。《論語·顏淵》說:“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子路》說:“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子曰: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憲問》說:“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郭店楚墓出土的儒家著作對此特別強調。《性自命出》說:“聞道反己,修身者也。”《成之聞之》說,“上不以其道,民之從之也難”,“上茍身服之,則民必有甚焉。……上茍倡之,則民鮮不從矣”;所以,“上”應該“身服善以先之,敬慎以導之”(《成之聞之》)。《唐虞之道》進一步強調說:“必正其身,然后正世,圣道備矣。”《尊德義》說:“為政者教道之取先。”《成之聞之》說:“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為恒。”郭店楚墓竹簡曾經舉過“上好物”的例子,“子曰:下之事上也,不從其所以命,而從其所行。上好此物也,下必有甚焉者矣。故上之好惡,不可不慎也”(《緇衣》),“下之事上也,不從其所以命,而從其所行。上好是物也,下必有甚焉者。夫唯是,故德可易而施可轉也”(《尊德義》)。
顯然,儒家構擬的實施“無為而治”的主體(統治者),絕非獨斷專行的暴君,全然迥異于法家。《韓非子?主道》說:“明君無為于上,群臣竦懼于下。”集“權”、“術”、“勢”于上的“明君”,雖然也是依托“無為”而行,但全然不講“人道”、“仁愛”,活脫脫一個獨裁暴君。
(5)儒家“無為而治”實施的過程是個“自然”隨順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是靠“人為強制力”推行的。
這里所說的“自然”,與“人為”相對,即要“自然無為”,而非“強制”或“強迫”而為。《成之聞之》說:“是以民可敬道也,而不可掩也;可御也,而不可牽也。”《尊德義》說:“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問題的關鍵與竅門在于,“治民者是否承認并善用這條民之道”(按:即上文所提及的“人道”),“不可使知之而使之知,就叫做‘強’叫做‘牽’,叫做‘上不以其道,民之從之也難’”[11]。
具體而言,統治者首先要“以身作則”,“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并且要“取信于民”,“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學而》),“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顏淵》)。其次,要“先富后教”,“(冉有)曰:既富矣,又何加焉?(子)曰:教之”(《子路》),“子曰:政之不行,教之不成也”(楚簡《緇衣》),“是以為政者教導之取先”(《尊德義》);而“教”的主要內容是“德”和“禮”,“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最后,還要使以上主觀行為和客觀行為“名正言順”。孔子一向注重“正名”,認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子路》),而“正名”的內容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顏淵》)。如此而為,才能使百姓化外在強制性為內在自覺性、化人為被動性為自為主動性。如果與此背道而馳、倒行逆施,其后果不堪設想??“上不以其道,民之從之也難”(《成之聞之》),所以《尊德義》才說“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
(6)就根本而言,儒家雖然提倡“無為而治”,但并不是壓迫完全摒絕“有為”(“人為”),而是要求隨順“天道”自然無為,即按客觀規律辦事。這是與道家完全不同的。
包咸在解釋《論語》“為政以德”句時說,“德者無為,猶北辰之不移,而眾星共之。”即遵循《老子》“上德無為而無以為”(第三十八章),做到真的“無所作為”。李允升《四書證疑》于此特加辨析,“既曰為政,非無為也;政皆本于德,有為如無為也”,“為政以德,則本仁以育萬物,本義以正萬民,本中和以制禮樂,亦實有宰制,非漠然無為也”,李氏的辨析甚妥帖透辟,劉寶楠稱譽為“足以發明此注之意”[12]。
晨門知世之不可而不為,便譏諷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論語·憲問》)。晨門這一譏諷在無意中卻道出了儒家“無為而治”的一個真諦,即“無為”并非真的無所作為。《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顯然,“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絕非消極“無為”[13],而是積極“有為”。荀子后來繼承并發展了孔子的這一思想,他在“明于天人之分”的前提下主張“制天命而用之”,“從天而頌之,孰若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
因此,儒家所倡導的“無為而治”,并非如孔穎達所言??“無所施為而道德成就”(此語后半句尚可用)、“無所營為天下治理”,亦即“非漠然無為也”(李允升語)。
(7)儒家最為推崇的“理想國”(理想的社會形態)是“大同”社會,等而下之的是“小康”社會。《禮記·禮運》說:“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達到“大同”社會,就是儒家“無為而治”的理想境界。這是儒家一直在孜孜不倦追求和奮斗的理想社會,但真正要達到這一目的地,又談何容易;所以,更現實一點的目標是“小康”社會。其中的“選賢與能”,即何晏所云“言任官得其人”、朱熹所云“得人以任眾職”。雖然以《禮運》為代表的“大同”、“小康”思想不一定就是孔子的政治理想(研究者或以為出于戰國乳劑,但其“選賢與能”的論旨卻與孔子思想相符契,“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子路》)。因此,“選賢用能”就是儒家至達“無為而治”的條件和步驟之一。而《老子》是反對“尚賢”的,“不尚賢,使民不爭”(第三章)。
有人曾經從現代管理學的角度剖析和評價過儒家的“無為而治”,認為孔子的“無為而治”其實就是管理中的“最小?最大原則”,即如何以最小的領導行為取得最大的管理效果;而孔子所理解的“最小的領導行為”,一是“修己”,二是“用人”;這是一種以道德為導向的“無為而治”[14]。“修己”和“用人”,可以算是儒家“無為而治”的兩個比較關鍵的環節,但誠如上文所言,這并不是儒家“無為而治”思想的最完整的理解與解釋。
道家:“自然無為”
道家的“無為”思想,主要體現在《老子》(參照郭店楚簡本和馬王堆漢墓帛書本)、《莊子》、《文子》[15]等書中。下面,就結合這幾部道家典籍略加論述。
(1)在道家那里,“無為”有其內在的絕對的理論依據,那就是“道”;并且與儒家相同的是,道家所說的“道”也是“自然之道”;而且,萬物也是由“道”產生的(與儒家有所區別)。
“道”是道家哲學的最高范疇,是世界的本原與始基,是萬物的主宰。《老子》第二十五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作為世界本原與始基的“道”,有時也叫作“無”,“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第四十章)。第四十二章說的是“道”生成萬物的過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六十二章說:“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16]《莊子·大宗師》說“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也就是說,萬事萬物都是由“道”產生的,“道”是萬物的主宰(“主”)。萬事萬物有始有終,但“道”無始無終,“道無終始”(《莊子·秋水》)。
在《老子》一書這,“天”、“帝”、“鬼神”等人格神的地位很低。《老子》不承認它們的主宰地位,更不承認它們是萬事萬物的創世主。《老子》提出“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第六十章),把“道”形容為“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以“道”君臨鬼神、壓制鬼神,徹底擊毀“天”、“帝”、“鬼神”等人格神的權威地位。《老子》河上公注早已明言,“道謂自然之道”;其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的“常道”、“常名”,指的都是“自然界之道”、“自然界之名”[17]。就此而言,老子堪與孔子并稱中國“哲學的突破”(philosophicalbreakthrough)的兩大巨擘。
(2)“道”是最高的、最大的,頁是最為神圣的,所以“道”不可違,因而人的所作所為,也必須完全歸順“天道”,并依此而行。
《老子》第五十一章說:“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常自然。”此處說明了“道”(及“德”)的神圣性與至上性。第二十五章說:“故曰: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處的“自然”,是作為“道”的一個屬性與本性而提出來的。而取法“自然”的“道”如何施為呢?第三十七章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18]第三十八章說:“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也。”即“無為”是人的最高德性,也是為人處事的不二法門。圣人的活動也只不過是“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六十四章)。此即《文子?道德》所言“圣人法于天道”[19]。
傳世本《文子》對這一問題講得甚是清楚。《道德》說:“文子[平王]問曰:‘古之王者,以道蒞天下,為之奈何?’老子[文子]曰:‘執一無為,因天地與之變化。天下之大器也,不可執也,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并且,“無為”是“治之常也”,“至德無為”(《自然》)。“無為”合乎天地之“道”,自然不可違逆,違逆(“執”、“為”)者必敗無疑。
(3)就實施“無為而治”的主體(如統治者)而言,道家對他們也提出了一些要求。
郭店楚簡《老子》甲本說:“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其在民上也,民弗厚也;其在民前也,民弗害也。”但與儒家不同的是,道家所提出的是“消極無為”的要求。《老子》第三章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所以,有人說《老子》的社會歷史觀是復古倒退的,這不無道理。
(4)就現實政治而言,后期道家提倡“無為”是為了襄助人君(“君王南面之術”);君王實施“無為”以達到“南面”的過程,是依順“自然”的過程,也是不可見的過程。
《老子》的哲學本來講得最多的是形而上方面的問題,但它后來落實到形而下的政治層面時,發展成為了“君王南面之術”。傳世本《文子》說,“君道者,非所以有為也,所以無為也”(《道德》),“王道者,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自然》),“所謂天子者,有天道以立天下也。立天下之道,執一無以為保,反本無為”(《自然》),“人君之道,無為而有就也”(《上仁》)。而《老子》對此所作的論述可以說是比比皆是。比如,第三十章說的是“以道佐人主”的問題,“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爭天下”(郭店楚簡本作“以道佐人主者,不欲以兵強于天下”)。那么,人主究竟應該怎樣按照“道”來治理百姓呢?第五十七章說得很清楚,“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自樸”。相反,“有為”肯定是不行的,“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第二十九章),“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第七十五章)。縱使是“圣人”,也如此而為,“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第六十四章)。《莊子》也不例外,并且其看法具有綜合性,“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天道》)。所以,《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而《漢書·藝文志》的說法則更加明白,道家“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就此而言,道家皈依“自然無為”以成就“君人南面之術”與儒家遵守“德治”而提出的“內圣外王之道”是完全不同的,切不可將二者混為一談,也切不可將二者等量齊觀。
圣人施行“無為”、人主成就“南面”,這一過程是依順“自然”的過程,這個過程自然也是不可見的。《老子》說,“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第四十七章),“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二章),圣人的這些行為,是極其“自然無為”的;而第三十七章說的是侯王的“無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萬物“自化”,是再也“自然無為”不過的了。
(5)道家在“無為”上與儒家最大的區別,恐怕莫過于是否完全摒絕“為”(“人為”)。
儒家的“無為而治”,并不完全摒絕“人為”,并不一味排斥“人為”,可以稱之為“有限的人為”或“不完全的無為”;而道家則不然,它從根本上摒絕“人為”,一味排斥“人為”,并最終走向宿命論,可以稱之為“純粹的無為”或“空無的人為”。
《老子》第六十三章說:“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第六十七章說:“我有三寶,寶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第七十三章說:“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道”雖然自然“無為”,但又“無不為”,猶如一張巨大的“天網”,誰也無法擺脫;人只能任其自然無為,既無所事事,也無能為力。甚至是圣人,也只是“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六十四章),絲毫不敢有所作為。在這一點上,《莊子》體現得尤其突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德充符》),與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形成鮮明的對比(《論語?憲問》)。所以,司馬談說“李耳無為自化,清虛自正”(《史記·太史公自序》),這是站得住腳的論斷。
道家之所以成為“純粹的無為”或“空無的人為”,并最終走向宿命論,自有其思想根源。道家將“天”和“人”、“天道”和“人道”完全對立起來,認為“人”是對“天”的否定,“人道”是對“天道”的否定。《莊子·秋水》講的是“天”與“人”的對立關系,“牛馬四足,是謂天;落(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明”。《莊子·在宥》講的是“天道”與“人道”的對立關系,“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而且,道家之主張“自然無為”,與儒家注重“人道”的主張恰成一反背,道家的終極旨歸仍落在“天道”,即達到“與天同心,與道同體”的目的(《文子·道原》)。所以《荀子·解弊》批評莊子“知于天而不知人”。
(6)道家的“理想國”(理想的社會形態)是“小國寡民”。
《老子》提倡“反本復初”,構擬的理想社會是“小國寡民”。第八十章:“小國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臨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強調“知古始”(第十四章),但最后復古倒退回“小國寡民”,這當是道家“自然無為”的極至,也是道家最為理想的社會形態。附論:“垂衣裳而治”與“無為而無不為”
相對于道家而言,由孔子發端的先秦儒家最為關注的仍然是“人”而非“道”,具有極為強烈而濃厚的“人間情懷”。經由上文的闡述也可以看出,孔子雖然提出了“無為而治”,但并沒有在“形而上”的層面做過多的闡發,只是一筆帶過。直至晚年,孔子才在“形而上”這一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帛書《要》篇說孔子“老而好易”,以致“居則在席,行則在囊”,但他自以為僅僅是“求其德而已”,“與史巫同涂而殊歸”[20],即究“天道”以明“人道”;孔子于此頗為擔心,說:“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21]但事態的發展并不以孔子的個人意志為轉移,儒學后來的發展歷程正好印證了那句古話“不幸而言中”。下面僅舉“垂衣裳”事例略做說明。
在《論語?泰伯》中,孔子確實也說過“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但他并不認為“圣王”在“選賢舉能”后就真的無所事事(見上文)。《荀子·大略》所云“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故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詔而萬物成”,尚勉強近乎孔子本意,但已經明顯融入了道家和法家的思想[22]。《禮記·哀公問》說:“孔子對曰: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這恐怕也是托名孔子的戰國“話語”。
秦漢以降,儒學日漸“駁雜”,頗為“不純”。援道入儒、援法入儒、援佛入儒,直至近現代,甚囂塵上的所謂“新儒學”則援西學入儒。
就“無為而治”一端而言,儒家后學更多的是“援道入儒”和“援法入儒”。比如西漢劉向所輯《新序?雜事四》說:“故王者勞于求人,佚于得賢。舜舉眾賢在位,垂衣裳恭己無為而天下治。”舜已經被塑造為儼然一道家“圣人”了,真的是“無所作為”了[23]。東漢王充《論衡·自然篇》說:“遽伯玉治衛,子貢使人問之:‘何以治衛’?對曰:‘以不治治之。夫不治之治,無為之道也’。”前人早已指出,“蓋老子之意,以為太上無治”。唐朝孔穎達注疏《中庸》、《禮記》時,徑直用“無所施為而道德成就”之類話語闡釋儒家的“無為而治”,仍然是順流而下,取法“援道入儒”和“援法入儒”的路數。相較而言,白居易的闡發尚可謂差強人意,“(儒者)始則懋于修己,勞于求賢,……終則安于恭己,逸于得賢,……故臣以為無為者,非無所為也,必先有為而后至于無為也”(《白居易集》卷四十七《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策一道》)。
有研究者指出,《老子》的內容是由一種“無中生有”的宇宙生成說(道)和“清靜無為”的處世哲學(德)而構成的,在先秦諸子中最抽象,因此似乎可以包容一切,并為各種不同角度的解釋留有余地[24]。揆諸事實,此論有理。
《老子》一書的思想和理論,不僅是先秦法家的策源地,也是嗣后“黃”學的發祥地,而且還是后代雜家的集散地。但這些由《老子》發散而出的先秦諸子(或可稱之為“老子后學”),與《老子》的關系仍然是“同途殊歸”,貌合神離;與孔子及其后學所走過的路子相比,二者堪稱“殊途同歸”。關于道家的這一發展歷程,在“無為而無不為”的理解和運用上,體現得較為突出而又極具典型性。關于《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其確切含義頗難把握。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說:“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史記·太史公自序》)當世解說者多認為,只要做到了“無為”,就能“無所不為”,但這一解說前后語顯然是互相矛盾的,既然已經“無為”,何來“無所不為”呢?(可信奉者甚伙!)相對而言,我認為蔣錫昌的說法不乏參考價值,“無為者言其因,無不為者言其果”[25]。在《老子》那里,“無為而無不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絕不可截然割裂、分而用之。有“無為”,才有“無不為”。
發端于《老子》的法家、名家、“黃”學、雜家,在解說和運用《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時,真的是“各取所需”;但他們又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截然割裂“無為而無不為”并分而用之。
法家的韓非子認為,“人君無為,臣下無不為”,“緣道理以從事者,無不能成”(《韓非子·解老》);《慎子·民雜》說:“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故事無不治,治之正道然也。”這是在為法家極力倡導的“法治”張本,君臣殊途,等級森嚴,而各自的所作所為自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語。
作為“黃”學代表作之一的帛書《黃帝四經》,既來源于《老子》,又改造了《老子》,或許還發展了《老子》[26]。《經法·道法》:“故執道之觀于天下也,無執也,無處也,無為也,無私也。”但黃學所說的“無為”,并非無所作為,“夫作爭者兇,不爭[者]也不成功”(《十六經·五正》),“作爭者兇,不爭亦毋以成功”(《十六經·姓爭》)。而“清靜無為”的本質是在“循名責實”的條件下的各自有為,才構成上層統治階級的“無為”。《十六經》十五(無標題):“欲知得失,請必審名察刑(形)。刑(形)恒自定,是我愈靜;事恒自施,是我無為。”并且強調“法生于道”(“道”是“法”的根據和依據)和“法治”,“道生法。法者,引失得以繩,而明曲直者也”(《經法·道法》),“案法而治則不亂”(《稱》);又認為“法治”(刑)和“德治”(德)是密不可分的,“刑德相養,逆順若成”(《十六經·姓爭》),“凡諶(戡)之極,在刑與德”(《十六經?觀》)。與《老子》“柔弱勝剛強”(第三十六章)、“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第四十三章)的思想截然相反的是,《黃帝四經》特別強調“剛柔相濟”。《經法?國次》:“人強勝天。”“人道剛柔,剛不足以(用),柔不足以寺(恃)”(《經法·三禁》),“剛柔相成”(《十六經·觀》)。顯然,帛書《黃帝四經》不僅融攝了道家,還合理吸納了儒家、法家和名家的思想;有人將其劃歸道家一派,我倒覺得不如將其列入雜家更為合適。
作為雜家而后出的《淮南子》,則雜糅了儒家和道家。《道應訓》說:“昔堯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堯、舜、武王,于九五七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資也。”《主術訓》:“無為者,非謂其凝滯不動也,以其莫從己出也。”《原道訓》:“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也。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物然也。”其用語和辭意近乎儒家,但又有道家的影跡。
甚至是作為“老子后學”和道家最大代表之一的莊子,也在有意無意之間篡改、割裂、化解《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莊子·在宥》:“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天道與人道、無為與無不為,確實是“相去遠矣”;法家、“黃”學、雜家之所以要割裂《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或許就是“察”而行的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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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就文本而言,孔子這幾句話的真實性不容置疑。在出土于河北定州八角廊村西漢墓的竹簡本《論語》中,就有“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下缺)”諸語。(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墓竹簡整理小組:《論語》,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70頁。)《漢書·董仲舒傳》引作“亡為而治”,“亡”通“無”。
[2]《論語注疏》卷十五,《十三經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517頁。
[3]朱熹:《論語集注》,《四書集注》,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236頁。
[4]《禮記正義》卷五十三,《十三經注疏》下冊,第1633頁。
[5]《禮記正義》卷五十,《十三經注疏》下冊,第1612頁。
[6]湖北省荊州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其中的儒家著作有《成之聞之》、《唐虞之道》、《緇衣》、《尊德義》、《六德》、《性自命出》、《忠信之道》和《五行》等,道家著作有《老子》、《太一生水》等。同時參考了李零的《郭店楚簡校讀記》(《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輯,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第455?542頁。)。下文凡引自郭店楚簡者,不再單獨出注。
[7]《荀子·禮論》:“天能生物……,地能載人,……”與此義近。
[8]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本《周易》的《要》篇記此句為,“故易又(有)天道焉,……又(有)人道焉,……又(有)地道焉……,又(有)君道焉……”。詳見陳松長、廖名春:《帛書〈二三子問〉、〈易之義〉、〈要〉篇釋文》,《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廖名春:《帛書〈要〉釋文》,《國際易學研究》第一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年;[日]池田知久:《馬王堆漢墓帛書〈周易〉之〈要〉釋文》(上、下),《周易研究》,1997年第2、3期。
[9]陳松長、廖名春:《〈要〉篇釋文》,《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第434、435頁。
[10]劉寶楠:《論語正義》,《諸子集成》本,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20頁。
[11]龐樸:《“使由使知”解》,《文史知識》(北京),1999年第9期,第31?36頁;又見《光明日報》1999年10月22日第五版,
[12]劉寶楠:《論語正義》,《諸子集成》本,第20?21頁。
[13]本文在“無為”之前附加“消極”二字,目的在于進一步說明先秦“無為”的本質和特色(消極性)。僅就先秦而言,當時人所理解的“無為”,幾乎就是“消極”的同義語。《戰國策?燕策一》載蘇代謂(按:當為蘇秦)燕昭王語,“臣且處無為之事,歸耕乎周之上地,耕而食之,織而衣之”;而馬王堆漢墓帛書《戰國縱橫家書》的話語于此理最為清晰,“臣進去之臣也,不事無為之主”(《戰國縱橫家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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