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土地制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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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體土地制研究論文

中國漸進轉軌的相對成功是對西方產權理論的一個有力挑戰,并引起中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和爭論。在比較中國和前蘇聯、東歐的改革時,人們注意到中國的農村人口和勞動力比重很大,而后者的這些比重很小。這可能是造成轉軌差別的重要原因(SachsandWoo,1994)。另外,中國農村部門中的鄉鎮企業產權界定不清,按西方產權理論它應很難發展(WeitzmanandXu,1994)。但事實是,它在改革中最有活力,并與農業共同成為中國80年代高增長的兩大支柱。簡言之,爭論者們強調了中國較大的農村部門和鄉鎮企業在轉軌中的重要作用。

但這些研究過多地重視了改革時期,忽視了改革前,似乎凡是舊體制的因素都肯定不會對轉軌有積極作用。其實,所謂漸進轉軌就是沒有徹底迅速地拋棄舊體制的因素。那么它們在轉軌中必然要發生作用,但人們本能地不去考慮它們是否會有積極作用。一個最基本卻被忽視的事實是中國的耕地在改革前后都是集體所有的。這一土地制度正是以上被強調的兩大因素的制度根基。如果土地在80年代初被私有化,今天不會有鄉村集體企業。但這一制度的作用卻從未被提及,更不用說被研究了。因此,中國漸進轉軌的三大基本問題至今無答案。什么是聯結改革前后發展模式的制度基礎?什么是鄉鎮企業的制度根源?什么是中國漸進轉軌的最終原因?本文嘗試一攬子地解答它們。

經濟史告訴我們,土地制度是任何農業社會的制度根基。如果對某一經濟問題的解答追到了這個層次,就找到了根上。這一點對中國的經濟轉軌也不例外,因為土地制度在農業社會中的影響和作用是最為深遠的。例如:土地曾是中國地主階級權利的基礎。中國共產黨戰勝國民黨的真正武器正是其當時受億萬農民擁護的土地政策。它以后靠構筑集體土地制度和直接控制集體土地及其產出,能很快地建起一個完整的工業體系。近年來東南亞房地產市場中的投機和價格的大幅起落,導致了泡沫經濟在先,銀行倒閉和金融危機隨后。中國之所以未被卷入,其與周邊國家不同的土地制度是一個根本性的原因。

正因為這一根基性因素被長期忽視,中國轉軌中的一系列現象成為難以理解之謎。Oi(1992)發現鄉村政府在鄉鎮企業的發展中起了重要作用,但她(1989)也曾強調它們在改革前作為國家人去掠奪農村集體組織的利益。那么是什么因素使它們在短期內發生如此重大的變化呢?對此我們至今沒有一個內因的解釋。常與王(ChangandWang,1994)發現鄉村企業的所有權在村民,控制權在鄉村政府。這種兩權分離非常象西方股份公司的體制,并使鄉鎮企業的機制效率非常高。但他們認為這是中央政府集權和“設計”的結果。這種外因性的解釋很牽強,并與改革中分權化的現實不符。DongandPutterman(1997)發現鄉村集體企業不僅比國有工業,甚至比私人企業的效率還高。對此我們也缺乏內在機制的解釋。

中國漸進轉軌的一些宏觀現象也是至今未破解的謎。諾頓(Naughton,1994)認為鄉鎮企業的發展同產品市場與要素市場的不對稱密切相關,它們有適應這一外部環境的靈活機制。這也是一個外因性的分析,并且沒回答是什么造成了這種市場不對稱的奇怪現象。Weitzman(1993)說中國轉軌模式提倡競爭而非私有化,但他并沒回答:為什么不私有化就能有競爭?

下面的章節就按逐個解答這些迷的順序來安排。其邏輯關系是1-3節討論微觀問題,4-6節討論宏觀問題,第7節再回顧國際學術界對中國鄉鎮企業和漸進轉軌的大辯論。這里有三點需說明。第一,本文不采用西方文獻用大量篇幅去證明一個簡單現象或假設的方法,因為其內容建立在中國讀者皆知的事實基礎上。這樣能以較少的篇幅容納較多的信息。第二,本文的鄉鎮企業主要指鄉村集體企業。第三,本文所談的轉軌主要指80年代。

一、集體土地的排外權:鄉村政府和集體組織擺脫國家控制的根源

集體土地制是計劃體制和重工業導向戰略的制度基礎,建立它的目的就是要把農業剩余盡可能多和快地轉化為重工業投資。在50年代初,國家無法控制農村合作組織和它們的產出,因為這種組織是基于個人之間的合約。所以國家有意地把最初源于底層的合作化(如互助組)導入大規模的集體化運動,土地的集體化是其中最根本的內容。周其仁(1995)曾對中國土地集體化為什么能比蘇聯順利和成功作過精辟的分析。根據他的解釋,農民并沒有從市場或地主手中去買地,他們是從國家領導的運動中無償地分到了土地。那么,當國家改變意志時,這種私有制也較容易被改變。但是,土地集體化本身不能導致國家對土地的直接控制。周其仁對此有進一步的解釋。

集體化使集體組織,而非國家,成為土地的所有者。盡管在集體組織內的成員間的產權很難界定得象合作組織內成員間那樣清楚,但集體組織的產權與合作組織具有同樣的排外性。例如,中國的國有企業總是被國家的某專業部(條條)直接控制和管理,但農村集體組織卻從不可能被哪一個專業部來直接控制,即使是農業部也不例外。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它們從來都不是國有部門的一部分。國家控制農村集體組織的唯一途徑只能是它的行政系統(塊塊)。50年代的合作制是私有制之間的合約,而集體所有制則是一種公有制。正是這一特點使國家控制得以進入,特別是當農村集體既是一個行政單位又是一個經濟組織時。所以,土地集體化和政社合一兩個要素的結合使國家控制得以實現。這大致經過三個步驟。第一是重合行政邊界和集體土地邊界,使該集體既是一個行政單位又是一個經濟組織。第二是使該集體領導既是行政官員又是經濟組織的管理者。第三是用命令和服從的行政原則使該領導執行國家計劃。國家就這樣進入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國家計劃決定該組織生產什么,生產多少和如何分配。盡管該組織擁有那塊土地,但它并不能決定如何使用。土地的控制權事實上不在所有者而在國家手里。

國家與農民的利益沖突集中到了農村干部頭上。他們既是基層官員又是集體經濟的管理者。這種事實上的雙重身份使他們既能代表國家又能代表農村集體。Oi(1989)用主義的理論框架來描繪社隊干部是怎樣成為國家人的。這一分析忽視了另一重身份也能使他們成為農村集體組織人的可能性。這種雙重身份的矛盾源于組織設計本身的內在矛盾。首先國家要控制農村基層組織,它必須從本身就是集體組織成員并十分熟悉當地情況的農民中選拔干部。事實也正是如此,公社干部的大部分和大隊、生產隊的所有干部都是當地的農民和社員。用一個成員來掠奪他自己組織的利益肯定是較難的。第二,國家不可能使每個干部都成為正式官員或它的正式人。按當時的規定,只有國有部門的成員才能成為正式官員。另外,使數百萬社隊干部成為正式官員的開支也太大。所以,只有公社主要領導等少數干部才是正式官員并領取國家工資。絕大多數社隊干部,包括大部分公社干部和所有大隊及生產隊的干部只能從集體分配中獲得收入。如果他們真按國家人的身份行事,那么不僅集體的利益,而且他們自身的利益都要經過他們自己的手被國家拿走。這正是這一組織設計的矛盾所在。

國家不得不用激勵、懲罰和政治整治運動(如社教、等)各種手段來使社隊干部為它的利益服務,但上述矛盾始終存在。這最后導致了國家控制的成本超過了其收益(周其仁,1995,表一),并引發了1978年開始的改革。這期間,社隊干部雙重身份內在的可轉換性開始發生作用。改革前,他們不得不基本代表國家的利益。改革后,他們農村集體人的那一重身份自然而然地就占了上風,而這又是由大包干制引起的變化來保證的。

在農村,計劃經濟的操作依賴于自止而下的命令服從關系。國家命令社隊干部,他們又進一步指揮社員。國家是唯一的決策者,它直接控制著集體土地。大包干制用自下而上的合同原則改變了這一關系。農戶在與村政府討價和簽約時講得明白,交夠國家和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這實際上將農戶、集體和國家的關系,自下而上地一攬子界定清楚了。這引起了兩個根本性的變化。第一,對集體土地的控制權和由此而來的利益從國家手中回到了所有者手中。農戶作為集體土地所有者的一員在合同期控制著他使用的那塊土地并獲取由此產生的利益。村政府作為所有制則代表享有對土地使用的協調、簽約和管理權。在中國這樣一個農業社會里,誰控制了土地誰就控制了力量和社會財富的源泉,并立刻變得強大起來。改革前的國家如此,改革后的鄉村政府和農民也不例外。這正是啟動了中國改革洪流的原始動力。它也是區分集體土地制改革前后根本差別的分水嶺。

第二,大包干制度意味著國家不再能用行政權力來直接指揮農村集體組織,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國家、鄉政府和村政府的關系,公社政社合一體制的功能建立在下級服從上級的行政原則上。當這一原則在經濟領域被合同原則取代時,政社合一的原有功能立刻就消失了。盡管政社合一的形式仍存在。由于上文提到的組織設計矛盾,改革前的上級政府在一般情況下使農村干部服從命令的前提起碼是確保他們的干部位置和相應利益。既然現在不容易直接命令了,這種確保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這恐怕是目前村干部由村民選舉的機制原因。這意味著鄉村政府對上級政府的利益從屬關系大大松動,盡管原有的行政系統關系在形式上仍然存在。既然鄉村干部的利益不再主要依靠與上級的關系,它就必然要主要依靠與本集體組織的利益關系(Pei,1996)。這樣,鄉村政府的功能就從以往的主要為國家利益服務轉為主要為本集體組織的利益服務,盡管政企合一的形式仍然存在。這可能就是中國獨有的鄉村政府雙重身份和功能的內在可轉換性。

那么,什么是以上變化的制度根源呢?他就是集體土地原有的排外權。靠重合行政邊界和集體土地邊界及政社合一,國家可以直接控制農村集體組織。但是,當集體土地的產權邊界被大包干制確認和保護時,這種排外權也可以使鄉村政府擺脫國家控制,主要為本組織的利益服務。事實上,當中國82%人口組成的農村集體單位在80年代初變成千千萬萬相對獨立的經濟組織時,這種狀況本身就是一個初步但又巨大的市場環境。它足以啟動和左右中國的整個經濟轉軌(Pei,1944;PeiandGunnarsson,1996)。二、集體土地制:農村集體工業的制度根源

在鄉鎮工業的研究上一個根本的因素被長期忽略了,通俗地說就是鄉鎮工業的產婆被遺忘了。這使我們對鄉鎮企業的許多現象難以解釋。要找到這個因素,需要從社隊企業開始分析。

1、集體土地制度與集體工業的內在聯系

從中國農村集體化史可以清楚地看出,首先是土地的集體化,其次才能在這一基礎上建立起集體組織,最后才能從這一組織中產生出來社隊工業。這種邏輯關系非常簡單,但往往最簡單的往往是最基本的。比如一旦土地私有化了,建于其上的集體組織和工業也會相應垮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將看到,社隊工業的全部特征幾乎都來自于集體土地制度。

根據張毅(1990,209頁)的數據,農村工業早期投資的82.6%來自集體積累,銀行貸款只占17.4%,且基本是流動資本。周其仁(如上)的數據也證實社隊工業的投資主體來自集體積累。這個積累是哪兒來的呢?它當然來自于集體土地。中國的國有工業和農村工業都是集體土地。中國的國有工業和農村工業都是集體土地的產物。差別是前者建在城市,后者卻只建在產出它的那塊土地上,即所有者的土地邊界之內。比如,公社企業只建在公社所在地,大隊企業只建在大隊所在地。以后的鄉村企業也如此。這就是它們被稱為社隊或鄉村企業的根據。這簡單的名稱后面有很深的內涵。這樣我們可以把社隊及鄉村企業定義為既是一塊集體土地的產物,又是對該土地的直接投資,他是在這塊土地內資源再配置的結果,其目的是增加該土地的單位產出價值。這一定義恐怕反映了社隊或鄉村工業的最本質的特征。抓住了這一特征,鄉鎮工業和中國漸進轉軌之謎就可迎刃而解。

2、為什么國家無法控制社隊工業?

這一問題是周其仁(1995)提出來的。他注意到國家在改革前可以直接控制集體土地但卻無法直接控制社隊工業。國家可以禁止買賣土地卻無法直接控制社隊工業的設備,它可以直接計劃農業的生產、分配和占有其剩余卻無法這樣對待社隊工業。這使社隊工業在改革前的生產手段、生產和分配過程就與集體農業有根本差別。周其仁因此稱其為“集體資本主義”。問題的關鍵是國家不得不將土地產出分成國家、集體和個人三個份額,而社隊工業恰恰是由集體份額轉化來的。國家可以直接控制土地,但它不應控制它的全部產出。否則的話,它必須要承擔農村的就業、工資和福利等全部責任。這迫使它必須劃出由集體和個人分別控制和使用的份額。那么,當一個社或隊完成了國家計劃并且國家已拿走了其份額后,用屬于集體的份額辦了工業,國家還有什么根據去控制呢?盡管如此,仍有靠權力侵占和平調社隊企業資產的現象,但它沒有演成全局的制度基礎。

3、為什么農村集體工業由鄉村政府控制?

許多研究者發現盡管鄉村集體工業為某集體組織的全體成員所有,但他們在管理上沒有發言權。這就是常與王(1994)提出的兩權分離。要講清這一問題,必須從集體土地制的起點開始。我們已經清楚地定義,農村集體工業是集體土地的產物。周其仁也指明,大多數社員當初并沒有土地,他們是從國家那里無償地分到了土地,很快又被集體化了。在這種情況下某社員無法宣稱我當初在這塊土地上有多少份額,因此我也應在它的產物——工業企業上享有多少相應的份額和發言權。國有工業和社隊工業都是由集體土地的農業剩余轉化而來,它們形成的特征都與集體土地起始點上的產權模糊相關。千百萬無地農民曾受惠于國家,因此當國家將土地集體化時他們很難激烈的反抗。也正因為他們從未花錢買過這些土地,國家可以較容易地將其產出中的剩余拿走。這同樣也是村民們在鄉村工業管理上沒有發言權的起始原因。但是,國家拿走的就不再屬于集體,而由于社隊回鄉村企業是對原土地的再投資,因此被該土地的所有者擁有。

正是因為社員們無法宣稱他們在土地上擁有多少份額,社隊干部作為集體組織代表天然地就獲得了控制和使用土地產出中集體份額的權利。這一份額并不等同于工業企業,它只是提供了這種可能性。恰恰是早期的社隊干部把這種可能變成了現實,他們頂著各種各樣的壓力把農業產出的集體份額轉化成了工業企業。正象周其仁分析的,他們的干部身份和個人能力在此過程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創辦者的身份進一步鞏固了他們對企業的控制權。但是村民們能隨時監督干部,使他們難以為所欲為。因為企業是集體土地的再投資,村民們天天可以看到自己的企業和干部在其中的活動,就象他們天天看到自己的土地一樣。

總之,兩權分離并不是極權從外部強加的,它是從集體土地制的內在特征中衍生出來的。這個機制也不是改革后才“設計”的,它在改革前就存在。這也是為什么社隊工業在70年代的年均增長率與鄉村工業在80年代的年均增長率非常接近的原因。

三、集體土地制:鄉村企業資源配置低成本的根源

DongandPutterman(1997)發現,鄉村集體企業在80年代時效率甚至比私人企業還高。這很可能是由于前者有集體土地制度作依托而后者沒有。常聽說鄉鎮企業有秘密武器。若真有其事,它只能是集體土地制度。下面就討論這一制度在鄉村工業的資本形成,銀行貸款和勞動工資中的作用。

1、土地與資本形成

建立一個工業企業,首先需要一塊土地。中國人多地少的國情決定,土地的價值和價格應該是相當高的。農村工業大多是勞動密集型,因此土地實際上構成了投資的主體,它的價值和價格都應比農村工業的的設備高的多。由于不允許買賣土地,我們缺乏土地市場和價格,土地(尤其在80年代)變得好象沒有價值了。這使我們看不清集體土地制度在鄉村集體企業發展中的決定性作用。當他們建企業時,不需購買土地,因為土地和企業都屬同一個所有者。這就是我們定義鄉村企業是對集體土地再投資的根據。據林青松(1990)、杜海燕(1990)及筆者的調查,農村私人企業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土地的獲取。它們一般只有兩個途徑:一是企業建在自家庭院里。這種情況下業主不需買或租地,但企業既小又很難發展。二是稍大一點的企業在附近集鎮租公共或私人建筑。在安徽界首縣,私人企業80年代初為此付的租金是平均每畝1962元,這在當時是很大一筆錢,構成它們生產成本的重要部分。

集體企業的廠房投資也很低。他們往往直接利用以往社隊的庫房、禮堂甚至知青留下的房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幾乎不花什么錢。要建新廠房,一般也是靠自己的建筑隊,用自己生產的磚瓦沙石進行。這也使投資大大降低。廠房建好后,集體企業或是以很低的價格從國有企業購買二手設備;或是直接以土地廠房作為自己的股份,讓國有(如蘇南)或外資(如廣東)的設備作為對方的股份組成股份公司。改革中最早出現的聯營或股份公司都是以這種方式首先從農村發展起來的。正是由于不需買地,用自己的建筑隊和建材,集體企業不僅投資低而且建設速度快。從立項到出產品,一般只需半年左右(張毅,1990)。簡而言之,如果建一個相同標準的企業,農村集體部門無論與國有還是私人部門比較,其投資成本都是最低的。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它是對原有集體土地的一個再投資。

筆者在浙江桐鄉某村調查時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例證。改革以來,千百萬農戶建了新房,農戶對磚的需求很大。該村政府決定建一個磚廠。它先與本村要買磚的農戶簽約收取預購定金,并用這筆錢建了一個大煙囪。靠著這個大煙囪,它又能與周圍村的農戶簽約收取預購定金,并用這筆錢蓋了磚窯。結果這個磚廠幾乎完全是靠農戶的預購定金建成的。那么,什么是該村政府的信用基礎呢?就是它對集體土地的控制權。當它決定用一塊地建磚廠時,這塊地就已成為磚廠的投資主體。在人口密集的浙江,土地的價值非常高,農戶們知道村政府不會開玩笑,他們肯定會得到磚。私人企業家沒有工地作為這種信用基礎。另外,他們也可能會卷款逃跑,而那塊集體土地和管理它的村政府是不會“逃跑”的。

2、集體土地與銀行貸款

在80年代農村工業的貸款上,大致有以下三個特點。第一,集體企業比私人企業更容易得到貸款。王曉魯(1990,224頁)給我們提供了安徽界首縣的以下數據。

表一、銀行貸款在總資本中的百分率

1983198419851986

集體企業25.429.133.325.6

私人企業21.013.514.517.7

第二,鄉村兩級政府各自為它們屬下的企業作擔保。貸款風險往往既不由企業經理也不由銀行承擔,而是由鄉村政府承擔。第三,鄉以上政府可以命令銀行,但鄉村政府沒有權力指揮當時都屬國有部門的農行和信用社。這也是為什么鄉村工業的預算約束比國營企業硬的原因之一(Bgrd,1990,203頁)。

那么,為什么集體企業比私人企業更容易得到貸款呢?常有的說法是國家政策歧視私人企業。實證研究提供的以上特征說明并非如此。否則,鄉村企業經理不需要鄉村政府擔保,他們自己應能貸到款。Bgrd(如上)的研究還顯示,農村銀行系統在80年代已經開始按市場原則辦事,這些原則決定著農村的非國有部門中誰應得到貸款。一是贏利能力。當上饒和界首的某些鄉村政府有濫用貸款的傾向而私人企業的贏利能力較高時,銀行就行使了其對前者的拒貸權而把款貸給后者。表一顯示了私人企業同樣能貸到款。二是還款或承擔貸款風險的能力。這才是集體企業在總體上比私人企業更易獲得貸款的真正原因。

為什么在銀行面前,鄉村政府有比鄉村企業經理和私人業主更高的信用呢?這也是一個至今未解的迷。解開它的鑰匙仍是集體土地制度。鄉村企業和私人企業都可能破產,但只要集體土地制度不變,集體組織就不會破產,而該組織的土地不是被鄉村企業經理,而是被鄉村政府控制。首先,當一個鄉或村的企業破產時,其債務往往由鄉或村政府安排其屬下的另一個企業償還。盡管Bgrd(如上)提供了這個案例,他并沒有指出背后的原因。為什么那個企業會承擔債務而另一個鄉或村的企業絕對不會呢?因為根據我們的定義所提示的本質關系,破產的企業和承擔債務的企業是同一塊土地的產物,被同一個組織擁有,因而被同一個政府控制。所以這樣做完全合理。這就是為什么鄉村政府比鄉村企業經理信用高的原因。

第二,即使一個集體組織的企業全破產了,社區政府仍有可能償還貸款。為什么呢?因為它仍舊控制著土地這個生產手段,而這塊土地仍舊能不斷地提供產出。鄉村政府每年從農業中獲得并控制的集體提留就是一個例證。另外,土地盡管不許買賣但在許多地方都可以出租了。例如,在廣州郊區石井鄉的一個村子,村政府向四家蔬菜批發公司出租土地,每年得到租金高達2000萬元。村長告訴筆者,如果村里的工業企業都破產了,這筆錢足夠償還它們欠銀行的貸款。這就是為什么鄉村政府比鄉村企業經理和私人業主更有信用的原因。

第三,一個最簡單卻最重要的事實至今未引起鄉鎮企業和中國轉軌研究者的注意。改革以來,千千萬萬的鄉村集體和私人企業破產了。今天,大批的國有企業也在破產。但我們從未聽說哪個鄉或村的集體組織破產了。為什么呢?只要集體土地不許買賣,農村集體組織就不會破產。只要集體工地制度不變,鄉村企業的產婆就不死。所以,大量的鄉村企業在競爭中破產了,但更多的鄉村企業仍在被產生出來。集體土地制度是鄉村企業生命力的源泉。鄉村企業金融風險的真正承擔者并非鄉村政府,而是集體土地制度!

3、勞動與工資

鄉村企業的勞動與工資分外部和內部兩個關系。我們先分析外部關系。根據門新(1990)和林青松(1990)的調查,私人企業往往付比集體企業更高的工資以吸引工人。在福建晉江私人和集體企業的平均工資在1985年時分別是932元和823元。根據Bowels和Dong(1997)對黑龍江的案例研究,私人、村和鄉企業的月均工資各自是459.9元,364.8元和311.4元。但是,私人企業更多地使用解雇來提高工人工作效率。每年的工人解雇率在私人、鄉和村企業中分別是4.8%、0.5%和0.1%.鄉村企業的經理們在意識形態上仍舊不贊同過多使用解雇的手段,這使工人的就業保障度較高。從工人方面來看,盡管存在著工資差別,行為指數顯示工人對企業的支持和向心率在集體企業比在私人企業要高。4%的工人每年自動退出私人企業,而這一退出率在鄉、村企業分別只是1.8%和0.3%.更有意味的是,鄉村企業經理們有機會成為私人企業家并掙更多的錢,但他們并沒選這條路。那么是什么使他們留下而不去掙更多的錢呢?

盡管Bowels和Dong提供了以上非常有意義的數據和問題,但現象背后的原因仍舊是個迷。解開它的關鍵還是集體土地制度。首先,私人業主與工人的關系是純粹的市場關系,他本來就沒有責任確保工人的就業,所以他付較高工資而不確保就業穩定。相反,鄉村工業管理者和工人的關系是集體組織內部的關系。當一個新企業建立時,社區政府有責任先安排內部成員就業,因為這個企業是集體土地的產物,每一個土地所有者都有權利提出這個要求。當他與私人業主打交道時,他不具備這種權利。這樣,高工資低保險與低工資高保險在一定時期形成了平衡。第二,根據筆者在山東、遼寧、四川、廣東、浙江和江蘇農村的調查,如果一個集體組織成員成為私人業主或被私人業主雇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就意味著他自動放棄了其成員權利。社區政府就不再承擔安排他在鄉村企業就業的責任。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在用其成員身份的長期權利換取一種短期內較高但長期內風險很大的收益。他面臨的是靠自己的土地和組織,還是離開它們靠市場去謀取長期利益的戰略抉擇。他必須非常小心地比較。只要沒有發育良好的要素市場和穩定的高收入,大多數人就不會放棄他們集體土地所有者的權利,上述平衡也不會打破。所以,盡管工資低,鄉村企業的工人退出率還是非常低。如果沒有集體土地制度這個把他們捆在一起的機制,或生產要素完全市場化了,就根本不會有這種現象。

搞清這種關系后,我們就可以討論鄉村工業內部的勞動工資現象。首先,在企業困難時愿降低10%工資的工人的比例以集體企業比私人企業高48.8%,愿降低工資以確保本地充分就業的工人比例在前者也比后者高36.2%(Bowels與Dong,1997)。第二,價格(利息率)在鄉村企業資源配置機制上作用很小。農戶集資的利率可被鄉村政府隨意確定,事實上經常不付利息,因為集資的主要收益是為了在勞動力大量剩余的環境里得到工作(Bgrd,如上)。第三,私人企業按勞動力供求狀況付月工資(Wu等,1990,333頁)。這在村級企業最普遍。此方法的最大特征是工人工資的大部分是在年底分發的。令人吃驚的是,當筆者1997年在上述六省調查時,此方法仍在實行,它甚至仍在號稱華夏鄉鎮工業第一縣的無錫(現名錫山市)實行。例如,無錫東湖塘鎮某村五個企業的人均工資在1996年是7000元,但每月只發工人100元零花錢用于買煙、牙膏和衛生紙等,其余的錢在年底發且不付利息!

如何解釋這些不可思議的現象呢?西方英文文獻的流行說法是極權或鄉村政府“管理有方”,也可稱之為“政府決定論”。鄉村政府何來此神通呢?為什么工人會長期地接受而不反對這種極權或“有方”的管理呢?為什么私人業主要這樣做工人則會堅決反對呢?這里,集體組織的內部關系被錯誤地當作了市場關系;工人,他們的土地和他們的企業之間的所有制關系被錯誤地看作了鄉村政府和工人間的雇傭關系。第一,為什么鄉村企業工人能接受較低的工資以確保較充分的本地就業呢?因為那個企業是集體土地的產物,每一個土地所有者都有同樣的權力要求就業,已進廠的工人無法否認其他人的進入權。而且,鄉村政府能開除一個工人的廠籍,但無法開除他天生就有的土地所有者的成員籍,所以最終還要對他在這塊土地上的生存負責。這些因素導致了鄉村政府的本地就業最大化政策而不是反之。第二,Byrd提到的農戶集資并非市場里的投資。正象我們定義的,農戶的集資投在了自己的土地上。那么,它找誰去索要利息呢?它唯一的權利是要求先投資先進廠,這在實踐中也確實如此。第三,正象我們定義的,大部分工資在年終獲得恰似一個農民不斷地把勞動力投入自己的土地,最后在年終收獲。在這種情況下,他向誰去索取利息呢?

真正的制度不會表功。但靜水才深流。諾思(1990)定義制度為人們行為的規范。今天的絕大多數中國農民都是在集體土地制度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已渾然不覺地按照它的規范行動。這才是制度的偉大神功。

4、集體土地制度替代市場以低成本配置資源

此標題并不意味著集體土地制度可以在任何情況下及任何時候替代市場配置資源。從計劃向市場轉軌是經濟史上的新事物,我們至今沒有一個理論去解釋它。我只能初步地顯示當沒有要素市場時,勞動力是怎樣通過集體土地制度從農業向工業轉移的。我們曾定義農村集體工業是集體組織內部資源再配置的結果。在這里有土地和許多剩余勞動力,當勞動力向工業轉移時,唯一短缺的要素是資本。但是,土地和剩余勞動力都可以補償這一短缺并使轉移能進行和成本低。我們先討論勞動力是怎樣補償資本短缺的。

當勞動者在集體土地制度內從農業向工業轉移時,并不存在勞動力價格,因為此轉移不是市場上不同所有者的交換過程。決定工資的機制是我們定義的集體土地和工業的內在聯系。首先,工資水平受該土地上的農業收入水平制約。“樣本調查的工人認為他們的工資接近或略高于社區的農業收入水平。這意味著工資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集體組織的農業平均收入水平為參照系的,因為這個企業是這一組織內的一部分”(Gelb,1990,286頁)。其次,工資水平也受每個成員對就業和收入分配的平等權力制約。“所以收入在一個集體組織內部很平均化,但在不同的集體組織間可以差別很大”(Bgrd與林青松,1990,276頁)。第三,當工業工資略高于農業收入并存在激烈的就業競爭時,這種平均主義并沒有影響效率。這也是為什么農戶集資盡管沒得到利息,但先進廠和工農收入差可被視為一種補償(Pei,1996,1998)。

工資分配方式也受到以往集體農業分配形式的重大影響,這被許多地方的大部分工資在年終分配所證實。但是,這只有當勞動者沒有離開土地并將他的勞動力投入建在他自己土地上的企業時才可行。在這里他有自己的房子并按大包干制使用著一塊土地以獲取食物。所以,每月的零花錢并沒使日常生活難以為繼。工人在企業困難時能接受削減工資的原因也在于此。更深的原因是國家和私人是各自企業的剩余索取者,所以要事先確定工資;而在集體企業人人都是剩余索取者,所以最終分配方案只能根據年終顯現的經營結果來制定。總之,若沒有以上制度基礎,鄉村政府無論被說得多么神通廣大,也無法操作鄉村工業的勞動工資政策。

我們看到,鄉村企業低于私人企業的工資,財政困難時削減工資,大部分工資年終分配和農戶集資等都極大地減少了工資成本、流動資本、銀行貸款及利息等。當農業剩余勞動力通過集體土地制度向工業轉移時,它就這樣地替代或補償了資本不足。成本降低,利潤和積累率自然上升。所以,Dong和Putterman(1997)能發現鄉村工業甚至比私人企業效率還高。這在沒有集體土地制度作依托的城市集體企業里就不可能。

現在我們可討論集體土地本身是如何補償資本不足的。此節的例子有,土地與內部勞動力直接結合建廠房;它可直接作為東方股份與他方組成股份公司;它可作為獲取消費者預購定金和銀行貸款的擔保;它本身能不斷地通過農業、出租等方式產生出收入,這些收入可很快轉化為投資。最重要的是,只要集體土地不允許買賣,它就能持續不斷地支撐該土地上農業剩余勞動向工業的轉移。

四、集體地土制:中國漸進轉軌模式的根源

諾頓(1994,266頁)認為,“鄉鎮企業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能有效地適應外部環境。它回應中國整體轉軌的一個最顯著特征:在沒有要素市場的很長時期內產品市場率先形成壯大。鄉鎮企業的發展是對這一環境的靈活、有效但基本屬常規性的適應。”事實似乎并非如此。恰恰是鄉鎮企業自身制造了這一產品市場和要素市場不對稱的宏觀環境,并非這一環境在鄉鎮企業發展前就已存在,因而它們必須去適應它。諾頓自己也提到,盡管沒有要素市場,“鄉鎮企業仍舊生產出大量的制成品。”當然,消費者從需求上,農村廣大農戶、甚至城市的國有和集體部門從供給上都參與了早期產品市場的創建。農戶當時提供的主要是農產品,工業品則主要由鄉鎮企業,城市國有和集體部門提供。與國有部門在工業品市場上競爭的主力軍不是農戶和城市集體部門,而是鄉村集體企業。鄉村工業的勞動力和資本規模在80年代迅猛擴張,城市的國有和集體部門則非如此。這表明,雖然沒有要素市場,但卻有資源的再配置。那么,為什么在沒有要素市場或私有化的情況下,中國會有一支異軍突起,并極具活力地推動了早期產品市場的形成和繁榮呢?這正是中國和東歐轉軌模式的差別所在。其背后的原因至今仍是個迷。諾頓的解釋是外國性的,他并沒找出鄉鎮企業發展的內在機制。

首先,我們應注意鄉鎮企業的發展是資源再配置和規模擴張的結果。從1978到1988年,鄉鎮企業的數量從150萬增加到1890萬,工人數量從2830萬增加9550萬,7000萬農業剩余勞力轉入非農業部門。當如此大量的勞動者從低生產率的傳統農業部門轉入高生產率的工業部門時,不僅這些勞動者的生產率能立刻提高,而且社會總生產率也能被這一結構變動極大地提升。所以農村工業能有年均30%的增長率并推動了中國經濟的全面增長。鄉鎮企業的總產值從1978年的493億增加到1989年的7430億(現價),10年左右大約增長了15倍!這清楚地顯示了鄉鎮企業在中國轉軌早期產品市場的形成和繁榮上確實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這背后絕非沒有要素的再配置,以上企業和工人數量及結構的巨大變化就是有力的證據。那么,在基本沒有土地、勞動力和資本市場的情況下,規模如此之大的資源再配置是如何進行的呢?

第二,我們應注意這一資源配置的特征。正如我們的定義和鄉鎮企業發展的現實所顯示,鄉企業只建在鄉所在地,村企業只建在村的土地范圍內,私人企業則建在自家庭院或附近鎮上。這就是中國農村工業著名的“三就地”和離土不離鄉特征。現在我們可以說,是就地工業化使鄉鎮企業在沒有要素市場的情況下推動了產品市場的率先形成壯大。這一回答顯然太膚淺了。問題是什么造成了就地化?不少人曾認為是戶口制。這還不在點上。戶口制只是不讓人離開,它也不必然導致工業化,因為它與工業化所需的土地、資本沒有直接的關系。

事實上,戶口制與集體土地制因為改革前發展模式的有機組成部份,目的是讓農村集體向城市提供農業剩余而不是剩余勞動力,因為重工業導向戰略需要資本而非更多勞動力。但是,不讓人走就必須有一個至少保證生存的機制。沒有這樣一個機制作前提,戶口制無法操作。除了三年那一段時期,集體土地制確定具有此功能。這一點在下文還將提到。我們強調的是,集體土地制是戶口制的基礎。同時,它也是改革前后兩種發展模式的制度根基。什么時候改了它,兩種模式都會驟然崩潰,戶口制更不在話下。

假設在80年代初,土地堅持集體所有但取消戶口制,農村工業發展在這種情況下仍會就地化。為什么呢?因為每一個集體土地所有者仍可根據他的成員權索取就地工業化的利益。盡管這一權利帶來的利益份額界定不清,人們也絕不會輕易放棄。只有當外部存在著持續的更高收入和就業機會時,人們才會放棄權利出走。中國到處存在的勞動力供給大于需求的國情決定了外部很少有這種機會。這表明,改革以來決定農村人口去留的最終原因是利益和風險的內外比較,而非戶口制本身。支持這一判斷的事實是戶口制的仍然存在并不能阻擋90年代8000萬民工大流動。

相反,假設土地在80年代初私有化了但保留戶口制,人們可以在市場上自由地買賣土地,那么賣地獲得的資本一定會投向利潤最高的地方而不一定是本地。當投資者要出走時,戶口制肯定難以阻擋。在這種情況下,并且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中國80年代的農村工業化才不一定會就地化。我們已說明,在現實生活中,土地一旦私有化,戶口制的基礎立刻就崩塌了。

總之,是集體土地制度導致了就地工業化,這又使鄉鎮企業在沒有要素市場或私有化的情況下推動了產品市場的形成和繁榮。換句話說,是集體土地制替代要素市場或私有化進行了大規模的資源再配置。這正是中國與東歐轉軌模式差別的根源所在。

五、集體土地的排外權:80年代競爭的根源

Weitzman(1993,552頁)認為,“中國模式強調競爭而非私有化。它鼓勵鄉鎮企業競爭并趕超國有部門,而非將后者直接私有化。”但是,與國有部門競爭的主力軍鄉村企業也不是私有企業。Weitzman回避了最實質的問題:什么是這一競爭的根源?競爭的產生要以大量獨立的買主和賣主的存在為前提。在這里,沒有哪一個買主或賣主能對市場價格產生顯著的影響。東歐私有化的目的就是要產生出計劃經濟沒有的大量和獨立的買主和賣主。中國在80年代并沒有私有化。那么,是什么制造的這一競爭呢?這也是一個至今未破解的迷。

競爭的根源是集體土地的排外邊界和排外權,它在80年代初已經被大包干制較好地界定和保護起來。沒私有化,就靠這一排外權的確認便使千千萬萬的農村集體組織,包括它們內部的農戶,成為相對獨立的生產者、賣主和買主。它們之間首先競爭,這導致了產品市場及其價格的形成。中國的經濟學家對當年鄉鎮企業被稱為“一哄而起”、“與國有工業爭資源、爭市場”、“重復建設和浪費資源”的歷史恐怕不會忘記。為節省大家時間,這里只提供王曉魯(1990年,239頁)的一段描述。

“小企業的不斷產生導致了激烈的競爭。在無錫的185個相對較大的鄉級骨干企業中大約有40機構設備廠,其中7家制造起重和建筑機械,4家制造印染設備,3家是通用設備廠。另外還有7家軋鋼廠,4家鋼管廠,6家毛紡廠和4家印染廠。至于骨干企業之下的眾多小企業中有多少家在同一行業或生產同一種產品就數不清了。因為這些同行業的企業都分屬不同的鄉村政府。也正由于它們被不同的所有者和鄉村政府控制,不可能把它們聯合在一起。這阻礙了企業規模的擴大并導致資源的大量浪費。例如,無錫在過去幾年中建了16家鋁鋼窗廠。由于市場飽合,它們大都開工不足,有幾家面臨破產。”

王曉魯描述的只是一個縣的情況,這種形式的競爭從全國來看有多激烈就可想而知了。80年代的這種狀況非常象千百萬小而獨立的企業之間的“完全競爭”。其實,既使當年私有化,一哄而起,小規模,重復建設和浪費資源的現象也避免不了。集體土地制度造成的后果是過了點,但從轉軌全局來看,利仍大于弊,這是從計劃走向市場時不得不付的一個代價。

鄉村企業間競爭的實質是生活和工作在不同的集體土地上的不同所有者之間的競爭。盡管同一塊土成員間的內部產權界定不清,但這塊土地的邊界和排外權卻界定得很清楚。因此,同一塊土地上的幾個企業間不會競爭,但兩個相鄰村莊的企業卻會你死我活地競爭。當年,用60條將集體土地邊界劃小劃清時,他不會想到這為20年后的激烈競爭打下了基礎,并且又演成了一場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爭”。

六、集體土地制:中國轉軌低風險的根源

激烈競爭導致市場風險,鄉村集體組織用產品多元化來減少風險。人們常批評鄉村企業小而全。從它們的角度看,這卻是理性選擇。我們還以浙江桐鄉那個村為例。正象發達地區的鄉或村總有幾個企業一樣,這個村有五家廠:服裝廠、印刷廠、菊花茶廠、上文提到的磚廠和為上海桑塔納轎車生產空調壓縮機活塞連桿的機械廠。服裝廠生產出口絲綢服裝,是該村的骨干企業。它在1976年靠來自農業的集體積累建成,其它廠后來都靠它的利潤相繼建成。所以,這些廠歸根結底都是該村集體土地的產物。盡管服裝廠在該村經濟中舉足輕重,由于出口服裝市場的劇烈波動,它的生意有時可以非常好,有時能壞到完全沒有訂單。當我到該村時,它剛經歷了大蕭條。那期間,村里經濟轉而依靠機械廠,因為它的生意剛好很興旺。這即所謂東方不亮西方亮。最重要的是,靠著機械廠和其它三個廠的支持,服裝廠并沒關門,而周圍的私人服裝廠由于無訂單全垮光了。結果當服裝市場一回升,這個村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訂單,而私人業主想干也沒處找工人了。那么,服裝廠的市場風險是怎樣分散的呢?第一,它被該村五個廠的工資平均化承擔和分散了。這在鄉村企業中很普遍。“贏利與虧損企業共存導致了資本使用的低效,虧損企業仍能保持原工資甚至略有增加”(王曉魯,1990,226頁)。第二,市場風險不僅被工人,而且被全體村民的收入平均化進一步承擔和分散了。工業利潤下降就減少支農補貼、養老金等村民福利,使分配不僅在企業間而且在工農收入間保持大致平衡。這種分配方式曾受到不少批評說明鄉村企業也有預算約束軟化。但人們忽略了它后面的原因和另一種功能。第一,某集體組織的幾個企業往往被看作各自獨立的經濟實體。其實它們是同一塊土地的產物和有機組成部分,那個組織才是真正獨立的經濟主體(Pei,1996)。第二,虧損有時并非自身而是市場變化造成的。產品多元化和虧損與贏利共存正是為了分散這一風險。第三,這幾個企業實際上是聯合在一起代表這塊土地上的全體所有者與其它經濟組織競爭。既然所有成員都有權利從中獲益(如來自工業利潤的支農、醫療補貼,養老金等),那么他們也都有同樣的責任去承擔競爭的風險。分配平均化使所有村民均擔風險,這恰恰是私人企業在競爭中不具備的優勢。

經由每一個村民,中國鄉村集體企業的市場風險實際上最終被集體土地承擔和吸納了。即使工業企業都破產,村民們仍可靠大包干制生存。所以,那個村服裝廠沒有訂單仍能攏住工人,私人服裝廠則做不到。同理,市場一景氣它能馬上開工而私人企業也做不到。這使大批的鄉村企業陷入困境甚至破產后仍能東山再起。私人企業一旦破產就難以東山再起,因為市場風險是由業主自身而非集體土地承擔的。

集體土地制度對中國整個轉軌的保險功能不僅在于使鄉村集體組織不會破產,更重要的是它使所有農戶(兩億)不會失去土地的使用權和生存的基本保障。所以鄉鎮企業每年發生的破產所引致的大量失業從未給國家造成過壓力,而目前國有企業的破產和工人失業卻成了改革以來各級政府最頭疼的難題。其實與東歐轉軌相比,中國這些失業者只占人口比例很小一部分。我們可以想象東歐轉軌的社會震撼有多大。使中國轉軌風險小的制度基礎不是比的,就是80%人口生活和勞動于其中的集體土地制度。

七、假如土地曾私有化:對鄉鎮企業和中國漸進轉軌爭論的再回顧

本文開頭指出,研究中國轉軌的學者們強調了中國較大的農村部門、鄉鎮企業和鄉村政府在轉軌中的作用,但這三者的制度基礎卻被忽略了。只強調農村部門大的觀點缺乏微觀分析作基礎。只研究鄉鎮企業本身又難以解釋中國轉軌中的宏觀現象。突出鄉村政府的作用又沒有一個動態的分析框架來指明它們改革前后變化的原因。集體土地的思路之所以能同時解釋動態、微觀和宏觀的現象就是因為這一制度本身就是聯結改革前后發展的基本制度,它還同時既是鄉村政府和集體企業微觀組織的制度基礎,又是農村宏觀部門的基本制度。挑戰西方理論的并非鄉鎮企業和鄉村政府,而是產生了它們并在背后支撐著它們的集體土地制度。如果這一制度改變,鄉村集體企業,獨具中國特色的鄉村政府和中國的漸進轉軌都將不存在。

我們先談鄉村政府。突出鄉村政府在中國改革中作用的文章在西方英文文獻中已成主流,但這一派在兩個基本點上沒有反映中國的實際。第一,他們用國家——社會的二分法把鄉村政府完全納入國家范疇。這種簡單的二分法對具有雙重身份的鄉村兩級政府尤其不適用,實際上它們恰介于二者之間。當它們與上級政府打交道時可以農村集體組織代表的身份出現;當它們與村民打交道時又能以國家代表的身份出現。這完全取決于它們在當時當地的特殊需要。改革以來經常下鄉的中國官員都知道,鄉村政府常常是站在集體而非國家的立場上在與他們討價還價。所以,鄉村政府有可能保護鄉村企業產權;政府代表身份又使它們具有私人企業家不具備的在短期內大量調動和配置社區資源的功能。這種雙重身份在鄉村企業80年代的大發展上起了重要作用(Pei,1996,1998)。第二,集體所有制被等同于國家所有制。“集體所有制意味著政府所有制,差別是這個政府不是中內國家而是地方國家,如鄉村兩級政府”(Oi,1998,96頁)。無論怎么解釋,集體所有制在這里還是被等同于國家所有制了,它與第一個分類法是一脈相承的。如果集體所有制真能被等同于國家或政府所有制,中國農村的20年改革就完全沒有了它的制度和法理基礎,農村集體組織理應仍被國家自上而下地控制。有人之所以非要這么說,是因為他們堅持認為鄉村政府還是完全以國家代表的身份在控制農村集體*.不對,改革以來的鄉村政府更主要地是靠它的農村集體代表的身份在控制。既然農村集體在改革初能擺脫權勢大得多的鄉以上國家的控制,它就更應該能擺脫權勢最小的鄉村底層“國家”的控制。之所以無法擺脫,是因為無人能取代它們的集體代表身份。這可用圖一來說明。

只要一個村的行政邊界和集體土地邊界仍舊是重合的,并且只要這個村仍舊既是一個行政單位又是一個集體組織,那么在這里就根本找不出一個更合適的人來取代村政府集體經濟管理者的地位。換句話說,行政邊界與集體土地邊界的重合是因,政企合一是果,而村政府正是主要靠著這政企合一中的集體代表身份在改革后繼續控制農村集體的。

相反,如果土地在80年代初私有化了,那么集體土地及其邊界就不存在了,圖一的圓圈就只是一個行政邊界了。村集體自然崩潰了,政企合一也自然分離了。村政府會變得不再具有中國特色和與其它發展中國家的村政府有什么不同。它們在農村工業化中的作用也不再會很特殊。這一判斷可被鄉村政府能直接控制鄉村企業,但從不能直接控制轄區內的私人企業的事實所支持。

正象我們的定義和圖一所顯示的,村企業是村土地的產物和再投資,它們在本質上是一體的。如果土地被私有化,村企業也應被私有化,因為它的所有者村集體組織已經不存在了。可以支持這一判斷的事實是集體土地制度內的兩次大調整都曾引起農村集體工業的大震蕩,盡管土地并沒私有化。土地下放生產隊那次調整使社隊企業全軍覆沒。大包干制那次調整調垮了20萬社隊企業。由于土地沒私有化,它們才得以東山再起。

現在我們可以討論薩克斯和吳永泰(1994,101頁)對中國漸進轉軌成因的的解釋。“中國是一個農民為主的農業社會,而東歐和前蘇聯的城市化和工業化程度已很高了。中國的高增長之所以可能是因大農業部門中包容著巨大的剩余勞動力,他們既不享有國家補貼也沒有軟預算約束。一旦在地區和工作間的流動限制被解除,這一巨大的剩余勞動力可使新工業部門迅速擴張”。盡管解除流動限制的說法并不符合實際,這一思路指明了中國和蘇東經濟結構上的一個重大差別,而這一差別也確實是造成不同轉軌模式的原因之一。可是由于大農業部門的制度基礎被忽略,這一解釋最大只對了一半。

如果沒有集體土地制度,大農業部門和巨大的農業剩余勞動力并不會使漸進轉軌出現。進一步說,假如土地在80年代初被私有化,它們恰恰會給中國帶來比東歐轉軌更可怕的災難。為什么呢?因為中國當時正承受著歷史上沒有哪個國家曾經歷過的億萬農業剩余勞動力的沉重壓力。這是由改革前的人口爆炸,重工業導向戰略和相應的限制農村人口進城的政策共同造成的。結果,農村剩余勞力被不斷地積累成一個可怕的數量。但是,這一巨大的壓力最終是被中國農村的每塊集體土地平均地分擔著的。

假如土地在80年代初私有化,那么中國農村的所有集體組織、社隊工業和戶口制度都會立即崩潰,并且不會再有以后的鄉村集體企業。人口和勞動力的流動限制確實會自然失效,但巨大剩余勞動力造成的沉重壓力和積累的高勢能也會象一個大水庫的崩塌一樣被驟然釋放。象東歐的轉軌一樣,有些人會在財產再分配中獲利,但更多的人會失掉財產。千百萬剩余勞動力可能不會更有土地作為他們生存的基本依托,中國也不可能在短期內發育出良好的要素市場和為他們建起足夠的工廠。這時,中國農村的巨大剩余勞動力就恰恰變成了轉軌的一大劣勢,并帶來比東歐轉軌可怕得多的混亂。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即使在改革20年并已有上億剩余勞力離農后的今天,土地私有化給中國帶來的社會震撼仍會比目前的城市工業失業至少大出一個數量級。

事實上,正是集體土地制度和中國無處不在的勞動力供給大于需求的基本國情的共同作用才最終使大量的剩余勞動力留在了他們的土地上。也正是這兩者的共同作用使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在自己的土地上辦工業以求生存和發展。簡而言之,是集體土地制度以化整為零的方式將巨大剩余勞力從轉軌的一大劣勢轉化為了轉軌的一大優勢。

轉軌以來,國有工業經歷了擴大自主權,承包制和目前的破產等步步深化的改革。財稅、金融、商業、外貿等體制的改革也基本如此。唯有集體土地制度在經大包干制的內部調整后成為基本不變的最穩定制度。這并不奇怪。縱觀歷史,計劃體制和傳統戰略始于和基于集體土地制度的建立,經濟的整個轉軌也始于和基于這一制度的內部調整。那么,中國若真要走向純粹的市場經濟,很可能應最后改變這一制度以終結傳統體制。拆房子一層一層拆到底才不會砸死人。當然,集體土地制度弊病也很多,如當前的土地、勞動力市場難發育就是它造成的。大家對它的弊病有足夠的認識。本文強調的是它的另一面,目的是引起對它的再反思和爭論。這有助于中國轉軌的長程設計注釋:

*本文源于Pei,Xiaolu,1998,TheInstitutionalRootofChina''''sRuralIndustryandGradualReform,LundUniversityPress.全書共177頁。

*其實,中共中央1983年1號文件明確要求政企分開,鄉村政府不再控制農村集體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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