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生育偏好研究論文
時間:2022-11-29 09: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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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傳統理論認為,農民的生育偏好取決于傳統的生育文化,經濟效用、功能需求、生育文化、生育需求理論能夠從不同的側面解釋農民“多生、早生、生男”的偏好及其行為,但是無法解釋當今農民“適度生育、生男生女一樣、打死也不多生”的偏好及其選擇。社會解構模型則能夠較好地解釋當今農民的生育偏好和行為,經濟解構、文化解構、需求解構從反方向侵蝕、消解農民的傳統生育文化,從反方向影響、沖擊農民的傳統生育偏好和行為。
〔關鍵詞〕生育偏好;生育行為;生育文化;生育邏輯;社會解構模型
對于農民的生育動機與行為,專家學者都從農民生育偏好,即農民“生多少”、“生什么”、“什么時候生”三個方面考察,現有的理論和分析框架都是圍繞著“生男而多生”、“生男而早生”的偏好及行為而建構的,如功能論、效用能、文化論、需求論等都是如此。但是20世紀末期以來,部分地區農民的生育偏好及行為發生了較大的變化,農民從“多生”轉向“少生”、從“生男”偏好轉向“男女無所謂”。這種偏好與行為變化具有革命性的意義。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呢?現在以“生男、多生、早生”為問題意識所建構的生育理論與分析框架無法解釋這種相反變化。本文借鑒吉登斯社會學的社會結構理論和經濟學的成本約束理論,建構“社會解構模型”,以此解釋中國部分地區部分農民生育偏好與行為的新變化。
一、文獻梳理與問題提出
農民生育偏好與行為是經濟學家、社會學家的重要研究內容,歸納起來大約有四大理論系列:生育效用論、生育功能論、生育文化論和生育需求論。
(一)生育效用論
生育效用論是從經濟學的角度考察農民的生育偏好及行為。效用理論可以追溯到馬爾薩斯。他認為,生育數量取決于結婚年齡和生育能力,同時認為收入會影響生育數量。馬爾薩斯并沒有具體研究生育偏好及其選擇,只是研究了家庭對生育數量的兩種控制方法:一是主動控制,即“道德控制”;二是被動控制,即“罪惡控制”。達爾文在馬爾薩斯的基礎上提出了自然選擇論,這屬于典型的“能者多生”的進化論觀點。〔1〕其實達爾文的“能者多生”的觀點只有效用論意義,而沒有效用論實質。斯賓格勒首先提出了家庭規模的“成本-效用”理論,用成本與效用分析家庭人口的最優規模。其實真正將經濟學引入家庭及其生育領域的是貝克爾,他在《人類行為的經濟分析》中考察了生育偏好、選擇及其影響因素。他認為子女是一種“心理收入”或“滿足的來源”,可以將子女看成一種“消費商品”;子女還可以提供貨幣,因而還是一種“生產品”。作為耐用消費品,子女被認為可以提供“效用”,作為生產品,子女可以提供收入和幫助?!?〕效用取決于偏好,而偏好又由信仰、種族、年齡等因素決定,特別是受家庭收入、扶養成本及子女提供的“效用”共同決定,〔3〕“(子女帶來)收入增加和價格的下降會增加對子女的需求”〔4〕,“如果孩子干家務、在家庭作坊或市場上勞動,對家庭收入作出了貢獻,那么,孩子的凈成本就會減少。因此,孩子’收入’潛力的增加會擴大孩子的需求”。〔5〕顯然,效用增加和扶養成本的降低會刺激家庭增加子女數量。①如果用偏好表示,就是生育的效用偏好,即追求子女提供的效用最大化,同時家庭根據相關約束條件選擇最佳子女數量。貝克爾既從需求層面進行了分析,也從供給層面分析了家庭生育的偏好,及在相關變量約束下的主體選擇行為。
貝克爾的生育效用理論為學界用經濟學的理論和方法研究社會家庭、生育問題提供了新的范式,特別是與中國學者不同的是,他既從需求視角進行考察,也從供給視角進行了考察。但是貝克爾的生育效用理論也有不少缺陷:一是該理論是以西方文化傳統為研究對象,是生育文化約束較弱條件的經驗概括和總結。二是該理論主要是從經濟角度進行分析,放棄了人所具有的一些“人性動機”,即假定人主要受經濟約束,對其他的因素具有免疫能力。三是該理論受經濟學研究范式的影響,是個體主義研究方法,即決策者是個人,而不是家庭,從個人效用最大化的角度考慮問題。此理解可以較好地解釋西方家庭的生育動機與行為,但是無法合理地解釋中國農民的生育動機和行為。中國農民是以家庭為單位考慮生育需求、動機與行為;中國農民受傳統宗族文化的浸染,傳宗接代與繼嗣問題內化為農民的責任。四是中國的傳統生育文化也對農民的生育動機和行為有著巨大的影響。貝克爾的生育效用理論無法對中國農民,特別是當今中國農民的生育動機及行為選擇作出合理的解釋。
(二)生育功能論
所謂生育功能論就是從功能角度分析生育偏好及其行為,即生育子女干什么,多生育子女為的什么,拼命生育男孩圖的什么。生育功能理論主要分為三個方面:一是勞力說;二是養老說;三是還債說。俗語“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不能斷子絕孫”等都是此種觀念的具體體現。生育功能論者的典型學者是李銀河,她認為,“對勞動力尤其是對男勞力的需求,仍然是農民要生孩子(特別是男孩)的一個強烈動因”,“農村孩子至少在婚前是為父母動的”。其次李銀河也支持生育養老說,“除了以子女作為直接的勞動力之外,農民還把生育子女作為老年生活保險的主要投資方式”,“還有期待兒子媳婦提供照顧老年生活的服務這樣一種動機”?!?〕另外李銀河還持還債論的觀點,“生養孩子是為了報父母的生養之恩,把生孩子叫做’還債’,由此衍生出’討債’和’還債’的說法”。〔7〕但是后來,李銀河又將勞力說、養老說歸結為投資與效用的追求,她一方面反對生育效用論,一方面又堅持生育效用論,她的生育理論充滿了矛盾。其實,農民生育的勞力、養老動機是一種典型的功能性需求。當然如果要用效用來概括,所有的行為、包括文化規范都可以歸納為效用。對于生育功能論還有不少學者對此作出過學術增量貢獻,如梁中堂、景躍軍、殷豐、方向新、陳永平、鄧小敏、李永時、唐貴忠、董輝等在20世紀90年代就對此進行過深入研究。
(三)生育文化論
生育文化論包涵多種觀點和學說。首先,人類學家認為,文化在生育中起了重大作用。生育文化論者可以追溯到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他認為,“家庭不是生物團體的單位,婚姻不是單純的兩性結合”,“種族的需要并不是靠單純的生理行動及生理作用而滿足的,而是一套傳統的規則和一套相關的物質文化的設備活動的結果”?!?〕費孝通繼承了老師的文化論傳統,并以中國經驗進行了研究,他認為,“’種族’需要綿續是發生生育制度的基礎”,“生育制度是人類種族綿延的人為保障”,“種族綿延是人們所要達到的一個目的,為了要達到這個目的,所以發生種種活動,形成我在這里想提出來分析的生育制度”。費老認為生育制度或者生育文化就是種族綿延的產物,種族綿續是生育的目的,也是生育的動機。他又認為,生育是一項“損己利人”的事情,一項“吃虧不討好”的事情,可是人人還樂此不疲,而且還要多生。這就是由儒家和祖傳下來的種族綿延、傳宗接代的文化所決定的。李銀河也持同樣的觀點,生育偏好是由文化所決定的,主要體現為“家本位”和“村莊面子”,“他們從一降生入世就落入了’生存繁衍原則’的生活邏輯之中,一生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家庭的傳宗接代和興旺發達,在’家’面前,’個人’是微不足道的,人人的享樂是無足輕重的”?!拔覀儼l現,農民在生育、結婚、喪葬這些事上,全都顯出一種’身不由己’的樣子。為什么要生孩子?因為不生別人要罵’絕后’??在婚喪嫁娶、紅白喜事的投資數目上,個人選擇的余地是多么小。在農民心中重得不得了的’面子’、’別人的閑話’,實際上就是文化規范的壓力”〔9〕。李銀河將此歸結為東方式的“恥辱文化”,“不愿這樣做或做不到的人就會蒙受恥辱。很明顯,這正是村落文化中的人們拼命要生兒育女的一大動因”。〔10〕劉中義不同意李銀河的生育養老說,借用布什亞的符號社會學理論進行分析,“農民眼里的性別偏好和嬰兒出生性別選擇行為在實質上已經不僅僅是簡單地出于養老的現實效用考慮,而更多的是追求一種與養老無關的符號意義”。〔11〕他的結論是,人們偏好生男孩、拼命多生只不過追求的是一種表面性的符號意義。養兒防老只不過是一個幌子、一個表面的借口而已。同時劉中一又借助布迪厄實踐理論,通過建構“場域”和“慣習”兩個概念解釋農民的生育動機與行為,“在農民生育行為的研究過程中,場域和慣習概念的邏輯展開,不僅能夠有效地規避以往研究中在個人與社會(文化)之間非此即彼的選擇,而且也可以有效地將行動者和社會結構雙向能動性集中起來,從而使研究結論更加深刻、更加貼近于現實。”〔12〕鄭衛東借助阿爾切的“文化與能動者”理論建構了一個“社會結構--文化”解釋模式,以此解釋20世紀80年代以來農民生育率的下降和生育文化的變化,他認為,“社會結構因素與文化因素在共同的載體行動者身上發生互動,使得行動者表現出具有一定自主性的生育行動,這種生育行動的結果必然對行動者以及周圍群體的生育觀念發生影響,從而鞏固或者修正了原來的生育文化內容,這就是生育文化的精致化”〔13〕。其實鄭衛東的觀點與黃平的主體與結構的二重互動有相似性。劉爽還提出了“文化-制度”解釋模式。
(四)生育需求論
穆光宗和陳俊杰通過建立需求層次理論解釋農民的生育偏好,他們認為,生育偏好中存在一種由文化自覺編排好的內在邏輯,不能用成本-效用理論解釋中國農民的生育偏好及其行為,而應該對“本土文化”進行深入的剖析,尋找中國農民生育的內在決策機制,這個機制由六種層次不同的需求組成:即“終極價值的需求”、“繼嗣需求”、“情感需求”、“續夢需求”、“社會需求”、“經濟需求”,在觀念層面上,自終極價值的需求而傳宗接代的需求,再情感需求和續夢需求,在現象層面上,則包括社會需求和經濟需求?!?4〕李具恒也持生育需求論的觀點,他將農民的生育需求分為內在需求和外在需求,農民的生育行為是由內在需求和外在需求共同決定的。〔15〕需求論其實是一種對上述各種理論的綜合,將農民生育的各種觀點以“需求”的方式進行綜合和概括。
上述理論都能夠在現實中得到經驗支持,也能夠部分解釋農民的多生、生男、早生的生育偏好和行為,但是這些理論無法合理地解釋“適度生育”、“生男生女皆可”的生育動機和行為。20世紀末期以來部分地區農民改變了“拼命生育、非生男孩”不可的生育理念,轉向“適度生育、男女皆可”的生育動機與行為。對于這一變化,一些學者已經進行過探討,如陳俊杰、穆光宗、鄔滄萍、賈珊、顧寶昌、鄭衛東等,分別從制度、文化、經濟等方面進行解釋,但是仍然沿襲傳統的研究進路。
(五)假設性陳述
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改變,經濟、制度、文化及其三者組成的系統都發生過作用,但是這些作用可以歸納為一個因素:社會化。農戶特別是生育主體卷入社會化的程度越來越深,水平越來越高,農民生育不是僅僅依靠家庭就能夠完成了,即農民生育小孩不僅僅是家庭的事,不僅僅扶養就完事了。過去,小孩一旦出生,“產品”就已經完成。但是現在小孩子是一個“社會產品”,必須經過社會化的過程、經過社會化的檢驗才能夠變成合格“產品”,在出生與成為合格“產品”之間,有很長的路要走,要花費大量的心血和經濟成本。社會化這條流水線將淘汰“不合格產品”,“不合格產品”將難以生存。筆者認為,生育變成了家庭和社會共同決定的事情,社會化過程影響著現代父母的生育偏好和生育行為。
二、農民生育偏好與行為:逆傳統生育
如果說前幾年農民大多偏好于“生男、多生、早生”,“適度生育、生男生女都一樣、晚生”是極少數,2000年以來,少生、生男生女都一樣,甚至喜歡生育女孩的現象在一些地區的農民中開始出現。筆者曾經深度訪談的四個村莊:河南府君寺村、湖南湖村、江西長岡村、四川魯家庵村,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生育偏好和選擇,湖村和魯家庵村的大部分農民已經改變了傳統的生育偏好,而府君寺村和長岡村則沿襲傳統的生育偏好。
1.生育偏好轉換以一定生育數量為基礎。傳統生育偏好也有一個基礎,必須生育一個男孩,生育男孩的動機導致了多生和早生的偏好,多生和早生都是圍繞著生男動機而展開的,必須“有男孩”是傳統生育偏好的基礎,也是傳統生育觀念的基本邏輯,更是農民接受既定生育數量和結構的基礎,如一男多女、一男一女,甚至一男。湖南湖村、四川魯家庵村的農民偏好于“適度生育、生男生女一個樣”,也有一個前提條件,必須有生育。也就是說,必須生育一個小孩。生育是人的天性,也是做人的職責,更是家庭綿續的需要。調查中發現,兩村的青年農民選擇“丁克家庭”的幾乎沒有。一般而言,結婚后很快就選擇生育。他們認為,反正要生育,晚生還不如早生,生后了了一樁事。另外,結婚就選擇生育,也與青年農民希望早些完成生育任務,方便外出打工有關。只有生育小孩后,外出打工,長輩們才安心,年輕人也認為生育了事后,可以放心在外面打拼。農民將生育看成一樁事、一個任務、一個責任。既然是任務,就會有數量要求,必須完成;既然是任務,早完成,早了事,早方便。只有在完成生育任務的基礎上,才有可能有其他的偏好選擇。生育一胎是其他生育偏好選擇的基礎。也就是說,生育偏好的轉變是以一定的生育數量為基礎的,達到了這個基礎,家庭才會放心,農民也會安心,才不會再追求更多的生育數量??梢?,傳統生育偏好與湖村、魯家庵村的生育偏好大相徑庭,前者以生男為系列偏好的基礎,后者以生育為系列偏好的基礎。
2.內心偏好男孩,生育后則是男女一個樣。傳統生育偏好不管是內心,還是情緒表現都是偏好生育男孩,需求愿望、動機、目標和行為都非常明確--生育男孩,只有生到男孩,才算完成任務。由于浸染傳統的生育觀念,湖村、魯家庵村農民內心還是偏好男孩,這種期盼至今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是期盼的強度已經大大減弱。雖然農民內心有生育男孩的期盼,但是一旦生育,則接受既成事實,男女都能夠接受。在兩個村莊,調查時我問年輕人,你們想要男孩還是女孩?他們都會說“男女一樣”,“女孩還好些”。其實如果只生一胎,他們的內心還是希望生育一個男孩。但是小孩一旦降生,男孩女孩都可以接受,即“生男孩好,生女孩也不賴”。顯然“生男生女一個樣”也有一個前提條件,在既成事實基礎之上,它是事后確認原則,也是一個被動接受的原則。但是農民能夠從“非要生男不可”到“事后被動接受”也是一個不小的進步。
3.有些農民甚至走得更遠,喜歡生育女孩。傳統生育偏好中,即使存在少數農民持生男生女無所謂的態度,但是要說喜歡生育女孩的人則是鳳毛麟角。在傳統觀念中,女孩總被認為是“賠錢貨”,即使不認為是“賠錢貨”,也談不上喜歡的地步,可以說在傳統生育偏好中,大部分農民對女孩的偏好屬于中性,只有總是生育女孩的家庭才會對女孩有一定的成見,但是極少有人說喜歡生育女孩。在湖南湖村、四川魯家庵村的調查中,我還發現有些青年農民偏好生育女孩。這種偏好在湖南湖村有不少。我問他們喜歡女孩的理由,往往說是“女孩貼心”,“女孩對父母好些”,“女孩負擔輕些”。他們認為,嫁女的費用相對于娶媳婦少多了,有就多給嫁妝,沒有就少給嫁妝。四川魯家庵村也有同樣的觀點,女孩對父母更關心,經常能夠問寒問暖。女兒讀書也可以少讀幾年,教育成本也低些,當然能夠讀書的女孩,父母都會支持,但是大部分農民認為女孩少讀幾年也沒有關系。特別是湖村女孩在服務行業工作的多,打工收入高,對父母的反饋也多,女孩脫離農村的機會也多些。這些因素促成不少青年農民偏好生育女孩,它與傳統生育觀念背道而馳。雖然持類似觀念的農民還不是特別多,但是我們應該將此看成一個新現象予以關注,它的出現肯定有其內在的邏輯。
4.只完成生育任務,打死都不多生。傳統生育偏好是“男孩主導型”,為了生育男孩,必然會導致某些家庭多生、早生的偏好,當然也有些家庭偏好多生育,認為“多子多福”。湖村與魯家庵村的農民在生育一個小孩后,大多不再生育,家里是獨子的可能會選擇生育第二胎。在魯家庵村,我問農民,為什么不想再生了?“一個都養不活,怎么還能生兩個呢”,“生得起,養不起呀”。我又問,是不是超生罰款太重了,交不起罰款?“現在是罰得起,但是養不起”。我又問一些老人家,你們不想要一個孫子嗎?“我想要,他們不生,有什么辦法。”魯家庵村的有些青年人反映,“打死都不生了”。從湖村來看,湖村在10年前農民就不想多生了,他們認為,“生兒好,生女也不賴”,“多生受累,少生幸?!保岸鄡憾嗯嘣┘摇薄.斎焕弦惠叺娜诉€是希望兒媳能夠多生一胎,能夠再生育一個男孩,有些甚至用利益誘導,“生兒將負擔全部費用”,“生后我們帶”等,有些晚輩開玩笑說:“要生,你們生,打死我也不生了”。〔16〕可見,“男孩主導型”的生育偏好必定導致多生,“生育任務型”的生育偏好肯定是“打死都不多生”。
經過湖南湖村、四川魯家庵村的對比分析可以發現,與傳統生育偏好相比,兩村的生育邏輯、生育偏好、生育行為及生育決策權都發生了較大的變化。
1.生育邏輯已經從“生男”邏輯轉向“生育”邏輯。“生男”邏輯是以生男為動機、目標和行為的一系列關系,在“生男”邏輯下,農民夫婦必須要有男孩,如果沒有生到男孩,必須繼續生育,直到生育男孩為止,生男邏輯必然導致“多生”?!吧边壿嬍且酝瓿缮蝿諡閯訖C、目標和行為的一系列關系,農民夫婦將生育視為自己做人的責任,也將此視為家庭發展的需要,但是只要完成生育任務,即只要生育小孩(不管男女)都行。雖然兩者都具有強制性,但是強制性的內容不同,導致生育的結果也就大相徑庭。
2.生育偏好已經從“多生”偏好轉向“適可”偏好。生育偏好是心理層面的,它包括愿望、動機和目標。生育偏好是一個系列,從傳統生育偏好系列來看,包括生男、多生、早生三個偏好。由于湖南湖村和四川魯家庵村的生育邏輯已經從“生男”邏輯轉向“生育”邏輯,因此生育的主導偏好也就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從“男孩主導型”的生育偏好系列轉向“生育任務型”偏好系列,前者偏好“多生”,后者偏好“生育即可”,適度、適可在現實中表現為生育一胎,生了即行。
3.生育行為已經從“非理性”轉向“理性”。理性就是講求生育的成本和收益,傳統生育偏好和行為使生育成為“吃虧不討好”的事情,這是一個理性的人不會選擇的事情。從湖村和魯家庵村的情況來看,這種生育的“非理性”行為開始讓位于“理性”,農民不再愿意多生,也不再追求非生男孩不可,而是選擇生育適度,打死都不多生,不罰款都不生。農民生育行為方面開始走向理性。
4.生育決策權已經從“家本位”分化成“家本位”和“個人本位”的結合。從湖村和魯家庵村來看,農民的生育決策權已經從“家本位”向“個人本位”轉移。生育與否是“家本位”決策,生育是家庭的事情,生育數量則是“個人本位”決策,生多生少變成了個人的事情,即“生不生”仍然是“家本位”,“生多生少”則是“個人本位”,由青年農民夫婦自己決定。生育決策權由“家本位”轉向二元并立,“家本位”和“個人本位”共同選擇。另外,湖村和魯家庵村生育偏好與傳統生育偏好相比,還有一個方面沒有完全改變,即“早生”偏好。“生男主導型”的生育偏好體系必然導致早生,同樣“生育任務型”的生育偏好體系同樣會導致早生。前者為生男孩而早生,早得男孩,早完成任務。后者為生育而早生,早生育,早了事;早生育,早完成任務;早生育,早擺脫束縛。也就是說,如果生育決策仍然是“家本位”與“個人本位”共同決定,如果生育仍然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則早生肯定避免不了,因為它內生于“生育任務型”的生育偏好體系之中。
三、農民生育偏好逆變的解釋:社會解構模型
現在有關農民生育偏好與行為的理論大多是圍繞農民為什么生男、多生、早生而建構的,如文化論、需求論、功能論都是解釋多生、生男的理論,成本-效用論既可以解釋多生,也可以解釋少生,但是中國學者已經從多方面對此理論在中國的解釋力進行了批判,難道此理論不能解釋中國農民多生、生男、早生的偏好,解釋中國農民少生、生男生女一個樣就有效嗎?顯然,我們需要對湖村和魯家庵村農民生育偏好的逆向變化,即農民為什么選擇少生,生男生女皆可以接受,而且打死也不愿意多生尋求其他的解釋。筆者認為,有必要對新出現的生育偏好與行為建構新的解釋模型。對于湖村和魯家庵村的生育偏好變化,不能說是文化的單一作用,也不能說是功能的失效,更不是經濟因素的約束,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農民所面對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結構發生了變化,生育主體偏好的變化是對結構變化的一種反應。不管是文化層面,還是經濟、社會層面,有一點是共同的:農民的社會化水平提高,社會性質增強。過去個人面對的是家庭和家族的約束,現在個人面對的是社會和家庭的約束,而且社會約束超越了家庭約束,即社會化嵌入家庭,社會化改變了農民所面臨的社會經濟文化系統,根據系統調整偏好及行為是農民的理性選擇。
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改變主要是生育性別的選擇與生育數量的選擇,現在存在的理論都不足以解釋這一逆向變化,筆者在此建構一個“社會解構模型”,即社會化從反方向解構農民的生育偏好及行為,從經濟社會化、文化社會化及功能社會化三個維度解構傳統農民的生育偏好及行為的變化。
(一)養育貨幣化:經濟解構
湖村與魯家庵村農民生育觀念的改變,在很大程度上是經濟約束條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過去農民養育子女的成本很低,只要“給碗飯吃”就行了,是一種自然的“放養模型”,吃飯是養育的最大成本和最大約束,如果有能力保證子女有碗飯吃就能夠生育。它是自然經濟、傳統農業經濟在生育觀念和行為上的體現。但是在市場化、社會化程度大大提高的當今,能夠“給碗飯吃”已經不是生育的約束條件,因為家庭承包責任制的安排,吃飯問題基本解決,現在農民生育面臨的約束條件是養育貨幣化的問題,社會化和市場化條件下,養育成本是用貨幣來體現和衡量的。生育時、培育時、結婚時能否拿出貨幣完成子女養育任務和責任成了父母生育的最大約束條件。一是生育成本貨幣化,現在青年農民也講究優生,也講究健康和衛生,懷孕期間需要大量的營養品,生育時也傾向到醫院生育,這些都需要錢,少說生個小孩也需要4000-5000元。過去只需要幾碗米飯、幾十個雞蛋、幾斤紅糖就夠了,消炎都不需要。二是培育貨幣化,過去的小孩,有錢就送到學堂讀幾年書,沒有錢就算了,一切都根據家庭經濟條件而定。但是當今小孩子必須讀書,不讀書很難在社會上生存,可讀書需要大筆貨幣成本,小學讀書一年要1500元左右,魯家庵村已經沒有村辦小學,必須到鄉鎮中心小學讀書,一年起碼得要3000元。初中和高中分別為3000元和5000元。大學就不用說了,按照目前的水平,一年10000元。農民很容易就能夠算出來,兩口子的收入只能夠維持一個小孩子的培育成本。三是結婚成本,農民對子女一般有一個選擇,選擇讀書,結婚基本不資助,如果不選擇讀書,結婚成本由父母資助?,F在青年農民結婚可不容易,修棟新房起碼得5-8萬元,舉行婚禮起碼也得兩三萬元,結婚需要10萬元左右。湖村大約是這個水平,魯家庵村結婚成本較低,因為青年農民不愿意在家建房,結婚并不必然需要新房。從湖村來看,農民前半輩子的積蓄只能夠支持一個兒子結婚。養育的貨幣化和巨額養育成本是當今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經濟約束,現在不僅要生育,還要養育;生育成本有限,養育成本卻是一個天文數字。在生多生少、生男生女方面,任何農民都會掂量掂量??梢婐B育的貨幣化、養育的社會化從反向解構農民的傳統生育偏好及行為。
(二)示范社會化:文化解構
生育問題研究的學者大多認為,中國農民熱衷于“只虧不賺”的生育偏好和行為,只能從文化方面進行解釋。筆者也認為,文化的確能夠解釋農民的一些表面上看起來“非理性”的偏好和行為。同樣隨著家庭融入社會、勞動力的社會化配置,這些經濟社會變化對生育文化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從反方向解構傳統的生育偏好及行為。示范社會化其實只是一個極不嚴謹的概念,因為它無法概括社會化對農民生育文化的侵蝕和解構,但是它影響和改變著農民的生育偏好和行為。示范社會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農民外出打工、接觸外部信息形成的外部文化對鄉土生育文化的侵蝕和解構。農民外出打工,接觸到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追求生育質量,而不是生育數量;追求的是幸福,而不是多子多福。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的追求體現在生育、生活質量方面,而不是體現在男孩、多子方面;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追求個體理性,這些都對進城的青年農民產生巨大的影響,而且青年農民打工后,自己的獨立性大大增強,經濟的獨立也會反過來支撐青年農民接受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促使農民獲得生育方面的部分決策權,即獲得生育決策的相對獨立。另外,電視和現代教育也都對農民傳統生育文化產生侵蝕作用,特別是現在進入生育年齡的青年農民大多是觀看現代電視、學習現代知識長大的一代,他們接受現代文明和科學生育文化的經歷與傳統文化對他們的影響一樣深遠。
本地青年農民的先鋒性偏好和行為對鄉土生育文化的沖擊和瓦解。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改變與本村少數農民生育選擇的示范效應也有較大的關系,有部分外出打工或者讀書較多的青年農民,偏好于少生、生男生女都一樣,而且身體力行。這部分農民對其他青年農民有較大的示范效應。少生、生男生女都一樣的觀念模仿、學習將會導致鄉土性生育文化的瓦解和放棄。另外,“少生”或者“生男生女都一樣”都會導致一個結果:只生育一個小孩,不論男女都接受和認可,也心滿意足。只生育一個小孩的家庭與生育兩三個小孩家庭的家庭負擔、家庭幸福水平有相當大的差距,前者幸福、瀟灑,后者貧窮、痛苦,進入生育年齡的青年農民看在眼里,也會記在心上,輪到自己選擇時即使受一些家庭、長輩的壓力也會抵制,而且會以前者為榜樣進行說服和辯護。所以,在養育經濟約束日趨嚴峻的情況下,先鋒農民的示范效應將會迅速擊潰傳統鄉土生育的防線。外部新文化的沖擊和內部新文化的侵蝕將會迅速瓦解傳統的生育文化,即傳統的生育偏好和行為將會被解構。
(三)功能多樣化:需求解構
對農民擁有根深蒂固的傳統生育偏好與行為的解釋,除了文化論、經濟論外,還有功能論與需求論。這兩大理論從正方向影響農民的生育偏好和行為。在社會解構理論看來,正是因為相關功能的多樣化,導致了功能理論和需求理論的失效,或者說農民相關功能性需求的多樣化解構了農民的相關功能性需求,導致了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改變??傮w而言,功能多樣化主要包括養老功能的失靈、勞動力功能的市場化、還債功能的淡漠化。
養老功能的失效。從筆者的調查來看,湖村和魯家庵村農民的養老則是一個很難界定的概念,什么時候養老,怎么養老?在兩個村莊我都沒有發現養老比較好的模式。現在農村名義上是養兒防老,或者兒子養老,其實大部分老年農民是自己養活自己,占調查樣本總數的37.43%,另外就是與兒女住在一起的養老模式,大約占39.67%。〔17〕也就是說有接近40%的農民養老主要依靠自己。農民基本沒有退休的概念,除非自己走不動,只要能夠走動,就不會需要兒子養老,當然兒子也不會養老。跟著兒女生活的農民也并非完全是享福,只要能夠下床就必須勞動,很難說與兒子生活在一起的老年人就是兒子提供養老,其實年邁父母提供的貢獻可能還大于兒子提供的養老。這可以從兄弟們爭搶父母親看出端倪,大家都要充分利用父母的剩余勞動價值。可以說養老只是有口飯吃而已。養兒防老功能的式微勢必影響農民生男、多生子女的生育偏好和選擇。因此,有些農民戲言:養兒還不如養豬,說明了現實的殘酷和人情的冷漠。
勞動力功能的市場化。傳統生育偏好和行為還有一個功能性需求--勞動力需求,希望多生育、多得勞動力。農民有句俗話:“人少好過年,人多好插田”、“人多力量大、人多辦事容易”。但是現在勞動力需求功能已經大大下降,特別是湖村主要農產品的生產環節幾乎全部社會化和市場化,幾乎不需要勞力就能夠完成農業生產,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兒童和年邁體衰的老年人,也能夠從事種植業生產。農民再也不用擔心勞動力不足了。勞動力需求功能的衰弱當然會從反方向影響農民的生育偏好和行為。
還債功能的淡漠性。傳統生育偏好還將生育比喻成還債,但是現在青年農民根本不認同這個觀念,特別是許多80后的青年農民更是如此。80后一代青年農民與城市80后青年一樣,以自我為中心,個體本位強于家庭本位,個人主義重于家庭集體主義,只有認為父母欠自己的,很少有認為自己欠父母的。孝觀念的淡化,必然導致還債功能弱化。青年農民壓根兒不存在生育還債的觀點,自然會影響其生育偏好。
上述分析清楚地顯示,支持傳統生育偏好和行為的四大理論基本上被社會化的三個維度所解構,三個維度瓦解、擊潰農民傳統的生育偏好及其行為。它們并非作用相同、力度一樣。
經濟解構力是最重要的約束條件,它是農民生育性別、生育數量選擇的門檻,沒有達到一定的經濟條件,根本沒有能力生育更多的小孩。因為現在不像從前,不用通過市場、貨幣和社會就能夠將小孩養大成人,現在的小孩要經過社會化的過程和社會化的檢驗,需要貨幣將小孩扶養成人,而貨幣是農民最為缺少的東西,也是最難獲得的東西。經濟解構力是農民生育偏好的重要基礎,也是農民生育動機和行為的根本約束。
文化解構力是次重要的影響因素,它是農民生育性別、生育數量選擇變化的環境和條件變量。在經濟約束和貨幣支付壓力下,受過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熏陶的青年農民,在本地先鋒青年農民的示范下,找到回擊傳統鄉土生育文化的借口,也找到了拒絕傳統生育文化要求的理由。在預期的經濟壓力下,在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的影響下,在本地先鋒青年的示范下,傳統生育文化逐漸失去往日的約束和規范能力,傳統的生育偏好和行為也逐漸被修正。需求解構力是最不重要的影響因素,它是農民生育性別、生育數量選擇變化的輔助變量。農民生育功能論主要從需求角度考察農民的生育偏好和行為,但是隨著市場化、社會化的推進,農民生育方面的一些功能性需求相繼失效,或者市場化,或者淡漠化,生育方面的功能已經非常簡單:完成生育任務,再也不具有其他的功能性需求。因此,需求解構力也從反方向影響著農民的生育偏好和行為。
三個維度的作用力其實有一個共同的內容就是社會化,生育及家庭的社會化,生產、生活和交往的社會化瓦解了傳統的生育文化,解構了農民的傳統生育偏好和生育文化。因此,這個解釋模型可以概括為“社會解構模型”。
四、幾個簡單結論
通過對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逆向變化的分析和解釋,可以得出如下幾個簡單結論:
1.農民生育偏好及其行為在某些地區的確已經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這些地區是市場化、社會化程度比較高的地區,農戶生育和生產、生活、交往的貨幣需求增加。貨幣壓力加大的地區,同時也是農民與外部交往密切,特別是勞動力外出務工經商比較多的地區,而促成傳統生育文化瓦解的先鋒青年的示范效應也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必須看到,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逆向變化已經開始,但是并不特別普遍,同時我們也不能證明,2000年以來部分地區農民的生育偏好和生育行為的變化是傳統生育偏好和生育行為變化的轉折點(拐點),還是一種隨機的突變點。
2.農民生育偏好及其行為的變化是對結構變化的反應。農民生育偏好和行為的改變是農民對經濟、社會、文化結構變化的反應,生育的經濟約束條件升高,社會功能需求的多樣化,以及文化約束和規范能力的降低,都為農民生育偏好和行為的改變提供了動力和壓力。湖村和魯家庵村大部分農民選擇少生、生男生女一樣就是農民這個生育主體面對結構變化,進行反復調整和調適的結果。其他地方的農民可能還沒有完全調整到位,或者正處于調試之中。如果是這樣,我們可以大膽推測,目前就是農民傳統的生育偏好和行為改變的轉折時期。
3.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變化是“家本位”決策-行為單位向“家本位”和“個人本位”決策-行為單位轉變的結果。過去由家決策并由家承擔風險,但是勞動力的社會化配置導致決策-行動單位發生了位移,雖然總體上以家為決策單位,但是外出務工勞動力的風險承擔卻個人化,個人化的風險承擔者也就分擔了部分決策權利,從而導致了決策-行為單位的二元化。生育與否由家決策,生男生女、生多生少由個人決策,面臨社會化風險的個人,必然從理性的角度選擇生育行為。
4.社會解構模型能夠較好地解釋農民生育偏好及行為的變化。傳統生育偏好及行為理論只能解釋農民多生、生男的現象,但是無法解釋農民少生、生男生女一樣的現象。社會解構模型從經濟、文化、功能三個維度解釋經濟、文化、需求從反方向瓦解、侵蝕、解構傳統生育文化,并逐步促使農民改變傳統的生育偏好和行為。在三個維度或者三個變量中,經濟約束條件和經濟變量是最主要的變量,解釋能力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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